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在提出请求之前, 为了表示对阿德莱德伯爵夫人的尊重,裴湘认为自己还是应该先换好洛塔罗斯姨妈带来的新礼服,然后以优雅整洁的仪容面对才学出众、性格温和的伯爵夫人。
于是, 她先暂时离开了剧院包厢, 和洛塔罗斯姨妈的贴身女仆一同前往女宾休息室更换衣服并打理妆容。
进入休息室的更衣间之后, 裴湘刚在女仆的帮助下脱下那条腰部布料破损的长裙,就听到更衣间外面的休息室大门被再次打开。
随即, 两道急促的脚步声先后传来, 一轻一重,并渐渐靠近。
在女仆还浑然未觉的时候, 裴湘满腹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她觉得那道略重的脚步声——
仿佛在回应裴湘内心的猜测,更衣间外面的女宾休息室内突然响起了一道男人的声音。
“夏洛特夫人,这里是女宾休息室……”
“嘘,小声些, 你要让外面路过的侍者察觉不妥吗?听着, 现在是演出时间, 没有人会来这里的。”
在男人刚刚出声之时, 裴湘就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女仆的嘴,以防她惊呼出声。
女仆惊惶地望着裴湘以及她刚刚脱下的裙子,很快意识到了此时的糟糕状况。片刻后, 她十分忐忑地朝着裴湘无声地点了点头。
裴湘立刻回以一个带有安慰性质的鼓励眼神, 而后缓缓松开手并迅速检查了一遍休息间的门锁。
确定锁链和锁头完好无损后, 她朝着满脸紧张的女仆微微点了点头,而后两人一起放轻放缓了呼吸。
外面的人显然并不具有那种非常谨慎细致的性格, 或者说, 他们没想到这个时间的女宾休息室内会有人在换衣服, 所以根本没有检查更衣间内的情况,而是直接低声交谈了起来。
隔着一道门板,一男一女的谈话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不再像最开始时那样清晰可闻。
然而裴湘的听觉要比普通人灵敏许多,所以,在女仆一脸茫然之际,她还是捕捉到了这对男女的部分交流内容。
她听到了“警署”、“斜月街”以及“空房子”等词汇,渐渐拼凑出来一点连贯性的内容。
这两人大约是在密谋算计什么人。女人很讨厌或者说记恨那个住在斜月街的家伙,现在正在唆使和贿赂她身边的男人帮她办事。她让男人利用警员办案或者巡逻的机会,证明房子是空的之类的,之后又提到了某个人的名誉问题。
再后面的谈话内容,裴湘就彻底听不清楚了。因为两人的声音变得更含糊了,渐渐还夹杂了男女之间的亲昵调情。
当然,这两人并不敢在随时可能进来人的休息室内真正胡搞,几分钟之后,两人中的男人很快就悄悄溜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的朋友也来到了休息室。
这位后进来的女性朋友一进来就关切询问女人的身体情况,还问她要不要提前离开剧院回家休息?那个刚刚和男人亲热完的女人犹豫片刻后,用一种听起来有些虚弱的嗓音婉拒了朋友的提议,说略微休息一会儿就可以了。
七八分钟后,密谋的女人同她的朋友一起离开了。
十几分钟后,换好衣服的裴湘也和女仆轻手轻脚地走出了休息室。
为了避免沾惹到不必要的麻烦,两人特意绕了远路并躲开了走廊里的剧院侍者和各家仆人们,花费了比来时多了一半的时间才安全返回阿德莱德夫人的包厢。
一进门,洛塔罗斯姨妈就关切问道:“安妮,怎么去了那么久?备用裙子也出问题了吗?”
裴湘摇头笑道:“别担心,姨妈,裙子没有问题。刚刚遇到了一些小状况,现在已经解决了。”
洛塔罗斯夫人若有所思地瞧着外甥女淡定的微笑和身后女仆惊魂未定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暂时放弃了继续追问。
她对裴湘说道:“下一幕马上就要开演了,我不得不告辞离开这里,包厢那边还有几位朋友在等我。”
洛塔罗斯夫人的言下之意,是告诉裴湘可以和她一起道别离开,毕竟不好一直打扰不算熟悉的伯爵夫人。
然而不等裴湘出声,伯爵夫人就先一步开口挽留新认识的年轻朋友。她毫不掩饰自己对裴湘的不舍,还表示演出结束后让伯爵府的汽车送裴湘返回丹宁男爵府。
裴湘也还有话要对伯爵夫人讲,便欣然表示,自己也愿意留在这个包厢里和伯爵夫人作伴。
等到洛塔罗斯夫人带着贴身女仆离开后,伯爵夫人立刻接着之前被打断的话题继续聊了起来,而裴湘则开始默默组织语言,试图尽早坦白她今晚的一些打算。
只是不等她开口,阿德莱德伯爵夫人就主动说起了四月舞会的事情。更准确来说,是她想邀请裴湘去伯爵府做客,就顺便提起了即将举办的四月舞会。
“阿德莱德夫人,请稍等,我希望先向你说明一些事情。”
“什么事,安妮?”
