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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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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来,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冰雪消融下的青翠,无不迸发着勃勃生机,在春天的阳光雨露里奋力生长。唯有一株看不出品相的矮小树枝,蔫哒哒地垂立在尚有寒意的料峭春风里,一副快要枯死的样子,在一丛丛泛着绿意的花草树木里格外地惹人注目。仔细瞧去,那大约是一株桃树,只有一支树干,上面还颤颤巍巍的挺立着两片树叶,犹自显现出些莹莹绿意,才让人确定这株小树还活着。

    自从混沌中生出意识以来,陶之凉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遭受天罚了。每当他逆天改命一次,天道总会以比上一次更重的雷劫来惩戒他的本体,原本枝繁叶茂的一株桃树,已经被劈的不成样子。

    是的,那株萎靡不振的桃树就是陶之凉的本体,他是一株成了精的桃花树。

    前记 化形

    最初,之凉生长在城西一座向阳的山头,那里有一片郁葱的桃林,也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算是城郊的一处踏青之地。四月百花争艳的时候,是桃林游人最多的季节。成群结队的少男少女们弃了厚重的冬衣,披上了飘逸灵动的春衫,好似嬉戏翩舞的彩蝶,在这里上演着一场场才子佳人的偶遇,春心萌动中似乎空气里都带着些甜蜜气息。

    但春日总是来的短暂,还未等有情人终成眷属,大片的桃花已经开到了尽头,灿若晚霞的桃林慢慢显露出颓势,桃花逐渐凋零,散落成满地粉泥,游人便不再将这里作为他们踏青的首选之地。待到一夜疾风骤雨过后,整片桃林已经找不到几株盛开的桃花树了,碧青的叶子代替了粉霞,失了让人心仪的景色,桃林又恢复到以往的落寞样子。

    只剩往北几乎沐浴不到阳光的几棵桃树,还在稀稀落落的开着几朵残花,仿佛在用力拽住春日的衣摆。

    这天,落日的余晖已经越过山头,暮色在悄悄地浸染着大地,桃林已经有一多半都被笼罩在半明半昧的夜色里,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暮色四合之际桃林里来了一对男女,看衣着打扮好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少爷,两人执手对望,在低低诉说着绵绵情意,给落寞的桃林又增添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粉红。

    “江郎,我,我父亲说他已把我的庚帖给了贺家,待贺家一交换,两家就要商量婚期了。我求过父亲,说我,我已经有了意中人,他狠狠斥责了我一顿,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事岂是能由我一个小女儿家做主的,简直胡闹!”

    “江郎,我,我是知道贺尹两家自小有婚约在,可母亲一直告诉我,那婚约是给我大姐定下的,我,我没想到大姐她,她居然想让我去代她······我自是不愿的,江郎你要信我,可我,我没办法”,尹宛云低低地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的滴落下来,“母亲想给大姐谋一门更好的婚事,贺家,贺家也同样得罪不起,母亲她,她就差跪在我面前求我了。”

    “我知道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可这些年,母亲一直待我不薄,对待姨母也很是宽容。我,我知道这事有阴私,我实在不好在背后置喙大姐,可,可是江郎,我实在是没办法呀······”

    尹宛云紧紧攥着江晚照的手,咬了咬牙,眼泪和着脂粉被她拿帕子狠狠一擦,还是嗫嗫嚅嚅地继续说了下去,“大姐她,她和乐家的公子私会,还,还怀上了乐公子的孩子,家丑不可外扬,我是不应该将这事说出来的。可,江郎我····,为了这事,父亲雷霆大怒,要对大姐动用家法,鞭子都拿出来了,母亲心疼大姐有孕在身,拼死拦住了,但那鞭子没收住势,就落在了母亲身上,再加上气急攻心,母亲当即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病了好大一场。”

    尹宛云边说边观察江晚照的表情,可他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淡淡的神情,好似这一切都没对他造成一点动荡,她突然有点不确定起来,他们两个真的相互爱慕过吗?还是这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对面的少年的手还被她攥着,眼角眉梢都是她熟悉的模样,可这份淡漠,让她觉得这个人不似她熟知的那个江晚照,那个给她买糖葫芦、给她做小糖人、捏小面人、放祈福灯、会温柔地对她笑、轻轻亲吻她额发的江晚照。夜色朦胧起来,分明是近在咫尺,可少年人的面孔却逐渐有点看不真切,他自始至终都一直抿着薄唇,仿佛在克制些什么,始终不曾说过一言。她不禁将攥着江晚照的手稍稍松开了些,却又不甘心就此放开,依旧固执地拉着。

