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姜虞君的另一面
日渐晌午,路上的行人车马也逐渐多了起来,巡检司人等已经快行至城门外了。远远看去已经能望见那似乎横在天边的长安城了,即使城楼高耸,也藏不住那城内连甍接栋,鳞次栉比的繁盛景象。
姜虞君看到很是触动,感叹到“果然是不到长安不知何为盛气,即使远远瞧着,那百朝古都底蕴留下来的磅礴气势也是至今未衰啊!”
车内的青婴也难掩自己的兴奋神色,掀开一角帘幕痴痴看去。
池怀英捻须微笑,世人皆说长安好,其势可比蓬莱岛,古今至此仅一城,人间哪得几回闻?他也是毫不隐藏自己的骄傲口吻“如此长安,世间少有,虽说顺天府才是当今国都,但私下里说句大不敬的话,长安道才像当世最大的行省!”
姜虞君笑言“池叔叔一位四品大员可不该说这些话,若是被人听去,恐怕会在庙堂上被参上一本。”
池怀英哈哈大笑,毫不担忧地说“你可问问同行各位是否也是这般想法!”
一个巡检司官人也是颇为自豪地说“小兄弟,咱们长安人就是这么觉得的!”
“咱长安就是再作当今国都又有何不可!况且长安府可是钦定的陪都!就是再建设地繁华些都不为过!”
他们个个都是满脸自豪,看得出没人不是发自心底地热爱着自己的家乡,以它为荣。
池怀英感叹地说道“这样的长安,怎能叫人不去尊重它?不去守护它呢?我们长安府巡检司上下就没人不愿意为它呕心沥血的!只要这样的盛世繁华能一直稳定下去,大家就是日日夜夜地巡视又何妨呢?”
姜虞君闻言也是十分触动“是啊!只要这般繁华还在,就觉得世道美好,叫人醉心。”
副使大人微笑道“先不自夸了,我们加速进城,先带你们到巡检司安顿好,待会儿还要去长安渡接那证据客艘,还有案情等着。等完了这档子事,你再随我一同好好看看长安之美!”
他对副使大人的话并无异议,自己心里此刻也痒痒地很,巴不得立刻弄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揭开谜底的诱惑太大了。
群人加速,过了城关又不得不减下速来,一路经过各个街道,到处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在这里似乎并无闹市一说——处处都是盛世繁华,歌舞升平。
入了巡检司,一名司吏为他们安排了两间空房,池怀英先去往了正堂,他要和长安道巡检司都司大人一同商议此案,让姜虞君安排好了后自己寻到正堂见他便是。
青婴此刻见过了巡检司内真实样子也没有之前般畏惧了,按她以前所想,巡检司内该是个个凶神恶煞的差役,处处可闻犯人受刑哀嚎,空中长年一股不散的血腥味。今次亲眼瞧见了才晓得是自己的胡乱猜想,真正司内看起来也不过像一个稍大些的富家宅邸一般,只是没有随处可见的佣人和什么彰显富贵的名花奇草罢了。
“青婴,虽说司内没有你之前想的那般可怕,可也不是寻常客栈酒楼,待会儿我出门去找副使大人,你可在房内稍候半日休息休息,切莫四处好奇走动,毕竟还是公家办事之地,多有不方便,待事情了了,我们再去市内寻一客栈居住。”姜虞君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正欲出门,觉得有些事还是要先叮嘱下青婴好一些。
“公子放心去便是,青婴不是不知分寸之人,就在这里等候,哪儿也不去。”青婴乖巧地回答。
“好,你看着安排便是,我先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公子慢走!青婴等你回来。”青婴低头送走自家公子,小脸有些微红——总觉得这番对话像是丈夫要出门办事,家中的小媳妇乖乖听候吩咐似的。
姜虞君在路上向一位司吏问过了大堂方向,来到正堂,看见中堂摆着一张大桌,两侧是两位官员,桌上摆满了卷宗公文,左手坐在椅子上捧茶吹气那位是熟悉的副使大人,右手那位撑桌而立,埋头在卷宗堆里的着一身绯袍,绣有大雁云纹,遍布无叶散花,腰间金带坠一墨绿药玉,跨一雁翎刀,与自家老爹的那件官服一般无二,想必定是司内那位都司大人了吧。
他停在堂门前,清声行礼“小生姜虞君,见过长安府巡检司都司大人,副使大人!”