“是关于你刚刚提到的四月舞会的,”裴湘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惭愧地解释道,“其实,我今晚主动过来拜访你,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够得到舞会邀请。甚至……刚刚那条裙子会突然坏了,也是我提前做了些手脚,好借机留下来。”
听完裴湘突如其来的坦白,阿德莱德夫人的第一反应不是被蒙骗的不满,而是感到不解与好奇。
她迷惑地望着斜对面的姑娘,缓声问道:
“就——为了参加舞会?可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不是更好吗?”
当然,伯爵夫人心里的疑惑可不仅仅是说出来的这个,还有一些不方便询问的。
她思忖着,安妮想参加舞会,是为了我的长子劳伦斯·费拉斯吗?如果是为了这桩婚事的话,那她故意弄坏裙子的做法,是不是有些冒失和冒险了?万一我是那种对年轻淑女的礼仪举止要求很严格的传统长辈呢?还有,如果安妮真的对劳伦斯有意的话,她应该把捡到的东西交给劳伦斯本人呀。这样一来,还能增加一些相处的机会。
“阿德莱德夫人,我是临时改变想法的。”
裴湘真诚地望着伯爵夫人,目光清澈而明亮,态度十分郑重:
“在我们相识之前,我的想法是,如果能得到一张四月舞会的邀请函就太好了。但相识之后,特别是当我开始钦佩你的学识才华,并感受到了你待我的真诚友善后,我的想法也随之改变了。我认为,比起一张舞会邀请函,一份诚挚的、纯粹的友谊更加重要。阿德莱德夫人,不论今晚之后我们的友谊是否还会持续下去,但此时此刻,我不愿意再继续与谎言虚伪为伍了。”
“只是一些社交方面的狡猾小手段而已,谈不上谎言虚伪。”
听完裴湘的解释,伯爵夫人先是微笑着反驳了裴湘的自我贬低,而后才认真询问道:
“安妮,我知道舞会对于年轻姑娘们的吸引力,嗯,鉴于我们家的舞会还算有些名气,因而我不奇怪你对它的向往。当然,也可能存在另外一些特殊的参加舞会的理由,但我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意图。安妮,我只是想问一下,如果我今天拒绝邀请你,你会怎么办呢?”
裴湘毫不犹豫地答道:“那我明天再来找你,继续争取得到你的认同。”
“再来找我?”这个干脆利落的答案让伯爵夫人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可是……假如我已经拒绝过你了,怎么会那么快就改变主意?”
——还有,身为矜持的年轻淑女,你这样缠人,都不感到难为情吗?
“因为我从始至终都没有从你的眼中看到对我的反感,阿德莱德夫人。”
“你确定?”伯爵夫人下意识提高了音调。
“我确定!”裴湘笃定地点了点头,眼底渐渐浮现一抹笑意。
阿德莱德伯爵夫人眸光微闪,而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决定暂时保持沉默,她不想再给这姑娘增加自信心了,要不然这包厢都装不下了。
见状,裴湘弯了弯眉眼,继续温声说道:
“相反,我的语言天赋让你起了惜才之心,就像我佩服你的才华和见识一样。我猜你也非常珍重我,不,不是珍重我,而是珍重我的天赋。
“阿德莱德夫人,你这样温柔又热忱,心底宽阔而无私,还有着一种对知识传承的责任感,怎么会真的忍心拒绝我?单单看在语言天赋的份上,最后也会心软的。瞧,你现在还没有把我赶出包厢,而是愿意留下我,并给我解释争取的机会,这不就证明了我的看法了吗?”
