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事常迷之眼
屋内一片死寂。
墨鲤把话说得极明白, 哪怕大字不识的内侍宫婢也能听懂。
大热天的,人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大胆……胡言乱语!”
许少监下意识地怒喝了一声, 刚说完前面两个字, 声音立刻变低。
蟾蜍般鼓着的脸因为惊骇微微扭曲,他又惊又怕,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后面的字。
“来人啊, 把这个胡说八道的老东西拖出去!”
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恐惧, 许少监竭力保持镇定, 颤抖着指向墨鲤。
“你们愣着做什么?倘若让他再继续胡说, 话传出去, 大家伙儿都没有活路了!”许少监拼命使眼色, 脸上满是杀气。
众人猛地醒过神, 恐惧瞬间攥住了他们的心脏。
是啊,这话绝对不能传出去!这也绝不能是真相!
宫中可以有居心叵测的刺客,能有妒忌而弄毒拜蛊的宫妃, 只要把人抓到(抓不到就找替死鬼)交差, 旁的事情跟他们并无干系。可是这种真相,谁能拿着去宁王面前交差?
宁王要是信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得死。
若是不信, 他们好歹还有一条活路!
至于宫内会不会继续有人丧命, 宫妃死得冤不冤枉,他们也顾不上了的,自己的命最要紧!
“快拿下!”许少监跳脚,他爬了十几年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谁会想死?谁舍得眼前的金子银票,权势富贵?
明辨法师见势不妙,急忙想要阻止。
老僧面色发白,心中暗暗叫苦。
今晚被禁卫军强行带进宫中,明辨法师就意识到可能会有祸事,然而这场灾祸比他想象中还要荒诞棘手。
明辨法师望向屋角,只见那两位太医缩在那边,瞪视着这边的惊怒目光跟内侍们如出一辙。
“阿弥陀佛。”
明辨法师垂眼念诵佛号,心中悲凉。
世道如火狱,火狱苦世人。
还不等明辨法师叹完,耳中忽听一声闷叫,然后是噼里啪啦物件翻倒的声音。
明辨法师惊愕抬眼,只见刚才还如狼似虎扑来的内侍们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几个宫婢慌不择路地想要跑出去,然而跑着跑着就无缘无故地身体一歪栽倒在地,既发不出声音,也不能动弹。
“怎么回事?”
外面的人被惊动,举着灯烛要过来探看。
明辨法师震惊地看着不知何时“绕”到自己身前的墨鲤。
许少监再次被拎了起来,也不见墨鲤如何用力,后者已然面色发青,眼珠突出,两脚拼命蹬踏着挣扎。
这情形实在惊人,毕竟墨鲤外表看起来垂垂老矣。
墨鲤没说一句威胁的话,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许少监,再稍微松手。
那笃定无惧的神态,让许少监哆嗦得更厉害了。
连明辨法师也记得,许少监方才明明已经站得很远了,怎么一晃眼又落到了墨鲤手里?
“无、无事,我等在搜查宫室!”许少监尖着嗓子说。
墨鲤没点这家伙的哑穴,就是看出他贪生怕死到了一种境界,小人一样是可以利用的,而且还特别好用,这是墨大夫从孟戚这里学到的东西。
外面停顿了一会,又问道:“可是王上的命令?”
“这也是你能问的?还不退下?”
许少监声音愈发尖锐,他怕墨鲤拧断自己脖子。
墨鲤忽然冲着他笑了笑。
许少监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不祥预感,他张嘴要喊,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这就是我方才说的地方,多用一分力,或者多劈几次,就要落下终身的病根。”墨鲤收回手,认真地说。
两个太医面无人色,用背部死死地贴着墙壁。
明辨法师神情古怪,他年岁较长,又没在宫中这等压抑的地方一待许多年,自然能听出墨鲤的威胁有几分真,几分假。
可这屋里其他人都信了,包括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内侍宫婢,有几个看着床榻上的陈妃尸体,吓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宫中贵人得了这病,太医尚且治不好,似他们这般卑微之人还能有什么活路?
“施主,此处还需慎言。”明辨法师无奈地开口。
虽然他很钦佩墨鲤的能耐,但是身在宫中,看透真相又怎好轻易说出口?这岂不是陷入了被动?
