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百年岁月
齐白摇曳于生死边际,连日的高烧让他梦到了从前。
对那幼时之主的眷恋,犹如夕阳余晖,虽薄暮将至,却依旧温暖如初。
岁月悠悠,几十载春秋轮转,他已非昔日府邸阴翳下的死士,此乃当时齐穆克之主金口亲赦,存活于世于他而言,可谓是屡贱踊贵,他本该是那忠仆殉主,可王爷那一句:照顾好他。
他便饮下了那鸩酒止渴,还甘之如饴,寻了那人数十年,他那无尽爱意,也被埋藏在了忠诚之下。
说来可笑,齐穆克氏死士忠诚的对象,向来只有家族,独他是个异类,自小时见了小王爷一面之后,那心就被几块柠檬糖当作赎金送了出去。
好在,他自始至终都是小王爷的人,两全其美,也不错。
然而,梦里他又笑了笑,也不怪自己。
那药太苦,日复一日地噬咬着他的血肉;
训练太疼,夜以继日地侵蚀着他的骨骼;
而那糖太甜,人太好,这么一对比,他爱上那个顶顶好的人,也真是顺其自然,心安理得。
他记得教官喊他小王爷,他笑声肆意,那时他看不见他的面容,但他想那双纯黑的眸子盛满盈盈笑意的时候,一定好看极了。
于是他就一直这么叫他,每次他眼里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奈和爽朗,尽管次次受家法,但齐白觉得不亏。
啊,现在他不是齐穆克的少爷了,他喊他瞎子,虽然他更想喊他名字,可惜当初没机会知道,如今那人也不在意曾经的姓名了。
就像他一样,齐白也好齐穆克也好,都只是代号罢了,原本也无须在意,不过纠结这些的时候,那人的反应他着实喜爱就是了。
又想到之前他收到的荷包,那个荷包中装满了柠檬糖,于是他想应是这人钟爱的,重逢之后便时常备着,不为别的,他喜欢见他的笑。
可惜,那荷包丢在了墓里,不过还好,人还在。
他喜欢默默在心里刻下那人的样子,虚伪的,真心的,满意的,不爽的,他一一珍藏。
对了,还有焦急担忧他的。
那样的瞎子可是难得一见,毕竟家族尚且繁荣之时不见他忧心烦恼,如今百年已过,那漆黑的墨镜遮住了他的眼,也盖住了他的情绪。
他太呆了,分辨不出他的情绪,更正确的说,他不敢。
他不敢确认这束光能落在他身上。
他本不在意自己这脆弱的生命,然而真的找到了他。
他在意了,他想改变,然而这太难了。
他自小接触这样的世界观,许多事下意识的举动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每每瞎子拿喷火一样的目光盯着他时,他才能懊恼地发现不对,笨拙地想要解释,最后却仍然哑口无言。
昏昏沉沉地接受着蛇毒的煎熬,这对齐白来说倒是接受范围之内,尽管无法清醒,但意识还算清明,就一直在回想这百年的时光。
他想他可能熬不过去了,他睁不开眼,看不见他爱的人了,那就多想想吧,左右那人已经刻在他的灵魂上面了。
这几天,黑瞎子除了去请医生,一直守在床边,什么活也没接,静静地看着昏迷在床的人,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医生请了,都是唉声叹气走的;
药方试了,没有一张起效的;
偏法用了,歪门邪道确实信不得。
到最后,也只能盯着这人发呆,脑子里忘不掉他见到的最后那个眼神:温柔、专注,盛满了爱意柔情,仿佛在注视恋人一般。
胡子拉碴的黑瞎子送走了又一位医生,已经是深夜了,摘了墨镜,熄了灯坐在了床边,轻轻摸着这人的脸。
慢慢回想起了他喜欢上这人的过程,他记得的两人初遇就是阿玛让他挑选侍卫那次,不过后来他发现这人闲着没事干就给他塞柠檬糖,才察觉到这人就是他之前遇到的那个小乞丐,有些好笑地觉得这人好拐,后来又庆幸这人好拐起来。
那天挑侍卫,他记得清楚,当时那人一双清明透亮的眼睛看着他,一瞬不瞬的盯着看,结果被教官狠狠敲了头,给按了下去。
当时他是什么反应来着?
嗯……记不清了,那天太阳太大了,好吧,都怪小白太好看了。
一开始,他还挺不满这人跟着他没正形的教官一样喊他小王爷的,他当时总觉得自己被调戏了,但奈何喊的人一脸正经,不见半分调笑的意思,到最后也只能是无奈笑笑,随他去了。
这人也实在妥帖,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手包揽,却从没出过岔子,做得一手好菜,缝补衣服这种细活也干得来,杀人越货这种粗活也不在话下。
打小他就知道自家情况不好,然而尽管是前有狼后有虎的险局,有这么个人在,他仍然活得自在潇洒。
加上阿玛额娘并不多限制他,他这性子也就被惯出来了。
直到那天他顺着血腥味溜到齐白门外,推开门才发现,木门上印着个鲜明的血手印。
敛步缓行进了屋子,越发浓郁的血腥味环绕着他,不出几步,他就看见了躺在床上昏迷的齐白。
整个后背的衣服都被砍烂了,新伤旧伤相互交织,整个后背狰狞的不似人类的皮肤,斑驳的血迹印透衣衫,顺着床边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当时的他还不是道上声名鹊起的黑爷,愣愣地看着那人,以为人已经死了,直到他意识到这人还在呼吸,才吩咐人去请了大夫。
后来他才知道,暗中刺杀他的人不在少数,都被这人拦了下来才没叫他发现。
那之后齐白就被阿玛调走了,理由是要好好养伤,他记得他当时和阿玛争论了许久,他那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执着,只知道不想和这人分开。
他如今觉得好笑,也没在意这也是在嘲笑自己,明明那会就爱上了,还傻兮兮地放人走了。
再后来,他从德国回来,练就了一身好本事,然而齐穆克已经没了,他也没有了要保护的人,就在道上西一榔头东一棒槌的接活打发时间。
然而被人背后捅刀子时,他总会想起那个一言不发站在他身后的人,那个会一本正经地喊他小王爷,替他顶罪,给他塞糖,帮他守夜,为他营造了一片桃源的家伙。
可惜,尘归尘,土归土,斯人已逝,才明心意。
在那动荡不安的时局之中,他那方小院却岁月静好,闲逸安适,如何不让他心动怀念。
然而少年心性,最是容易留有遗憾,那情感被埋葬,却如种子,仅几滴甘露便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到最后演变成他心里难以忘记的情,然而他幸运,他有了机会再次拥有,那时的他真的觉得自己备受命运偏爱。
只可惜,有无相生,现在他好像又要失去了。
黑瞎子慢慢摸着齐白的眉眼,齐白已经没在发烧了,却没什么苏醒的迹象,沉默了几瞬,翻身上床躺在了齐白身侧,握着人的手静静的摩挲着,连日的高烧让这人此刻的皮肤显得分外干燥,他的眼细细描摹着齐白的面庞。
这人的这幅样子他不想再见了,苍白的肤色,轻皱的眉毛,微抿的嘴唇,这一切的一切组成了齐白,显得他是如此的脆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斥血腥的房间,下一瞬就会离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