裴湘的夸奖话越说越理直气壮,坦然又自若,而被她恭维称赞的伯爵夫人倒是先忍不住脸红了。
这位见过许多大场面的女士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既觉得这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裴湘说得那样好。
再有就是,眼前这个姑娘先是不惜弄坏衣服也要留下来,展示才华天赋后又直接坦白了自己的目的和心机手段,现在又用这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热烈地表达着亲近之意,从始至终,她竟然一直在牵动着自己的情绪起伏。
伯爵夫人无奈地想着,从初次见面到现在才过去多长时间呀,再刨除裴湘离开包厢换衣服的功夫,自己竟然已经把她牢牢记在心里了。印象鲜明又深刻,偏偏还没有任何不好的情绪,更准确来说,自己对这姑娘是充满喜爱与欣赏的。
若是说之前是因为她的语言天赋的话,那么经过这一番折腾反复转折,自己反而对她本人多了认可与爱护之意。
“这很难得,”稍稍冷静下来的伯爵夫人暗自思索,“狡猾又不失纯粹,最重要的是,即使耍赖或者恭维谁也不会让人反感排斥,反而心生亲近。再加上她的语言天赋,若是培养好了,其实是很好的外交人才。”
思索到这里,阿德莱德伯爵夫人也不和裴湘纠缠小小的舞会邀请之事了,转而谈起了正事。
“安妮,你具有非常优秀的语言天赋,对语音语调的模仿与控制能力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这很珍贵,真的!但我不太清楚你愿不愿意格外重视你的这种天赋,因为众所周知,即使天赋再好,要想把天赋变成才能,还是需要付出辛苦与努力的,并且不能半途而废。
“安妮,如果你有这方面的相关计划,并且已经下定了决心,可以来阿德莱德伯爵府找我。我非常愿意给你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裴湘眨了眨眼,没有被阿德莱德夫人的话转移思路,坚持追问道:
“阿德莱德夫人,等我参加完四月舞会后,再去找你讨论语言学习的具体计划,可以吗?”
伯爵夫人忽然展眉轻笑,心说很好,这可真是个充满弹性的答案。眼前这位小姐呀,始终坚持着她自己原本的目标,不轻易被谈话对象转移注意力,而且,她还把“条件”挪到了实现原本目标的时间线之后,同时又没有真正应承任何事……
到了此时,伯爵夫人竟然开始真的担忧裴湘参加四月舞会是为了长子的婚事了。因为在她看来,这样性格的年轻姑娘并不适合成为劳伦斯的妻子。
反倒是——伯爵夫人忽而心中一动,突然觉得如果自己没有看走眼的话,裴湘和自己的次子爱德华是非常般配的。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次子已经准备进入外交部了。如果裴湘嫁给了爱德华,不仅能帮助爱德华的事业,对她本人也是非常有益的,因为她可以利用外交官夫人的身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
“这对小夫妻会志趣相投,会互相扶持,就像我和我的丈夫一样。”
还等着伯爵夫人给出明确答复的裴湘并不知道,此时又有一位年长女性开始琢磨她的婚事了。
如果裴湘知道的话,大约又要偷偷抱怨社会现状了,对于适婚年龄的未婚淑女来说,似乎再没有什么事是比婚姻之事更重要或者更容易引发关注的了。
好在阿德莱德伯爵夫人也只是随意想想而已。毕竟她和裴湘认识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晚上,哪怕相谈甚欢甚至颇为欣赏,也不会真的替她考虑婚嫁这种事的。
最终,经过“讨价还价”,阿德莱德伯爵夫人答应送给裴湘舞会的邀请函,但希望裴湘能慎重对待自己的语言天赋,不要浪费了上帝赐予的礼物。
说到底,今晚的裴湘能博得一位见多识广的伯爵夫人的“欢心”,靠的还是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从何而来的“天赋”。
她忘记了自己曾经在其它世界里一遍又一遍地学习过各国各地的各种语言,并且每一生都不曾放松对实力的追求,因此才沉淀出如今的各种“天赋”。
而今生,她仍然会一边寻回那些失落的记忆,一边努力充实自己。哪怕这是个没有超凡力量的普通世界,她也不会原地踏步荒废光阴。
