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银州16
洛城豆蔻汤,流觞疫病,再到这银州孤女寻仇,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由背后这双看不见的手在推着。踏雨而来的俊美公子,手续不全的西域客商,由西域精铁制成的匕首,这背后之人打招呼的方式还真是格外自信的挑衅。
往事种种流转于眼前,赵如意转头冲着谢平安非常坚定地说道:“等会给我磨墨,父皇必须加钱!”
魏靖川送来了笔墨,也带来了消息。果如赵如意所料,红妆缦里那个跳楼而亡的小姑娘身契上虽是本地人,但人牙子却是从一个西域商客那里接手的。说是那人来银州行商,一时兴起买来预备带回去的,但看她太倔,不想费事,故而转手。
除此之外,寒泽堂亦托他代为传信。去年来的那位贵客,身份存疑,堂主怕打草惊蛇,故而假意奉承。
“存什么疑?”
“有些权贵到访红妆缦这样的地方确实不喜显露身份,所以只要钱多派头足,他们也不会多问。但那晚进去侍茶的婢女说,这位客人虽是一身中原富贵人的装扮,喝茶的时候,他的拇指却习惯性地蘸了一下杯中的茶水。”
拇指蘸杯中水敬天在西域各处十分常见。银州与西域边塞相邻,故而对他们的一些生活习性十分熟悉。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高大人说,田娘子的生母行刑前喊的最后一句话,亦是:爹娘,女儿来了。”
看来藏在西边的那位,十分懂得杀人诛心之道啊。只是会是谁呢?难不成是素来与寒泽堂掐的凶的焉鳍?
魏靖川摇了摇头:“八年前敏慧贵妃重创焉鳍之后,他们便退守西域,再无力来犯。且新上任的掌事之人据说是个毫无根基的,只能勉强坐镇。寒泽堂的堂主与他交锋过,是个资质平平的守成人。”
“资质平平的人,可守不住自家门的。”赵如意笑了,“商场如朝堂,无错,便是大功。”
说着他看向魏靖川道:“魏家也是出过不少猛将的。因为一个魏晴川,魏家男儿报国之路就此无门,你当真不怨。”
魏靖川神色平静道:“说不怨是不可能的。但我们魏家人做错事在先,无论事出何因,错便是错了。知错要改,但改的是之后,而非从前。挣了功勋是一家,犯了错便同姓不同家,我们魏家家训没有这一条。”
“好觉悟。不过一个将帅之才,却被埋没在这等风流地讨好那些财大气粗的女客。你倒是挺自得其乐。”
“堂主在世时说过,在看不见的战场里游刃有余,亦是一员良将应当具备的基本素质。”
看不见的战场是什么,自然是情报,是消息。边塞远离朝廷,将在外,君威亦或不达。赵如意的父皇可没有仁孝帝那个魄力御驾亲征。所以除了一个行军打仗的皇子,还需要一个不引人瞩目的幌子,随时监控塞外一切动态。
至于为什么选择做南风馆的生意,魏靖川一本正经道:
“堂主也说了,女人在后宅之中传递消息的速度,快于千里马。而且她们不像男人,七弯八绕,避重就轻。对于许多细节,她们的记忆与描述能力堪连最顶尖的探子也比不上。对于许多事,她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男人看不到的地方。”
馆里就有女客这么说过元老。
“他要做那庙宇里的菩萨他便做,我愿意出钱为他塑金身。但若要劝着我一道忌荤忌酒戒色清修,不好意思,清心寡欲的人赚不了大钱。”
“但元老所倡克己守礼,也总有好处不是?否则为何人人称颂?”
“称颂这迂老叟的不是吊书袋,便是那些饱食终日,虚喝了几年墨水便自命不凡的闲人。全国有多少百姓尚无法果腹无忧,你让他们克己守礼,把自己饿死么?要我说真要人人效仿,犯不着这么抓着笔挥来挥去地嚷嚷,只要他给每个人一块金子,要守多少礼都成。”
“照这么说,这人也不怎么样。”
“这话就不对了。好歹是天下文人之首,人家三岁出口成章五岁写诗七岁成文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捏泥巴呢。站得高自然比我们看得远,但未必看得全看得细。人各有道,未经其事,莫作判官。”
赵如意心下感慨,果然如母妃笔记里说的那样,银州女娘的眼界受北方水土的滋养,豪爽大气,什么都容得下。即便该地名声大不如前,她们也从未自怨自艾,妄自菲薄。
他想起来早年宫里为皇族女眷选闺塾师,入选者四名,其中一人便是银州女,是大娘娘力排众议留下的。御史台的言官们得知消息的时候,折子飞得和他们的唾沫星子一样,恨不能将那女先生钉死在耻辱柱上令其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大娘娘亲自召见了几个言官中颇具影响力的,让他们简明扼要地给几点不予录用的理由。再由这位女先生隔着屏风自己辩驳。
首当其冲的便是说银州女声名狼藉,不堪为师。女先生冷笑反问道:“一人名声不佳,便全境如此。若按几位大人的意思,颂国岂非再无一个良家女。难道银州不是颂国的银州么!”