    “江郎,大姐她,她有身孕不能侍疾,我照顾了母亲许久,直到近日母亲身体有所好转我才能得空和你见面,将这些事解释与你听。我本,本是不愿将大姐的事情说出来的,可是江郎,我们,我们怎么办,你还尚未考取功名,你若上门求娶,父亲一定不会答应的。你也是知道我父亲的声名的,他向来是一个重诺的人,答应了贺家,就绝无反悔的可能,江郎,实在不行,不行我们就私奔吧!”

    尹宛云仿佛是突然有了莫大的勇气,抬眼看着江晚照,“江郎,我们私奔吧!”

    听到这话,江晚照才似活了过来,他轻轻地把手从少女柔软的手心中抽了出来,那一瞬间,尹宛云慌乱的仿佛天塌地陷,耳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她清楚地明白,她失去了面前这个少年,这个曾经眼里心里满是她的少年,她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宛云”,江晚照抬起手,温柔地抚了抚面前少女柔顺的黑发。

    “我去找过你,就在今日午时。我本意是想上门求娶的,但是门房没让我进。”江晚照苦笑了一下,看了眼有些愣怔的少女,“我想,或许有机会见你一面呢,就没走,在门房的拐角处等了许久。原本那些流言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我知道你是看重我们之间的情谊的,可是宛云····”。他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尹宛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午时那会儿,她正和贺公子相携着从外归来,形影间颇有点不容他人插足的模样了,她似乎还倚着贺公子来着,交颈低谈间宛若鸳鸯,江晚照他肯定是看到了。

    “江郎,江郎你听我解释,那是母亲安排的,她要我和贺公子多多来往,贺尹家的利益牵扯太深,婚约是万万不能解除的,母亲她只是,只是想让我先稳住贺公子,再寻求解决婚约的法子,我,我只是在帮尹家维护和贺家的关系,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江郎你信我,我绝没有欺瞒于你!更不会背叛你!”

    “宛云,你看贺公子的眼神,是做不了假的”,少年低下了头,眼角的落寞重的好像要滴落下来,江晚照吸了口气,将堵在嗓子眼的涩意压了回去,“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江郎,江郎······”尹宛云终于觉得,这个人真的是挽留不住了,她像个孩童一样嚎啕大哭起来,丝毫不顾富家小姐的仪容姿态,却是赤诚的像极了江晚照最初认识的尹宛云。他没有安慰她,静静地等她发泄完最后一点情绪,默默地守护在她身后,看着他曾想携手共度一生的少女,心底空的能听到风吹进去的回响声。

    送她到街口的时候,江晚照止住了脚步,眼睛红肿的少女回头看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依然是满含眷恋,只听他说:“宛云,珍别”。

    尹宛云只觉得自己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雾蒙蒙的遮挡着视线,是她亲手推离了这个少年,还有什么脸面央求他回到从前。她说不出一句话来,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离了一般迈不动一点步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年转身,消失在街口拐角处。肯定是爱过的,只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爱变得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

    江晚照没有回家,他在尚点着灯的酒家买了壶酒,又回到了那片桃林。随意走到一株树前,他倚着坐了下来。

    “我本以为,她能再等等我,再过三个月我就能去乡试了,有了功名,我便能名正言顺的求娶她。”

    “我本以为,她会像我想的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和我携手度过一生。”

    “我本以为,她真的很爱我,呵!”

    江晚照和尹宛云,相识于一场春日踏青,少年慕艾,相看一眼便觉得能过万年,谁承想会是过眼云烟。他大约能猜到尹宛云是怎么思量的,贺家是官宦之家,而尹家只是富商之流,有了官府的庇护,尹家的生意能更上一层楼。而贺家公子贺溪禹也是徐州城里排得上号的风流才子,年少有为、一表人才,更是贺家唯一的独子,承载着贺家的全部希望。相较于他这个前途未卜的穷书生,贺公子显然是更胜一筹的。