池怀英闻声转过头来,放下茶盏“哦?是子敬贤侄来了,进来说话便是。”
都司大人也从卷宗里抬起头看将过来,天庭饱满,眉目慈祥,双眼炯炯有神,全然不似一位武官都司,比那着文官补子的池大人更像一位文官,让人不禁觉得这两人是不是该互相换一个身份才对。都司大人笑着对门外书生招手“快进来说话,你就是池大人所说那位英雄少年郎?一个人敢智斗一船河盗,还和本案这个神秘高手搏斗了一夜的江州姜虞君?”
姜虞君恭敬地行了晚辈礼,踏入堂内说道“不敢当副使大人夸奖,晚辈只是暗算了两个毛贼而已,也只是仗着一些小聪明才堪堪从那人手里活了下来。”
都司大人笑着说“不卑不骄,礼数详尽,正如池大人所说是个好样的后生!”,然后也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继续说道“你也自己寻地方坐着,我这主人家就不跟你客气了!听说令尊也是在巡检司任职?”
姜虞君回到“是,家父是江州府巡检司都司暂兼副使。”
“哦?看来令尊很有些过人之处啊!一个人把我和池大人的活儿全干了!”
“非都司大人所想,只是江州巡检司现在还未差遣有副使,便只能由我父亲暂领。”
“哈哈哈,那也厉害,我尚且不用管池大人的那些文书活计都觉得够累了,你父亲还要抽空做那些文书档案,该是甚是不易!”
“哦!瞧我这脑袋,忘了自我介绍了——吾乃长安府巡检司都司,郑少保!”
“江州人士姜虞君,字子敬,永安二年间秀才,见过郑都司!”姜虞君起身重新行礼。
郑都司一手端着茶一手摆手“少些客套,既是池大人都夸的少年,我也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了。你只叫我老郑也可,叫我叔叔也罢,以后有机会去江州那边的话再去拜访你父亲,能教养出这么个儿子的同行倒是让人神往的很。”
都司大人此时这般说话,倒是有武官豪爽作风了,和自家老爹相似,但还是比那老头子文雅多了。老头子从底层爬起,本不擅长官场那一套,就只会认真办案,全亏老长官欣赏提拔才一步步到了今天,就算穿上了鱼服雁袍,开口也全是老子爹娘的。得亏老头子本就是自己娘亲所说那样是个“不争气的”,这辈子也没机会站在金銮殿里,不然按他自己的说法恐怕才下朝会就要得罪半数同僚——剩下半数估计是再不愿搭理他。
郑大人喝了一口清茶,舒缓了一下腰杆道“本来就堆着一堆案子了,今天早上又收到这个,不知道今年明前能不能得点空闲了。”
池大人仍然坐在那儿老神在在地喝茶“悬!我估计你芒种时都得睡在这儿了。”
“说得好像你能跑得掉一样,咱们可说好了五五分的啊,我可不管你要不要出去亲自巡检,反正你要回来跟我一起做这些案宗。”郑大人一脸警惕地说。
“瞧你那样儿,我还能跑了不成,也不怕在晚辈面前成笑话。”
“忘了忘了,这不是在自己地盘上嘛,哪有主人家在家里说话还客客气气的呢!”郑大人不好意思地朝晚辈笑笑“诶?!不是说小姜受了伤嘛?我找人来带你去医馆,那儿的大夫是我们巡检司指定的,医术过硬得很。治伤要紧,我和老池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头绪,还要再商讨一会儿,你先去把伤势处理了,随时有空再来找我们两个老头子就行。”
副使大人也点头“子敬你先去疗伤,此案着急无用,还得慢慢来。但是这桌子前要是缺了我,我面前这老头子早就焦头烂额头冒青烟了。”
看得出这巡检司内的一二把手甚是合得来,这在官场里可是少见,姜虞君虽没做官经验也知道,也羡慕二人这种友情。于是起身告辞,准备出门去好好处理自己的伤势了,现在也不是什么搏命关头,热血上涌的劲早已过了,伤口从早上在哨站起就一直都能感到阵痛。
“对了,因为案情已经入库,你又是重要案件人,可能需要停留长安巡检司协助办案,所以池大人刚回司内就着人起草了公函,正准备寄往江州巡检司告知你父亲此事,你若是有什么家信要一起顺带就去往邮驿馆,说是巡检司的,一同发去就是!”郑大人又想起了此事,趁他还未出门,赶紧告诉了他。
姜虞君一听满头是汗,磕磕巴巴道了声谢,逃也似的走了。
池大人看着少年跑开的背影,捻须潎茶,说“虽是少年,却深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道理,这么着急给家中报信,不愿让父母担忧,江州巡检司的都司大人倒是教得个好儿子呢!”