言官的火星子顿时少了些底气,仍是不甘心地怒斥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岂知她是否受了银州不良风气的影响,带坏了大梁皇族女子可就覆水难收了。
女先生毫无怒意,冷笑声更甚,中气十足地反问道:“我听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按大人所言,我大梁人文风土也不过如此,遇上我这一个从泥地里出来的,便也就黑了。”
“一派胡言!”
“究竟是我一派胡言,还是大人对大梁,对颂国,对皇室中的女眷毫无自信呢!”
“太祖起义时,金瑶公主未藏于后宅,而是一路招兵买马,连赢三座城池,与羌国交手亦无败绩。平南郡主养尊处优,亦可为万民免受战火而远嫁塞北,连奉父子三人,忍辱负重,夺得大权,自此边境五十年无患。徽帝许皇后,医女出身,著《疫患杂论》,至今仍为太医院医典之首。皇室女眷之中有人才如此,大人就这么看得起我,认为我一个普通人,能有与璀璨群珠争辉的能力。”
言官彻底熄火。最后是大娘娘打的圆场,不过她也只是笑着问了一句:“几位大人可还记得雪将军。”
此言一出,言官们面面相觑,再不敢多话。如果说当年金瑶公主是巾帼英雄,那么银州出身的雪将军就是她麾下最耀眼的那杆银枪。因作战时她天生的雪肌与银光甲交相辉映,且一杆长枪舞得英姿飒爽,故得名雪将军。同为女子,她的才智军谋皆不输男子,可于万军之中取敌首级。边境敌军瞧见她带队的时候,还未出击气势便去了三分。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传奇女子,却让脑子被驴踢了的英德太子趁金瑶出征负伤昏迷时,作为和谈的礼物送与了羌国。
待到金瑶清醒时,迎回来的却是一杆折断的银枪和雪将军残破的尸身。羌国使者甚至留下一句猥琐无耻的话,说雪将军比他们帐中最烈的马还要倔犟,足足几十个男人才让她安静下来。
太祖大怒,英德太子被废,据说后来金瑶单刀匹马废了了他的命根子。时至今日,赵氏男儿也以此为耻。
“几位大人说银州女不堪,可知昔年平南郡主的和亲队伍和许皇后派去搜寻时疫药方的医女里,皆有银州女。怎么需要人家做奉献的时候,夸人家北地明珠,不拘小节。人家为了我颂国肝脑涂地,却又嫌弃别人名声不佳,不堪大用。”大娘娘微微一笑,一锤定音,“诸位若是还有异议,不妨将昔日银州女子所做之事都付诸己身,若还能如今日这般言之凿凿,那聘请女先生一事全权由你们做主。”
魏靖川听得入神,只觉得心中升起一丝同为银州人的骄傲。冷不防却听见赵如意说了句话。
“银州女人都这么努力了,银州的男人不能落后吧。”
“少主?”
“我二哥那边,正缺个舍得放下身段打探消息的。塞北民风彪悍,大梁派去的探子太拘束,放不开。我看你正合适,若是干得好,入军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那边可比不得这里,风吹在脸上比刀割还痛。女人也没这里的漂亮,也不见得能比这里的豪客舍得花钱,不知魏老板你——”
“属下愿意!万死不辞!”
眼见魏靖川离去时鞋都差点跑掉了一只的兴奋,赵如意乐呵道:“这里的人漂亮又能干,优点全让他们占了,怪不得别人嫉妒成恨,只能这么下作得败坏他们名声。”
谢平安看了他一眼:“大梁的男人也还是可以的。”
赵如意嘴巴比脑子快:“这么多年了,能让我入眼的也没几个。”
“哦?”谢平安忽然走向他,俯下身凑近他脸上,“我也不算。”
赵如意冷不防被眼前忽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重心不稳往后踉跄了几步,还没站稳却忽而被谢平安大手一钳,向前带了带,差点跌入他怀里。
正欲炸毛的小狐狸登时熄了火,有些不自然道:“那,那能一样嘛。你都进门,呸,你都进我府里多少年了。”
谢平安忽而站直了身子,留下赵如意呆在原地。
“殿下猜的不错,元少夫人方才去了高县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