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清末内政
变法之诏书 拳匪之乱,京师失守,两宫出狩,几至不国。太后为收拾人心之计,用皇帝名义,于途中颁发罪己之诏,然于臣下犹多责备。及使团提出和议总纲,朝廷迫而承认,损失之重大,无以复加,乃下诏变法。其扼要之语曰:“深念近数十年,积弊相仍,因循粉饰,以致酿成大衅,现在议和,一切政事,尤须切实整顿,以期渐致富强。……中国之弱,在于习气太深,文法太密,庸俗之吏多,豪杰之士少。文法者庸人借为藏身之固,而胥吏恃为牟利之符,公私以文牍相往来,而毫无实际,人才以资格相限制,而日见消磨。误国家者在一私字,祸天下者在一例字。晚近之学西法者,语言文字制造器械而已,此西艺之皮毛,而非西学之本源也。居上宽,临下简,言必信,行必果,服往圣之遗训,即西人富强之始基。”其主张则改革弊政,庶可富强国家,办法则饬朝臣疆吏各就所知,条陈以闻也。
张之洞等奏请变法 变法之诏,盖为挽回人心之计,张之洞于二十七年(一九○一)电请各省长官合辞奏请变法,不得,乃与刘坤一会衔上奏,五六月间,连上三疏。第一疏言教育,主张参考古今,会通文武,创设各级学堂,变通科举,奖励游学日本。第二疏论立国之道,中国亟应改革弊端,其列举者凡十二端。第三疏请用西法,建议采用者,共十一端。就其内容而言,深切国中之需要。顾范围太广,难于一时实行,况太后尚无变法之诚意耶?朝廷为便利商议条陈起见,创设督办政务处。政务处大臣请裁书吏差役,太后许之,而部中仍袒吏。其困难之症结,则部员不习公事,奉之为师,不肖者且与之勾结也。即此一端,可见革除弊政之难,采用西法,固不可能。
朝中无人 综之,近代国内所需要者,无过于领袖人才,或具有远见之政治家,辨别轻重缓急,而能主持变法之大计,切实执行也。太后之年已高,思想固定,于拳匪乱后,仍握大权。德宗于时待遇视前稍优,仍不得亲理政事。二十七年冬(一九○二),两宫返京,途中撤去溥俊大阿哥名号。太后既得安然抵京,每日临朝,坐于殿上,一如往日。德宗坐于其傍,当军机大臣商议国政之时,默坐无语。其时国内需要开明强有毅力之君主,而太后实非其人,大臣中亦无领袖人才。其负有时望者,如李鸿章、刘坤一,不幸病死,朝中无人,既不欲全用西法,其所进行者,偏于整理庶政,改革积弊,及教育人才也。兹略言之。
整理庶政 关于政治,太后诏设督办政务处,筹议改革事宜,停止卖官,又因公约之规定,改总署为外务部,新设商部、巡警部,合前六部计算,共有九部。朝廷于此败后,设立练兵处,另练新兵,直督袁世凯办理最有成绩。其时中英、中美、中日商约,载明中国改善司法,三国均可放弃领事裁判权。政府命员改订法律,以谋收回丧失之主权。
革除积弊 革除积弊,可别为三:一废八股。八股为考试之文体,注重解说经文,题初限于《四书》、《五经》,后则出自《四书》,文体整齐,有一定作法,束缚作者之思想,文除应试而外,别无他用,识者久欲废之。德宗曾诏令改试策论,而太后于政变后,恢复旧制,至是,诏自二十八年(一九○二),改试策论,八股遂废。二谕放脚。女子缠脚,既极痛苦,又伤身体。教士创设天足会,力欲改变恶习,尝请太后禁止缠足,未有效果。二十八年,太后诏谕妇女放脚。三满、汉平等。满人于政治上享受特殊待遇,不与汉人通婚。至是,种族革命之宣传日甚。二十八年,太后诏许满汉通婚,俄命旗人犯罪,用法一如汉人,将军都统等官,原用旗人,乃亦选用汉人。
教育 教育改变方针,太后诏令整顿翰林院,饬编修检讨以上各官,课以政书,复办京师大学堂,改各省城书院为大学堂,府及直隶州书院为中学堂,州县书院为小学堂,奖励学生出洋,并办留学生考试,予以进士出身。及两宫回京,管学大臣张百熙筹得大学堂经费,以前强学书局旧址为筹备所,附设编译所。更当附言者,诏废八股,办理经济特科,亦为教育方针改变之表示。八股已见于上,特科仿自博学鸿词科,倡自贵州学政严修,由三品以上京官及督抚学政举送所知,入京试以策论。德宗诏令举办,以政变而罢。二十七年,太后复令举办,然防康党进用,录选者固未大用。