郑大人习惯性地怼了他一句“这么欣赏别人的好儿子,不如自己成家生一个呗!”
“你个老光棍也好意思和我谈生养!”
“咱老郑这模样,那年轻的时候迷倒的姑娘是一大把!我要不是当了这个官发誓要做好这件事,现在早就有个小姜这么大的儿子了!”
“可惜你没有”
“你懂个屁,喝完茶,赶紧审案!”
屋子里又是如往常一样只剩两个老友,气氛也回归了平日的样子。
姜虞君心神不安,回到住处,叫上青婴出门,自己出去治伤也要些光阴,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也怕她闲闷,不如一同出去,他待会儿去医馆,青婴也能上街看看长安城风光。
“公子为何这般心神不宁?”青婴一路跟随在姜虞君身后,不解他那满脸写着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个其实是嗯嗯其实我是从家里溜出来的”姜虞君吞吞吐吐“刚才副使大人发了公函,江州那边估计三日就会收到,届时我父母就知道我在哪里了,不知道我爹会不会直接跑长安来把我抓回去”
青婴见自家公子像一只鹌鹑怕老鹰般,捂嘴偷笑。开口道“公子果真如自己所说不是表面那样看起来的一个人,没想到公子这般及冠年纪了还如此害怕家里。”
姜虞君无奈地叹息“青婴你是不知道啊!我从小就是被我爹揍大的,什么子不教父之过,什么人之立身,所贵者唯在德行,这些都没有,我爹唯一的育儿经就是黄荆棍下出好人”
“你未曾知晓那黄荆棍,是我们那边一种灌木,似藤非藤,似枝非枝。秋天折下,其韧可作船绳,能拉动大船。”
“但是却不用来牵船拴马,而是教育孩子时随手路边折一枝就能当家法用”
顿了顿,想起了童年往事,吞了一口嘴里口水“就像那练外家功夫的要故意承受鞭打外力来强健筋骨一样,我现在这坚韧体魄恐怕有半数功劳都要归功于我老爹的”
青婴听他说起缘由,虽然仍在娇笑,但是少了几分戏弄,她说“公子现在提起虽然感觉很惨,但是何尝不是一份完整的童年呢?青婴就没这样严厉的父母,记事起就被卖给了库窑。”
“其实青婴还是很羡慕公子的,有这么一位爱自己的严父,不似青婴,只是生生父母眼里的累赘而已”
姜虞君看向身边的青婴,虽然她脸上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娇笑,却觉得她的笑脸充盈着一股轻轻的悲伤。让人瞧着那样,不自觉也会生出一份同样的哀伤。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张口,他只能故作轻松,右手伸出向后拉住那青葱五指,快步前行“管他呢!反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当下只要活好今日,憧憬明日就行了。走着!前面就是这么大一个江湖在等着我们呢!”
青婴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温暖大手拉着走,不知所措,只觉得那手心里的温度慢慢覆上整个身躯。好像身边的风都是暖风,路上虽是人来人往,眼里却是一片天高海阔的景象,阳光从眼前人身前照过来,那个人仿佛一轮高阳,在心田,日上三竿。
姜虞君突然停下,二人站定“到医馆了,青婴,我先去找大夫看伤,你在附近随便逛逛,等我一会儿。”
“公子,我陪你。”青婴说
“没事,不用,一时半会儿肯定完不了,我要处理伤势肯定要和大夫在静室中,还要褪衣解袖,你在周围逛逛也好,打发一下时间。若是实在无聊,再返回医馆等我就行。”
“那好吧,青婴全凭公子吩咐。”
“嗯,乖!去吧!”他挥手示意让青婴放心去逛。然后进入医馆,和掌柜的说是巡检司推荐来的,要治疗刀伤。掌柜的吩咐学徒带客人去往后面,找平日里专为巡检司治刀剑伤的大夫。
大夫问了下详细事项,叫人去煮了汤药,准备净水针具。带姜虞君去往静室,准备替他清洗缝合伤口。
解开应急的纱布,流出的血已经干涸,撕下纱布时扯到伤口痛的他龇牙咧嘴。大夫问道“少侠可忍得疼痛?”
