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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0|提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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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袋是不可能真挂上的。

    亲兵提这茬只是为了提醒刘将军, 有个惹不得的人跟着锦衣卫指挥使来了。

    想起在平州雍州乃至太京的种种“遭遇”,刘澹脸黑成锅底, 一口气堵在胸口, 偏偏发作不得。

    甭管孟戚是敌是友,他是打也打不过, 跑也跑不了, 只能硬着头皮习惯, 还能翻脸咋地?

    刘澹深吸一口气, 本意是镇定一下心神, 随即就被恭房的味道熏得面目狰狞。

    ——最近拉稀跑肚的人有点多。

    刘澹灵机一动, 孟戚身边不是有一位墨神医吗, 或许有治水土不服的方子?

    想到手下这些受罪的兄弟, 刘澹顿时打足了精神,带着发自内心的高兴,举步准备去迎接“客人”了。

    结果走了没两步就被亲兵拖住。

    “将军, 你得更衣。”

    一身臭气怎么见人?!

    但凡家有余财, 不缺仆役的人,都有去完恭房更换衣物的习惯。所以上恭房又叫更衣,刘澹是个领兵的大老粗, 泥水里跌打滚爬不知道多少回, 他当然没这种讲究。

    可现在到底是有求于人,刘澹瞪了亲兵一眼,扭头走向卧房找衣服去了。

    等刘将军换了衣服,披上甲胄, 威风八面地带着亲兵出现时,愕然发现他要找的人不在。

    诺大的厅堂里只坐了三个人。

    这就罢了,锦衣卫指挥使宫钧竟然敬陪末座的那个。

    论官位品级论身份地位,哪怕论武功高低……都不应该吧!

    刘澹刻意掠过宫钧身边的孟戚,停留在坐在东侧第一张椅子上的人。

    那人裹着一件黑斗篷,瘦高的身体几乎窝在椅子里,埋着头,看不清面孔。

    让刘将军脑中嗡地一响,下意识地摸向佩刀的是这人身上阴沉气息,仿佛从尸山万骨坑爬出来一般,已经不是杀气而是死意了。

    刘澹见过这样的人,就在秋陵县。当强烈的地动之后,那些幸存的人摇摇晃晃地从血亲的尸首上站起来,被烈火驱赶着离开故土,周身就萦绕着这样的绝望气息。

    一夕骤变,一无所有,偏偏还要继续活着,质问上苍的不公。

    “咳。”

    刘澹收回了手,警惕地干咳一声提醒自己到了。

    那人蓦然抬首,眼神空茫,似乎刚刚回神。

    刘将军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甚至后退了一步。

    “你……”

    这张脸怎么看着好像永宸帝?

    孟戚对此早有预料,他看着刘澹一副吓掉了钱袋的样子,眼神不由自主溜到了刘澹腰带上。

    ——哦,只有佩刀披挂,没有钱袋。

    宫钧勉强睁开眼,瞅着刘澹受到惊吓的模样,心里格外同情,因为他也经历了一遭。

    只不过宫指挥使知道的皇家秘闻多,曾经的太子如今的永宸帝在弑君时说出的话,不止阁臣,连他们都有所耳闻了,故而很快想到了这位神似永宸帝的人,必定就是那个失踪的皇子。

    ——险些被先帝摔死,后被宁家人冒死带走,养在佛寺里的皇子。

    细论起来,跟永宸帝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会相似很正常。

    其实眼前这位五官形貌更偏女相,本来跟永宸帝神采气质天差地别,纵然相似也不至于立刻联系起来。

    然而永宸帝重病在身,孱弱已久,眉宇间愁绪难解;燕岑遭逢大变,连总是闪避看人的习惯都没了,一旦回过神,那颓废空茫就一扫而空,眼角紧绷,目光宛如利刃,似能扎透人心。

    诸般巧合,使这兄弟二人越看越像。

    宫钧跟一干锦衣卫是第一轮受惊的,眼下就轮到刘澹了。

    由于刘将军的亲兵没机会面圣,对刘澹内心的惊疑不能感同身受,见势不对,悄悄在后面踢了刘澹靴子一下。

    刘澹猛地回神,佯装无事地环视四周,同时笑道:“看来宫指挥使办事得力,这么快就回来了,不知这位是——”

    “是宁老将军的孙辈,幼时出外在佛寺求学习武,姓燕。”宫钧别有深意地说。

    刘澹点点头正要称呼,忽而脑子一顿。

    异姓是外孙,宁老将军分明只有一个女儿,还早早死了。

    刘澹的脸一阵疑惑又一阵扭曲,好在他混迹官场多年,见宫钧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硬生生地压住了诧异。管他呢,就算皇帝有异父兄弟,戴绿帽子的人又不是他。

