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这两个字落下的一瞬间,楼内许多道视线就像冰刃一样刺了过来,灵台茫然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楼内的舞姬不知几时都已经退了下去,丝竹琴音也早已经歇了。
他连呼吸声都轻了,仿佛被人顶头浇下一泼冷水,绵绵密密的冷意沁透衣衫刺入骨髓。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顶替风陵的事,在今天这场夜宴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捅出来了。
灵台唇色惨白如纸,但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我没有。”
相行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显然也不信,便皱着眉扯唇笑了下问怜漆:“怜漆,你是觉得今夜的曲乐不合你意,所以便说这种胡话来拿我寻开心吗?”
怜漆顿时不乐意了,伸手指着灵台就说:“相行哥哥,你刚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看到是他,一下子就变了呢?”
这话一下子就逆了相行的毛,相行很是危险的盯着怜漆看了一会,继而凉凉的掀了掀唇,活像怜漆是什么不识抬举的东西:“好啊,你既说他是顶替的,那就把你的证据拿出来让众人看看,若他是真的,呵!”
灵台慌乱的无以复加,垂着的手紧紧绞着。
他想大喊不要,不要拿证据,怜漆势必是知道了什么,不然他不会选在这个时候拆穿他的。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灵台脑子乱糟糟一片,慌乱之下想到了相折,对,还有相折,可相折坐在哪?他今夜怎么没有看到过相折?
可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怜漆已经吩咐两侧的小童:“请幸长老进来。”
灵台听到幸长老这三个字时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尽了。
幸长老?
是哪个幸长老?
可这世间还有哪个幸长老?
灵台不可置信的看向楼外。
很快,侍从牵引着一位乌衣,断臂,眼覆白绫的青年进来。
在这个人出现的一瞬间,灵台就跌坐在了位置上,因为情绪激荡连浑身都在发抖。
真的是……幸川岚。
殿内顿时响起许多道声音:“这不是幸川岚吗?”
“幸川岚怎么会在这儿?”
“他不是死了吗?”
“他的手臂呢?这是被人砍了?”
“还有眼睛怎么也……”
“这是怎么回事?”
……
雪里一直注视着灵台,似乎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反应,怔了一瞬,但很快又撇过头去,脸上一闪而过恼意。
可灵台已经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想其他事情了,他本以为他已经忘了这个名字,忘了这个人,可事实证明,有些人哪怕是化成灰你也能第一眼就认出来。
尽管这个人的模样已与过去大不相同。
风家之所以能勉强跻身仙门之列,除了风家主,也就是风陵的父亲修为足够高外,还有一点就是因为风家有幸川岚。
幸川岚来历已不可考,世人只知他灵力低微,却于药道一途极有天赋。
而灵台正是幸川岚途径灵台山采药时,机缘巧合采回去的。
他现在说起来都说他从小与风陵一起长大,但其实他七岁之前,一直是跟着幸川岚住在二十四桥的。
二十四桥远离风家家址,建在一处地势极为险峻的峭壁上,因四周布下二十四道机关法阵才由此得名。
灵台由幸川岚抚养长大,名字是幸川岚起的,学步时是幸川岚牵着走的,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幸川岚教的。
可以说,他一切的一切都是幸川岚给的。
七岁时,幸川岚要去一个极危险的地方采药,带着他不方便,便将他托付给了大长老照顾,那时候他才认识的风陵。
幸川岚回来时,他已经与风陵很相熟了,那天幸川岚喂他吃饭时问他会不会觉得孤单?毕竟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有玩伴。
灵台那时候并不懂孤单的含义,毕竟他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有幸川岚一个人。
可第二天,幸川岚还是把他托付给了大长老,叫他以后跟着师兄弟们一起读书修习,当时他哭的声嘶力竭,几乎背过气去,幸川岚只是帮他擦眼泪,说:“又不是不要你了,只是让你以后跟着师兄弟们一起读书,每日放课我都会过来接你的。”
刚开始一段时间,每到放课他总是会像归巢的雏鸟一样扑到幸川岚怀里,可小孩子忘性大,也总是会被新鲜的事物所吸引,渐渐的,他做完课业跟风陵宿在一起的时间更多。
但休沐日他还是会去二十四桥,把他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讲给幸川岚听。
幸川岚曾占据了他大半生命,所以灵台怎么都没有办法相信,在这个人眼里,他从始至终就是一棵植株,跟别的草木没有任何区别。
或许有区别。
大概唯一的区别就是,别的草木随时可以入药,而他因为化了形比较珍贵,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拿他入药的。
那是他心底最深的噩梦,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自己关于幸川岚的所有记忆都是虚假的。
后来他听师兄弟们说幸川岚死了,或者是走了,反正他总是听的不太清楚,因为师兄弟们一旦看到他出现,总是会静默,然后生硬的转开有关幸川岚的话题,再后来,他再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而现在,他本以为死生不复相见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灵台无法控制的看着幸川岚空荡荡的一截衣袖,以及眼上覆着的白绫,不住想他的手臂怎么没了?眼睛呢?为什么要覆一层白绫?
隔着灯影憧憧,幸川岚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所在,准确的“看”向了他。
灵台的手死死握着,又开始想幸川岚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是怜漆找来揭穿他的吗?