这天晚上,裴湘是乘坐着阿德莱德伯爵府的汽车返回家中的。
这个事实给了丹宁男爵夫妇很强的信心。裴湘注意到,在丹宁男爵的示意下,莱尔管家已经开始重新整理一些早先就打包妥当的行李了。
次日上午,阿德莱德伯爵夫人派管家送上了她允诺的舞会邀请函,还有让裴湘去伯爵府做客的便条和一份精美的小礼物,充分表达了她对裴湘的喜爱和重视。
伯爵夫人的这番举动,又给丹宁男爵夫妇造成了更深的误会。
中午的时候,裴湘看到丹宁男爵亲自给布坎南打电话,正式推迟了出发去美国游玩做客的时间。她猜测,丹宁男爵夫妇现在就等着伯爵府舞会了,他们大约已经在想象自家长女和劳伦斯·费拉斯在舞会上的表现了,也许还设想过舞会还未结束就能传出订婚的消息。
对此,裴湘在心里不太有诚意地说了声“抱歉”,然后就转头忙起另一件事来。
她现在搞定了自己和家人不乘坐泰坦尼克号这件事,那么也该再做些力所能及的布置,提醒一下其他要乘坐泰坦尼克号的旅客,以及为那艘巨轮服务的工作人员们。据报道,在那艘大船上,光是烧煤烧锅炉的火夫就有三百多人。
裴湘想,虽然她此时完全不能确定什么时候沉船,什么地方沉船,以及为什么会沉船,甚至就连沉船这件事都是她凭空猜测并且毫无证据的,但她依旧要郑重对待泰坦尼克号的安全问题。
“已经通过合同增加了一倍的救生艇,同时限制了船主伊斯梅先生上船——为什么直觉告诉我要这样做?是因为伊斯梅先生的身体中有什么导致沉船的隐疾吗?
“算了,先不想这个了。那么,还需要在什么方面增加安全保障呢?对了,如果真发生沉船事故的话,是人为造成的,还是自然灾害?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裴湘十分清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猜测一艘巨轮沉没的具体原因并不太容易。她一条条地列出可能性,又觉得自己到底不是专业人士,设想得肯定不全面。
“所以呀,还是得在“警告”这件事上下功夫,然后集合众人的智慧抵抗未知风险。”
于是,在确定了要参加四月舞会之后,裴湘就开始埋头写信。
她把自己的直觉和一些历史上著名的神迹显现方式联系在一起,完全摒弃科学逻辑,开始严厉警告所有收到信的人——泰坦尼卡号有危险!
因为不知道购票乘客的详细信息,所以裴湘的一封封警告信主要是写给目前已经在南开普敦港口的工作人员们。当然,她也写给了白星航运公司。同时,裴湘还把自己的警告信写给了南开普敦港口那边正在罢工抗议的煤炭工人们。
她想,不论港口码头的工人们相不相信她信中的警告,甚至觉得荒谬,可是这些涉及到危险、沉船和死亡的信确实能引起人心的不安与躁动。
那么,这份不安的情绪就会成为罢工的煤炭工人们的谈判筹码,接下来,一定会有聪明人利用她的“妖言惑众”争取到更多的支持。
他们当然不会拿她信里的那些可怕却没有证据的“预言”谈判,但是,他们可以借机帮泰坦尼克号上的工作人员争取到更高的工资、更全面的安全保障。
与此同时,得到警告的船员们绝对不会真正无动于衷的,只要心生警惕,再多几分谨慎,那么,那艘船上的安全设施一定会更加完善的。
裴湘相信,船员们都会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而让航海经验丰富的船员们自发思考减少危险的办法,肯定比她这个失忆的外行强上许多。比如加强瞭望,比如减慢速度,比如不让船上的电报设施一直忙于发送乘客私人消息,而是注意接收附近邮轮上发出的各种提示讯息……
白天的时候,裴湘用专心阅读伯爵夫人推荐的书籍做借口,躲在书房里不停地写信和查阅所有收信人的地址姓名,晚上的时候,她就悄悄溜出去寄信。
前三天晚上,裴湘寄信时风平浪静。
可到了第四天夜晚,当她再次靠近某处邮筒时,就发现那附近已经有人提前蹲守了。
裴湘立刻意识到,自己最先寄出的信函一定已经激起了水花,并且是不小的水花。而现在,有人已经追查到伦敦来了。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裴湘又去了另外几个街区的邮筒附近查看,发现那些邮筒周围果然都有人在暗中监视。
轻轻摸了摸挎包里那一沓厚厚的新写出来的警告信函,裴湘决定今晚寄完这些就不再继续了。反正该收到信的人都已经收到了,接下来的发展,就不是她目前的能力可以左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