    “换做是我,我也是会选贺家的”,江晚照哂笑了一下,“原来宛云,于世间其他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一壶酒见底,仿佛能把他那点悲苦也就着咽下去,在胃里不断发酵、灼烧,最终翻腾成一片怒火,烧的江晚照理智全无。

    少女往日的笑脸不断地在眼前浮现,带着娇俏明媚,可是想起她今日的言行,又觉得她十分憎恨可恶。她明明知道,江晚照是不会同意私奔的,他向来是一个守礼的谦谦君子,她是在以退为进,逼着江晚照自己离开。

    他全都懂,可是却挥不去那些五味杂陈的情绪,挥不去背叛所带来的愤怒,挥不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卑微想法。痛苦来的排山倒海,江晚照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肺有尖刺在来回的扎,有些人的爱意藏在骨子里,当想要被迫去拔除它的时候,人的生机也会随之而去,他在强撑着与尹宛云道别,留给她最后的温柔。

    此时的江晚照,像极了一株枯萎的植物,瘫坐在桃树前,绝望地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解下了自己的衣带,挂在了身后的桃树枝上。横亘出来的桃枝,像是在伸手邀请他与之共舞,他浑浑噩噩的觉得,就这样结束了也不错。

    等要把自己挂上去的时候江晚照才发现,这株桃树在这片桃林里高的显眼,他八尺的身高居然够不到自己伸长双臂系好的衣结,尝试了几回不得其法,思维已然滞缓,他才想着要去寻找一些能垫脚的东西。

    夜晚的桃林失去了白日里一片青绿的模样,偶尔低飞过的虫鸟让它变得神秘莫测起来,江晚照踉踉跄跄的找寻了许久,才找到了一块勉强能供他垫脚的石头。他回到那株桃树下,望着在风中飘动的月白色衣带,那是指引他找到解脱之路的不二法门,他好似受到了来自神明的召唤,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归到自然的怀抱。

    有着锋利边缘的石头划破了他的手掌,血奔流了出来,他却毫不在意。只是醉酒后的瘫软让他有些气喘,扶着桃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没发现,那血没有一滴流在地上,全被他撑着的那株桃树如数吸收。

    站在石头上,他将自己的脖颈套在了圈好的衣结里,目光不由得看向了这棵被他选中的桃树,“树兄,对不住了。”将脚下的石头用力一踢,瞬间勒脖子的窒息感袭来,他像片秋后的叶子一样在风中荡了几下,脸逐渐显现出猪肝色。江晚照的脑子里依然有残存的意识,自挂桃枝也没那么快能带走他的生命。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原本桃林的徐风突然强劲起来,卷着地上的残花落叶,打着旋的扑在江晚照身上,使他瘦弱的身躯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那株他对不住的桃树似是活了过来,闪着异光,晃得江晚照充血的眼睛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已经长满叶子的桃树突然迸发出勃勃的生机,像是回光返照般又开满了粉色的桃花,异风一吹裹了江晚照满身,那之前系的极为牢固的死结散落开来,让毫无心理防备的江晚照狠狠跌落下来,空气争先恐后的涌入他的鼻腔,刚才还混沌的意识一瞬间清醒无比。

    他跌坐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间或夹杂着低咳,那种窒息感还萦绕着他的脖颈久而不散,江晚照无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漫天的桃花还在打着旋儿,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突然间,花影里传来一声清亮的少年音,“知道对不住我,就别挂在我身上寻死,脏了我修炼的路途,我可是要背负因果的”。

    江晚照愕然,他自是在话本子里读过奇闻异志、鬼怪杂谈的,但心底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仍然是嗤之以鼻,秉承着儒家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思想,他从未相信过这世间真有精魅鬼怪。

    因此当桃花散落,那身着粉色桃花衫的俊逸少年真切地站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仍觉得虚幻,好似自己还没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只是在不断地嘟囔着“原来这世间真的有妖怪啊”。小少年却不乐意了,“什么妖怪?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而我是集日月精华、合天地法则生出的精魅,才不是什么妖怪!”

    少年说着说着略有些底气不足,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没有江晚照的血,他是化不了人形的,只能以灵气团的形式显现,虽能感受到风霜雨雪、日月盈仄,却也不似人形这般有了五感,能更细致地体会到这世间万物的各种气息。

    “当然,若不是你的血为媒,我也化不作人形,”少年特有的音色听起来像是蒙了一层纱,有些嗫嚅,“所以,我就原谅你了”。

    江晚照有些迷茫,原谅他什么?自挂东南枝?