姜虞君龇着牙,撑在地上的那手握着拳,哭丧着脸说“大夫,若有麻沸散就给我用些,能少些疼痛还是好点。”
大夫笑着应是,这少侠是实诚人,也不故作豪情说些区区小伤,大夫随便帮我绑起来就好的话。让他先就着麻沸散喝了一些醉人的烧酒,为他清理伤口内外,年轻人时不时还是会痛的下意识抽动一下。他问道“大夫能不能叫人再帮买点酒啊,能再用一副药最好,实在痛得很!”大夫笑着安慰他,痛是无法避免的,但是这药不能多吃,再吃也无用,本来这种伤口连酒也不该喝的,以避免血气冲动,不过伤处早已止血再加上看年轻人身健体康,多喝两口应该也无妨。年轻的少侠就只能一边喝酒一边感受针线穿过的酸爽了。
“暂时已经处理好了,不过近日内要注意不可触动伤口,也不能过量运动,等伤口结痂了再来医馆拆线。我这边再给你开一贴汤剂,每日服用,再开一副熬煮晾干每日敷在伤处。”
“多谢大夫!”姜虞君手臂不方便,略微弯腰行礼。
“少侠不必客气,养好伤势就行。”大夫送别客人回去了。
店内未见青婴,估计那丫头还没逛回来呢,姜虞君心想,那就在店里多等她一会儿好了,免得她回来找不着人干着急,就在店里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一边和来店里抓药的其他巡检司差人聊些有的没的。
正说到他们遇见刚好巡至附近赶来查看的池大人,一个店小二匆匆进店看向这边着急问道“哪位是姜公子?”
姜虞君吊着一只肩膀起身道“在下便是,有何事要?”
“姜公子,你家侍女在我们酒楼门口和别人起了冲突,那群无赖正要动手呢!那姑娘本想求助周围的人来百草堂找自家姜公子,但是那群无赖恐吓路人,无人敢动,我家掌柜的教我悄悄从后门出来寻你!”
他听到这里,心里瞬间一股阴火猛然升腾,右手暗然紧握拳头,仍是规规矩矩地说“多谢先生告知,烦请带路,事后再认真拜谢先生和你们掌柜的。”
其他的巡检司官人皆是起身要一同前往,姜虞君叫住大家,谢过了各位大哥,随后表示各位大哥也是来治伤抓药,不便动手,只烦请通知其他当值差人稍后尽快来往事发处。随即就立马跟店小二朝青婴那边赶去。路上问着是何人生事,因何起了争端,言情并不显得慌乱或急躁,但是心里不为人知处却有个不一样的姜虞君露出峥嵘,于那神色宁静的眼眸处一闪而过。
一处挂着“八仙楼”牌匾的酒楼门口,聚着一群驻足观看的人,酒楼掌柜站在门口,无奈地看着堵死的门口,店里客人也有许多站起身张望。
青婴被几人围着,清秀冷冽的俏脸上还留着两行泪痕,她紧泯小口,一脸坚毅相,不作言语,轻轻颤抖娇躯,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害羞被这么多人看着。几个泼皮无赖紧围着她,嘴里咋咋呼呼互相应合着——
“哎呀,我说这个小姑娘怎么就这么不讲道理呢?你撞坏了别人的玉总要赔吧?”
“就是啊!自己走路不长眼就算了,让你赔还不愿意赔!怎么就这么过分呢?”