    “燕……燕公子,请。”刘澹挤出笑容,摆手让亲兵上茶。

    燕岑被这个称呼叫得一愣,在宝相寺僧众唤他名字或者互称师兄弟,在石磨山寨别人叫他二当家,而行走江湖跟戍守悬川关时,他总是躲躲闪闪不露正脸,绝不在人前多待,穷得衣服都要打补丁,这辈子都没有像“公子”过。

    刘澹继续找大夫,冷不防对上孟戚探究的目光,霎时后背一凉。

    “……孟国师,怎么没见墨大夫?”

    “你很想见他?”孟戚偏头,玩味地问。

    刘澹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连忙道:“本将手下兵丁渡江后多感身体不适,难服水土,军中大夫所开的方子不顶用,急需神医相助。”

    孟戚神色一肃,行军最怕的就是惊跟病。

    惊就是营啸,指兵卒夜里噩梦惊醒乱叫,如果军中不是训练有素的老卒,而是新兵,或者人人紧张惧战,便以为是乱成一团,引发同帐乃至整个营地的混乱,一次营啸甚至能造成数千士卒的伤亡。

    病自然是疫病,沾到就等于废了一半。

    水土不服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极影响战力。

    如今逆军为患,荆州军根本指望不上,只能看扬州跟北地齐朝了,双管齐下把天授王困在荆州,失了任何一方就像忽然跛足,恐生变故。

    “历来北兵南渡,南卒北伐都有类似问题,如何会忽视?”孟戚不解。

    刘澹苦着脸,他这个荡寇将军是一刀一刀拼杀出来的,不知道剿了多少匪盗,经常辗转各地,对付水土不服自有一套,可是这次独门秘方不管用了。

    “本来是要用北地的土,掺南方的水……以前我们去别的地方都这么用,结果过了江,才听说南方水中有蛊跟疫,不能直接饮生水,这就抓瞎了。”

    孟戚心道那病虽然在彭泽一带泛滥,但不喝生水总是好的。

    “在你们占的这座城寻做豆腐的手艺人,再使人熬粥,这些天都吃一些易克化的食物,尤其是豆腐,用的是本地的水,能令士卒慢慢适应,茶汤也可以备上一些。重症者单独隔开,我去看看。”

    刘澹吃惊地望向孟戚,差点以为眼前的国师是墨鲤假扮的。

    “还等什么?”孟戚先是皱眉,须臾后恍然道,“吾非医者,见得多罢了。”

    刘澹一想,没错,孟国师在楚朝建立之前也是做将军的,不是钦天监那些文官。

    当下如获至宝,只要孟戚能帮他解决这个麻烦,送三只钱袋他都心甘情愿。

    刘澹不是拘于礼节的人,就这么丢下宫钧跟燕岑直接走了,反正在他想来,这两个家伙一个是不能细问他也管不着的锦衣卫,一个干脆连身份都不能细说,他傻了才会套近乎。

    刘澹走得干脆,倒是让燕岑对他刮目相看,因为锦衣卫那通忙乱,燕岑才知道自己竟然跟兄长非常相似。

    这么多年了,说完全没想过兄长的模样是不可能的,说心底没有怨气亦不可能,只是燕岑更多的在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害死了同胞兄弟,犯下大错。

    尽管元智大师跟宝相寺的高僧说一切都是源法,劫数由苦海生,万不可滋长于心,燕岑还是很难看开。他怨过很多人,最恨的却是自己。

    在石磨山遇到墨大夫那一次,解了燕岑心底一部分魔障。

    原来他也是个普通人,得的是普通的病,用普通的方子就能治。

    真正的医者,竟真的不在乎他的异状,明明萍水相逢,却能像元智大师那般视他肢体畸形如常,不惊不怪。

    燕岑深深吸了口气,神情更显冷厉。

    ——元智大师圆寂前还在为他费心,他不能继续颓然。

    “你已经把我的事报回太京?”燕岑看向宫钧的眼神并无善意,锦衣卫在民间可没什么好名声。

    宫钧摸了摸鼻子,心想一只狸奴换一个弟弟,永宸帝也不亏。

    “令兄一直记挂你。”宫钧认真道。

    燕岑闻言一愣,继而露出怀疑的目光。

    宫指挥使不得不解释道:“当年你出生遇到的变故,令兄亲眼所见,再没有忘记,后来也一直暗中命人探访,一度找到了宝相寺,然而你早已离开,宝相寺的僧人更是闭口不谈,他只能放弃。”

    燕岑僵直地坐着,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感觉。

    齐军渡江之后,迅速攻占了两座城池,作为屯兵储粮之用。

    江边要塞木塔一座连着一座,到处都是士卒在巡逻。

    孟戚心中狐疑,看这热火朝天的架势不像是水土不服?