    此时的月亮已跃上树梢,他能清楚地在看到少年的容貌,真真的是灿若桃花,额间还带着一朵桃花印记,少年眉眼间的清澈好像能涤荡这世间的一切丑恶,带着初生的纯洁与无暇,并不像话本子里所形容的鬼怪面目可憎、张牙舞爪,也不像那些志怪小说里和书生缠缠绵绵的妖精,柔弱无骨、媚眼浑成,倒是像极了富贵人家里娇养出来的小少爷,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

    桃花小少年双臂环胸,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还坐在地上的书生,心想这人莫非是被吓傻了不成?

    初初化形的桃花精,确实无邪的可爱极了。大约集天地灵气孕育的生物都是被天道偏爱的,桃花精化形的样貌,端的是粉雕玉琢、灵秀俊逸,让人一眼看上去打心眼里喜爱。

    江晚照的心忽然软的一塌糊涂,之前存的死志一瞬间消散全无。听说吊死鬼的样子也挺可怕的,别吓着孩子了。他一只手撑着地想站起来,才后知后觉手掌传来的阵阵疼痛,看了眼掌心依然在流血,他却浑不在意的拂了拂,换另一只手撑着站了起来。捡起自己的衣带,仔仔细细地拍打了上面的尘土和残花,端端正正地系好了,又正了正歪掉的发冠,才对着面前的少年做了一个揖礼。

    还未开口,就听对面的少年抢白道“你是不是傻了?”

    江晚照被噎了一下,天地灵智,不懂礼仪,莫气莫气。

    “没有”,江晚照不知该如何称呼这小桃花精,斟酌着开了口,“小公子勿怪,是在下叨扰了。小生江晚照,字晴空,谢过小公子救命之恩。小生虽无大才,但如若小公子有需要小生之处,小生定不推辞,愿为小公子效犬马之劳,以偿还救命大恩。”

    讲完这番话,江晚照直起身来,定定的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约莫是人间少年十三四的年纪,脸颊还带着不曾褪却的婴儿肥,瞧着甚是可爱。少年的身形已经开始抽条,抱臂站着的时候,虽带着些漫不经心和松垮,仍然能看出其风骨所在。他突然在想,也不知这桃花少年会不会幻化成成人模样,如果能的话,该要乱了多少女子的芳心。

    小少年却没接他的话,“手伸出来!”

    江晚照有些发懵,却还是听话的伸出了双手,掌心朝上,做足了一副背不出书要被夫子拿戒尺打手心的姿态。小少年撇了撇嘴,伸出细白的手指,指尖凝聚了一丝淡绿的微光,萦绕着江晚照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口转了两圈,那伤口便神奇的恢复如初,看起来与没受过伤一般。

    江晚照被小少年的能力惊奇了一下,却更多的感动于少年的细心,是个心性非常良善的孩子呢。

    “好了,你走吧。别再寻死了。”少年摆了摆手,一副慢走不送的姿态。

    “可,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讳,你是住在这桃林里吗?”江晚照生怕少年驱赶他离开,急急的问“我要是再想寻你,来这株桃树下即可吗?”

    已经背过身的少年,回过头逆着月光看着这迂执的有些呆板的傻书生,也不过是十六七的模样,充血的眼睛还带着劫后余生的狼狈,心底生出些无力感,“如果我有需要,自会找你的。呆子,回家去吧!”

    江晚照不死心,或许是读书人的执着作祟,秉着有恩必报的古训和究根问底的精神,面对着身形已然化作点点荧光的少年,喊着“你叫什么名字?”一阵风拂过,少年已全然不见。他有些气馁,垂着头静默了,转身准备离开。

    “天生灵智,没有名讳。”

    少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有些空灵。江晚照有些欣喜的回头,皎白的月光下,横伸的桃枝张牙舞爪、那块石头依然静静的摞在树底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仿佛做了一场奇幻又旖旎的梦。他突然有些恍惚了,开始怀疑是不是之前醉得太厉害,生出些幻觉了。定了定神,使劲地晃了晃脑袋,他迈着有些虚浮的步伐,慢慢地走出了桃林。

    殊不知身后小少年消散的身影又逐渐显现出来,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只是眼里多了一些凝重。终究是成了因果。

    且随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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