“你撞坏了别人的玉还非说这玉不是你碰碎的,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若是没钱赔就算我倒霉,不知道是哪来的不值钱的骚贱窑姐儿,连一块玉都赔不起。”
“可不能啊!若是窑姐儿赔不起也正常,换个办法赔给别人嘛!哈哈哈哈哈!”
“不是说什么自家公子么?估计是哪个常点她的姘头小白脸吧,怕是刚才人堆里听到玉的价格后脚底抹油了吧哈哈哈哈哈!”
听到窑姐两字,青婴更是被触动到了心里的痛处,杏眼通红,就要忍不住眼底打转的泪水,鼻头一酸。
“街上狸猫本就多,青婴莫哭,要是哭花了妆,街上就要再多个小花猫咯!”一声熟悉的好听清秀嗓音传入她耳中,瞬间心里焕发惊喜,循着声音望去,公子就那么站在人群里,如平日里一样,脸上仍挂着淡淡笑意,虽一条手臂挂着却不影响一如既往的潇洒模样。
此刻她终于卸下了强装的镇定,晶莹泪珠渲然落下,扑了过去保住他“公子!”
用右手抱着她,感受着怀里乳燕的委屈颤抖,轻拍她后背,安慰道“还是该让你在店里等我,不让你独自逛荡,是我不好,让你受了委屈。”
青婴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抱着他,埋头在他胸前呜咽。
一个泼皮一乐“哟~?还以为什么风流才子呐?结果闹半天是个残缺!”
“哈哈哈!吊着个膀子也不忘逛窑子,确实也是真风流啊!”
“哈哈哈哈哈哈!”其他几个泼皮应附讥笑。
姜虞君听着这些也没生气的样子,仍是笑呵呵地问“不知道我这书童儿怎么冲撞了各位大哥?小生先在这里给各位赔个不是了!”
“怎么冲撞?她走路不长眼,给我的宝玉都碰碎了!”那人拿出一块断成两截的玉牌,伸出手给四周人群展示“这可是我从江南道那边带回来的美玉!五十两银子一块!”
“怎么?她赔不起,你这做主子的总该赔吧?!”他收回玉牌,向前一步,眼里恶狠狠地盯着姜虞君。
“该赔该赔,不就是五十两么?千金易得,美玉难求的道理还是懂的。既然我家丫头损坏了大哥的良玉,原价赔偿是应该的。”姜虞君话里满是歉意,脸色可谓痛心疾首。
那人稍有一愣,眼珠滴溜溜地转,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如此有钱,早知道该多说点价格,比如八十两。
围观的纷纷摇头,大家也不是呆傻,都知道这是当地流氓地痞惯用的招数,今天揣个破烂,明天包个碎瓷,往闹市一钻,逮着外地人闹事,不是祖传瓷器烂了就是祖传玉牌烂了。江湖切口通常叫碰瓷,江州那边叫敲竹杠或者打梆子。看戏的都觉得这个年轻人太容易被骗了,但是当着一群流氓的面也不敢说什么,不知道人群里有多少流氓同伙还没露面,要是有人多嘴,说不得万一张口点破就要被不知道哪儿来的刀子警告一下了。
姜虞君轻轻将青婴转移护到身后,继续说道“只是出门在外,未曾带这么多银两在身,不知道大哥可否行个方便打个商量,少些银子?”
“商量倒不是不行,你能出多少银子?”泼皮见目的达成,也不穷追不舍,做出一副好商量的样子。
“此行我二人远离家乡游至长安,一路损耗颇多,现下身上也不多了,只有”他顿了顿“一文钱!”
泼皮闻言大笑一声“哈哈哈,原来是想拿我寻开心呐?!”然后面色阴沉道“就是怕你现在开心完了,家里该哭丧了!”
话音刚落,一记老拳就出现在眼前,眼见那拳越来越大,甚至能清晰看见有些发白的骨节和手上纹络。然后就是觉得天一黑,脑中响起一声闷响,整一个锣鼓道场在头里敲了起来,头晕目眩直犯恶心。
看戏的人群和其他无赖似乎也没预料到这一茬,这么一个明显重伤在身又斯文干净的书生,会突然暴起发难,任谁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地痞们马上就回过神来“损人东西不赔还敢当街行凶!”
“我们再也看不下去啦!教训教训这小子!”