墨鲤不答。
墨鲤在等沙鼠给自己回应。
内侍们扑过来时,墨鲤趁机将怀里的沙鼠搁在了描金雕花的橱顶。
屋里乒乒乓乓一阵闹腾,沙鼠灵活地蹿上了房梁,把整间屋子都转了一遍。
“啪嗒。”
安静的屋内忽然多出一声响,众人下意识地望去。
墨鲤循声走到香炉旁边,伸手挪开,果然后面的架子是一处小机关。
机关已经被打开了,沙鼠深藏功与名,早就溜到别处了。
墨鲤隐晦地看了一眼房梁,然后开始打量暗格里的东西。
“施主?”明辨法师有些不安。
这里是陈妃的寝殿,无论陈妃是怎么死的,在这里乱翻乱找显然不是个事。
暗格里除了银票,就是一些瓶瓶罐罐。
墨鲤将它们挨个打开,仔细辨别气味。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些瓶罐总的来说都是床笫助兴的,有的是掺入香炉焚烧的,有的用来涂抹,所以有油膏有香粉。不过宁王怕死且信佛,倒是没有搞出炼丹服用的那一套。
没找到任何疑似阿芙蓉的东西。
墨鲤忽然发现两个太医目光躲闪,再联系到眼前这些“水平可以不易伤身”的瓶瓶罐罐,立刻意识到这些东西不是陈妃私下弄来的,而是出自宁王宫里的太医署。
宁王沉溺女色,其他人自然要投其所好,只是进献这种东西传出去不好听,只能私下卖好。
如果没有发现陈妃朱美人暴亡的真相,墨鲤原本打算通过太医署慢慢寻找阿芙蓉的踪迹的,可是宁王昨夜召了陈妃,今晚又不知道会召谁。别看宁王口口声声称呼朱美人为爱妃,可是朱美人病得这么重,也没妨碍他昨天继续寻欢作乐。
沙鼠飞快地跑过房梁,绕到外殿,居高临下地看着院落里影影幢幢聚来的人。
这些人以为自己来得无声无息,把寝殿围得水泄不通,全不知晓他们动作再轻,也瞒不过墨鲤的耳朵。
许少监自作聪明,以为墨鲤不懂宫里的规矩,想他堂堂少监,出声斥责的时候竟然连面都不露,手下的内侍也没人出去说话,外殿的人不怀疑才怪。
但墨鲤根本不怕人来。
沙鼠黑溜溜的眼珠注视着院落里的人,起初还有一些侍卫不安地东张西望,随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出现,那些侍卫立刻松可口气,那人带来的人步伐整齐划一,神情肃穆,躯体紧绷,一副随时都能拔刀砍杀的警惕模样。
他们的精气神,跟之前见过的那些禁卫简直是天上地下。
为首的男子走到灯笼下方,他年轻沉稳,举止从容。
哪怕以孟国师的眼力审视,也少不得要赞一声。
这是孟戚进宁泰城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可以用“英才”来形容的人,别看只是简单地带人过来,之前院里也有人,但是他们站得毫无章法。这年轻人带着手下一来,情况立刻不同,所有利于撤退,能够观察形势的位置都被飞快地占住了。
在形势明显逆转之后,这人没有躲在下属身后发号施令,而是慢慢上前,抬手用石子扣响了殿门外悬挂的铜铃。
“叮。”
声音传出去很远。
屋内众人皆是一惊,明辨法师还来不及说话,就看到墨鲤推上暗格,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两个太医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个来历不明的民间医者,为何能这样大胆。
墨鲤迈出殿门,首先找孟戚。
夜色浓重,灯笼的光亮有限,沙鼠借了巧,直接蹲在宫灯上方挑杆的阴影里。
远远看去,像是挑杆上方装饰的圆珠。
墨鲤:“……”
担心沙鼠太胖摔下来。
与此同时,院里的侍卫已经纷纷拔刀,还有的弯弓拔箭,对准了墨鲤。
墨鲤跟孟戚一样,很快就注意到站在最前面的年轻人。
无他,这人神情里没有傲慢,唯有慎重。
——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无名的大夫,而是一个值得警惕对待的敌人。
“墨大夫。”
年轻人拱手道,他一开口,墨鲤忽然笑了。
“原来是裘先生的人来了。”
墨鲤的语气里并无讥讽,倒是那年轻人有一些难堪,低声道:“宫中贵人屡发怪疾,王上乱了方寸,竟使人强行将民间医者带入宫中,惊扰了墨大夫,实是惭愧。”
“尔等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查到金鼓寺发生的变故,又根据蛛丝马迹推测出我的身份,看来宁泰城并不如我所看见的那般松懈。”墨鲤想了想,学着孟戚的口气说话。
那年轻人瞳孔收缩,面上却笑道:“宁泰城外松内紧,乃是应对吴王密探以及匪盗之流,大夫医术高明,是我等请都请不来的贵客。王上情急之下有所怠慢,还望大夫不要怪罪。”
这番话听着顺耳,内里对宁王毫不客气。
倘若许少监在这儿,估计又要惊叫起来。
然而无论是年轻人的属下,还是那些神情慌张的侍卫,都不为所动。
“还未请教名姓。”墨鲤神色淡淡,心中揣测着年轻人的身份。
对方哈哈一笑,拱手道:“岂敢劳墨大夫动问,是在下疏忽,没有报上及时姓名,大夫勿怪。在下程泾川,细论起来,故楚靖远侯乃是在下的族叔祖。”
沙鼠微微一动。
程泾川立刻发现了挑杆宫灯上似有东西,他猛然抬头,沙鼠再次隐入屋檐之下。
程泾川压下隐约的不安,沉声道:“裘先生听闻宫中变故,已然连夜赶来,因担心这些蠢笨无知的内侍惊扰大夫,在下先来一步。墨大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