可怜漆……怜漆……怜漆是怎么知道他是顶替的,他一直以来都很小心,没有人知道他这个秘密。
除了……除了雪里。
是雪里。
灵台顿时凄楚的看向雪里,而雪里竟也在看他,只是对上他视线的一刹那又转过头去。
灵台眼眶骤然红了,有一瞬间他很想问雪里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算是要报复他,为什么不选别的方法,而是要让怜漆把这件事捅出来?
唯独这件事,他明明知道他那么害怕别人知道。
明明之前说过会替他保守秘密的。
明明说过的……
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捅出来?
那风家怎么办?
大长老怎么办?
风陵怎么办?
还有他怎么办?
可任他有无数的话想说,此时喉咙却仿佛被人扼住了般发不出声音,就像一只濒死的鸢鸟,扯出来的只有微弱的气音。
正这时,他就听到幸川岚对他说:“灵台,一经多年,别来无恙。”
灵台突然明白,有些事情非人力可阻。比如说,日出于东落于西,叶发于春落于秋,再比如说,今日雪里要把他顶替的事告知于众,他无能为力。
怜漆指着灵台说:“幸长老在风家多年,可认得你眼前这位是风家少主风陵?”
相行面色也微微变了。
幸川岚开口:“并非风陵。”
相行看向幸川岚,似乎有种被人冒犯的怒意,但他还是笑着问:“哦?幸长老眼盲了倒也难为你还能认得出人?可你说他不是风陵,那他是谁?毕竟在场诸位也没人见过风陵,此言实在无法验证。”
幸川岚的声音隐隐叙叙:“他不能烈日直射,不能遭受寒霜劲风……”幸川岚的声音有种格外的孤冷,可相行听的已是面色铁青,似乎顷刻间就要大发雷霆。
就这时,幸川岚才说了最后一句:“且身怀异香。”
相行的脸已彻底沉了下去:“你到底要说什么?”
幸川岚很淡的笑了下:“只因他非人非物,而是一株祸花化形。”
一瞬间,毫无征兆的。
灵台眼中蓦地滚出一颗泪来。
原来万劫不复是这种感觉。
距离除夕夜宴已过去很久了,或许是五天,或许是十天。
他不记得了。
那夜最后相家的大长老过来了,因为兹事体大,只暂时将他关在了清暑苑。
关进来那夜他就病了,这期间没有一个人来看他,就连小白都被带走了。
他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风家又如何了?
他也想过出去,可清清暑苑已被下了层层禁制,他破不开,也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或许有人来过,或许没人来过,他听不到声音,总归是不知道的。
醒来的时候他多半是发呆,之前课业那么忙的时候他都会挤出时间看两页话本,可现在他有大把的时间了,可他的话本早不知道丢哪去了。
窗外那棵海棠树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有时候他也会想,他要是能变成一棵树就好了,不用再被人欺负,也不用受人胁迫,更不用低声下气的乞怜,与人虚与委蛇。
只需要安安静静的生长在土里,春天到了抽枝发芽,然后开花结果,等到入冬了树叶掉光,就可以再次期待来年了,若能中途被人砍了也没什么,还能当柴火烧,若是做不了柴火,那他就静静的等待化为黄土,无论什么结局都是很好。
大概又过了几天吧,这夜灵台半梦半醒间感到有人进来,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就感到有只冰凉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颊。
那一瞬间他闻到了很冷的檀香中传出的浅淡酒气。
是雪里。
他又喝酒了。
灵台一瞬间就想缩回被子里。
可雪里并不让他如愿,只用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动作,然后用灵力将他捆在了榻上。
灵台看不清雪里的表情,只能听到这人说:“今天上元节。”
上元节。
灵台费力的思考着,上元节。
上元节是什么日子来着?
想了很久他才想起上元节是雪里与怜漆成亲的日子。
雪里醉的并不似那夜厉害,说话还很是连贯,只是有点神经质:“今夜本该是我的洞房花烛。”
灵台脸色一霎变白。
雪里似乎也没想着让他回答,又说:“可因为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我的婚期延后一年了。”
又是冗长的沉默。
雪里今夜格外多话,语调有种奇异的哑:“你竟然是祸花化形,呵,我记得古籍中有载,祸花乃世间奇药,可起死人而肉白骨。”
“你之前说你一直学不好变化术,你以祸花之躯化作人形已是艰难,自然此生都学不了这门术法。”
“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很害怕?或许你在等人来救你?在等谁呢?相行?还是相折?呵,可不会有人来救你了。我也不会叫人来救你的。”
“知道为什么吗?我以我病弱为由,将你要来给我入药,不是说祸花能起死回生吗?那想来自然能治好我多年弱症,以后你的生死就攥在我手里了。”
说到此处,雪里的语气依然称得上平静:“你都是如此了,你知道风家会是什么下场?”
“但这才是开始。”
灵台被捆在床上无法动弹,但他看着明明已醉的颠三倒四,但说起话来还依然顺畅的雪里不免想笑,便故意问:“你这是在报复吗?”
雪里立马道:“当然。”
灵台嘲弄问:“可你在报复什么呢?”
“报复我说你贱,还是报复我说你恶心?”
雪里又开始费力的思考。
灵台故意贴近雪里问:“还是说,你在报复我不喜欢你?”
“雪里,你真可怜。”
“你现在简直像一条摇尾乞怜的……”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雪里已经愤怒的捂住了他的嘴:“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