“打他!太猖狂了!简直目无王法!”
“正义行事!不能放任这种恶徒行凶逞能!”
念完大义凛然的话随即就要一拥而上,姜虞君不躲反进,俯身堪堪避过一人的挥拳,撞入他怀中,右手早已成肘,一肘顶在他左侧第九根肋骨末端处。这是人最脆弱的一根肋骨,因为这是唯一一根不围合胸骨的肋骨,且周围有丰富的经络,寻常用力按压都会觉得疼痛,若是有巨力击打,打断肋骨的同时甚至能致人休克死亡,这便是江湖上所说的“死穴”。姜虞君当然不是想置他们于死地,别看他一脸淡笑说话恭谨有礼,其实心里冒火地很,这点小教训是要先给这群无赖的。
第一人瞬间向后蹒跚几步就跌坐地上,开始捂着腰腹打滚哀嚎。姜虞君解决一人后立马从弓步入怀变为侧身站立,抬腿截在另外一人踢来的腿部迎面骨上,再顺势蹬了一下,那人也立马失去重心躺在地上,捂脚哀嚎。有人见同伴未能得手,就要从他背后环手保住他,不让他动弹,姜虞君右手做老僧合十礼佛,准确地插在那人双手即将环扣处,抓住那人大拇指,只稍一用力就让那人痛呼出声,也顾不得要抱住姜虞君了,手上传来剧痛,双腿都无力虚跪,疯狂开口求饶。有人见同伙瞬间栽了这么多,心生惧意,感觉遇到了硬茬子,悄悄溜之大吉了,也有几人不愿离去,摸出小刀就要划来。姜虞君左手仍然吊着绷带,右手又捏着那求饶人的大拇指,看见有人手里握着小刀就要捅上来,心里是愈发鬼火冒——这些腌臜泼皮怎么哪里都一个德行,不晓得见好就收,明显自己这一套下来就说明了自己是个武把式练家子,怎么还敢以为自己揣着一把小刀匕首就能逞凶做歹。他也不管自己是否会折断手里那人的大拇指,身形略微一侧,一个小后撤再向前一记踢腿,手中地痞随着他的身形一边痛呼一边紧忙跟他轨迹才不至于拇指折断,一脚狠狠踢在那人即将挥舞向下的手肘关节鹰嘴上,顿时就听的咔嚓声响,小臂错位,说不得尺骨都断了。那持刀无赖最是惨淡光景,其余倒地无赖都已经逐渐恢复了,叫声没开始那么大了,他此时躺在地上抱着手臂鼻涕眼泪和尘土混作一团,哭爹喊娘,叫声凄惨,眼见得那手臂骨头不但错位,还肿起一大块,一片乌紫,想来有一团血块混着骨头碎渣包在皮下了。
周围看热闹的一片叫好,真真是个精彩打斗,没一人去可怜那些地上无赖。一行巡检司差人一边驱散人群一边挤进来。
最先那个被一拳打得成了独眼熊猫的此刻才渐渐恢复神智,还尚不知情呢,看见巡检司的来了,在那儿假装受害者“哎哟哎哟!长官,有人当街行凶哇!摔碎人家玉佩还打人呐!”
为首差人阴沉着脸一把提起泼皮,说道“侯三,又是你小子惹事生非?!这次碰瓷还碰到我们巡检司的头上来了!”
那名叫侯三的一听,哭丧着脸“啊?!长官,这小——少侠是巡检司的啊?”
为首的提溜着侯三后领仍然阴沉着脸没好气地说“他是我们江州的巡检司兄弟!你小子一天正事不做,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这次不请你好好喝喝司里的茶水,怕是你不会长记性了!把地上这些全带走!以前给过你多少次机会,今天就要好好审审你们了,把你们那些兄弟伙全捞干净了好好敲打一番!”