    “这是此次征调来的水军。”刘澹面露尴尬。

    他是个杂号将军,空有品级,那些水军将领本来就不太服他,现在嫡系兵马又病倒了,齐军内部也是矛盾渐生。

    哪怕上面的将官还稳得住,下面的士卒已经互相争执起来,你骂我矮子我骂你病夫,别说军械甲胄了,就连谁能先吃上饭谁的营地在高处都能吵个不停。

    本来军营里这种事不少见,撸袖子上校场打一架就完事了,谁拳头大谁说话,精力发泄出来就好。

    可眼下人在江南,占的是敌城,营里还闹病,刘澹愁得不行。

    如果这次出征不胜,他的官途就走到头了,也别想着沙场立功,只能剿剿匪盗了。

    孟戚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让人带了去患病士卒的营帐看了。

    ——他能帮刘澹一时,帮不了刘澹一辈子。

    出主意没问题,真正要领兵打仗的人还是刘澹,要是手下兵将都不全部能收复,压不住其他将领的反对,这仗不打也罢。能一直驻扎在这里,对天授王造成威胁也算出力了。

    就在刘澹拿出十二分魄力,焦头烂额地处理军务时,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

    “将军,是……是城中的百姓,像是读书人。”

    刘澹眉头一皱,以为这些荆州人想要闹事。

    “属下也说不清楚,将军你还是去看看。”报信的人满脸是汗,越是着急越形容不清。

    刘澹招呼了亲兵,大踏步往营地门口走去。

    这是江边,视野开阔,远远就见到一群人聚在那里,大部分都是读书人打扮。

    刘澹盔甲在身,周身气势不凡,看着就是一位将军。他一走近,众人就齐刷刷拜下。

    “诸位父老这是做甚?”刘澹眼睛一眯,打量着这些只穿了朴素蓝衣白衣的书生,有的腰佩刀剑身背长弓,有的垂垂老矣,但看着确实不像寻常百姓。

    一位白发老翁拱手道:“这位将军,吾等是云明书院的夫子书生,今来请见,愿为将军讨伐逆军出力。”

    刘澹愕然,他是齐人,而眼前这些毫无疑问都是遗楚治下的荆州百姓。

    江南对北地是轻蔑的,尤其在文人眼里,陆璋篡位齐朝也成了叛逆,怎么今天忽然上门请战了。

    那老翁颤颤巍巍,说出的话却清晰高亢。

    “天授王逆军在荆州烧杀劫掠,荆王龟缩南平,官府按兵不动,城外万民哀嚎浓烟蔽日,吾等竟只能坐视,出不得城去。将军来后,老朽观齐军阵容整肃,只忙于备战,不扰城内百姓分毫,实有讨伐逆军之心。

    “云明书院传承两百年,陈朝末年一度流散,承前楚乐阳侯遗泽,方有今日兴盛不绝。

    “书院训诫,不忘吾辈生于此方水土,来于凡庸万姓。既读圣贤书学文武艺,便不问君王哪家哪姓,只守故土。浮名忠贞似尘烟,兵燹血骨燃河山,投笔从戎正当时,天清云明不易志……老夫曾与同窗为楚渡江征伐,如今带上了老夫的学生,解散了书院,让仆役各自归家,携带三百担粮草前来请见。老夫这些学生,都能使三尺剑,开六石弓,愿为将军驱使。”

    说到最后一句,众人再次齐齐下拜。

    “愿为将军驱使。”

    江山兴废悬一线,谁道书生不敢前?

    刘澹受震,久久说不出话,忽然感觉到身后多了一人。

    转头一看发现是个陌生的老者,正欲喝问,就听到那人用熟悉的语气低声道:“是我,孟戚。”

    刘澹:“……”

    等等,国师怎么走了一趟兵营回来就老了七十岁?

    “越夫子。”孟戚上前一步扶住了那白发老翁,“未曾想在这里遇到故人。”

    老翁起先茫然,他老眼昏花,辨不清人了,逐渐感觉到精神一振,仿佛经脉有股暖流涌入,当年他打探敌军情报中了一箭逃回来时,孟将军亲自带了医者来救他,似乎也是这个感觉。

    “你,你……莫非是孟,不,孟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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