然后巡检司的就像拖死狗一样把那些地上的全都拖到一旁严喝让他们起身站好,驱散了围观人群,准备带这群泼皮回去招待了。
姜虞君带着青婴,跟着一路返回巡检司,差人们将泼皮些扭送到审讯司,姜虞君则带她拐去住处,送青婴回到房内,轻声安慰了她一番,确定她平复些了后才退出来留她一个人静静。
侯三被审完,打了二十戒棍呻吟着扶墙出来了,其余泼皮还在享受着。巡检司毕竟不是什么善茬,常常需要押送审讯要犯,地处也远离闹市,附近行人也稀少,他刚出门没走两步就见那独臂公子哥靠在墙上,似在等人。他此刻是看不敢再看那人一眼,希望自己是个透明人,只是光天化日的,路上又只有他一个,还是挺显眼的。
那人一开口就像催命无常发话了一般“侯三。”
他才被打了二十,本就站不稳当,闻言脚下一软,差点跪下。“小的在!大人有何吩咐?”
“过来,我且与你说几句话罢了。”
“是是是!”
此刻正直正午,艳阳高挂,眼前书生却不复先前街上那般看上去温润如玉,反而怪阴冷瘆人的。他眼里也没了那亲切笑意,此时双眸一望无底,宛若一个吞人的黑洞。
“先前你说那个姑娘是什么来着?不值钱的骚窑姐?”
“大人我错了!我才是那窑里帮忙推屁股的龟公小厮,姑娘是小家碧玉,是我这嘴贱!我该打该罚!我自己掌嘴,不劳您动手!”侯三闻言又是差点一跪,赶紧一边认错一边打得自己双颊通红,啪啪作响。
书生脸上并无表情,仿佛面前只是空气,眼里看不出任何波澜,示意让他停下,只说“你其实也没说错,她原先确实是库果窑儿的,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略一停顿,眼里冰冷更甚“但是你还是不该这么说话,无论今天街上被你们围住的是不是她,是不是库果儿,都不该这么对一个女子说话。”
“是是是”侯三还没来得及点头称是,就见那书生瞬间将他按在墙上,胯下感到一阵寒意,然后听到一声叮响,颤抖着低头望去,一把匕首就这么穿过自己裆下,钉入了墙上,紧随着就感觉到一股热流淌出,此刻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要散得只剩一魄了。
书生眼里终究是出现了一丝生气的神情,不再像个勾魂的无常,他愠怒低声地叱到“圣人说过有教无类,无不可教之人,无论是什么三教九流,都该遵循点规矩礼仪的!我知道你们是习惯如此形式说话,但是多一些善多一些规矩不会让你被人看不起!青婴曾经是库果儿,但是她如今有了机会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且我觉得她现在很好!想你虽然一直是个柳崽子(地痞无赖),但也该一样有机会,所以我这一刀下去时才没叉了你,就算我当时在人群中听见你那番话时差点就想直接扭断你喉咙骨了。”
侯三听言口中生津,就是不敢吞下。
“虽然你说了那番话,却也没动手动脚,所以我现在也才能觉得该给你机会。自己拔出刀子滚吧,记住以后多给自己订点规矩,就是吃黑食也该有斯文吃相,才能活得久,以后自己多想想。”说完话他便放开手中刀,管也不管侯三,转身回去巡检司门口了。
即使那人已经离开了,侯三此刻也不敢妄动,呆了好大半天才敢去拔胯下匕首,但是反手怎么也拔不出来,只能干脆撕破了裤裆再费劲拔下匕首,头也不回地连滚带爬逃了。
姜虞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格外生气时会像变了个人,那些脑中的礼数规矩圣人格言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一种暴虐成瘾的兽性。一种想要砸烂眼前一切东西,生撕所有面前人的喉咙的愤怒,只想要看到遍地的尸体漫天的血雨才有畅快至极的感觉。就像刚才在街上发生冲突,见有人拔刀时他就有那么一瞬不可名状的暴怒,脑海中一闪而过自己夺刀屠杀所有地痞的景象,想把锋利的匕首推进他们的颈动脉,想看着他们的鲜血如瀑挥洒,把他们浑身每一处筋骨打断敲碎,甚至想杀完当时街上所有驻足围观的行人。只是这一瞬间的想法立马把他自己吓到了,也瞬间不再去想了。
他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也不敢提起自己偶尔的那种暴虐心态,觉得有那种想法的自己和异端恶鬼无二,不愿意别人知道后也会这么看待自己。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做一个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读书人。
可是当一个人脑海中有过一个想法后,谁知道这个想法会不会就这么悄然生根发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