财政之一斑 凡此改革,一为新事业之创办,一为积弊之废除。废除积弊,无须经费,新事业之创办,如添设官署、创办大学堂、召练新军、购置军火、无不需款,而巨大赔款多数出自海关。各省亦有摊派。国内财政,拳匪乱前已极困难,政府未有整理统一之计划,至是,帝饬各省摊派赔款,富庶之省,多至百数十万,又办烟酒税,直隶奉天年各八十万两,江苏、广东、四川各五十万两,余或三十万、十万、三万,他如创办京师大学堂,各省亦有摊款。地方长官,究用何法增加收入?朝廷概置不问,乃或增加厘金税率,或创办新税,征及细物,人民未得改革之利益,反先增加担负,其困难之症结,则财政尚未统一,政府且无整个之计划也。
变法之要求 朝廷变法,本非出自本心,乃以环境之转移,时势之压迫,终亦不得不积极变法矣。初俄军利用拳匪之乱,占据东三省,不肯撤兵,造成日俄之战。日本地小民贫,尝为国人所轻视,俄国地跨欧、亚,为世界强国之一,乃自战争以来,日本陆军海军无不胜利,自此战后,亚洲人士屈服自怜之心理全然改变。中国受此影响,士大夫争言变法,以为日本立宪,召集国会,上下一心,应付事变。俄虽地广人众,然为专制政府,战争期内,内乱迭起。日本文化初自我国传入,其领土人口不及我国之广多,乃能变法自强,战败俄国,四十年内,竟跃为东方强国。中国果能效法日本,亦将转弱为强。太后于此情状之下,既倾向于变法,内外臣工亦争言立宪。尤当注意者,国人向视政府漠然无关,时亦改变观念,兹举三事证明。
人民之觉悟 一、俄国占据东三省,强迫中国承认其地位,并签定条约。青年有为之士于上海集会,到者数百人,倡言流血、自主、自由、仇俄等说,官吏闻而大惧,盖集会讲演,国内向不多见。留学生之在日本者,多加入革命党,谋以武力推翻政府。二、美国排斥华工为时已久,三十一年(一九○五),不待我国同意,竟禁华工入境,通商口岸之商人,议定抵制美货,作为报复,广州、上海、汉口、天津等地次第实行。美国严重抗议,朝廷谕其停止,长官出示劝阻,遂渐失效力。三、兴学育才极为时人所重视,私人兴学者,时有所闻。其为常人所难者,小贩出身之叶成忠、瓦匠出身之杨斯盛,均出巨款兴学也。叶捐校址并出银二十万两,创办澄衷学校,杨出二十余万,建设浦东中学,其精神令人钦佩,足以证明人民觉悟矣。
筹备立宪 积极变法,朝野上下视为国内之急切需要,朝廷首先裁员,京中各省裁去之冗员甚多。三十一年(一九○五),派五大臣出国考察政治,明年,五大臣归国,奏请仿行宪政。太后谕称民智未开,先从官制入手,诏饬王大臣议订官制,旋据覆奏,谕称军机处无庸更改,分设外务、吏、学、民政、度支、礼、陆军、法、农工商、邮传、理藩十一部,各部除外务部外,有一尚书及二侍郎,不分满、汉尚书、轮班入值,听候召对。又明年,臣下奏请立宪者益多,太后派员出使英、德、日,考察宪政,筹设资政院及访问谘议局,三十四年(一九○八),宣布谘议局章程,令各省督抚设立,宣示预备立宪,期为九年,及期召集国会,颁布宪法。地方官制亦有改革,东三省改设总督巡抚,余或添设衙门,或改名称。军政亦积极整理,分全国为三十六镇,采用征兵制,各省限于财政,多未成立,独直督袁世凯以全国之力,练成六镇,其兵仍多召募。至于法律,朝廷删除凌迟、枭首、戮尸三项,死刑至斩而止,编纂商法民法,又设审判厅于东三省,并于直隶、江苏试办。
奖办学堂 教育则政府于三十一年(一九○五),创设学部,以国子监并入,其时间多耗于议订章程,学部奏定教育宗旨,曰忠君、曰尊孔、曰尚公、曰尚武、曰尚实,朝廷从之。学部设官专办京师大学堂,改学政为提学使,主持一省学务,高等专门学堂,则归部办理。其困难则主持者未能得人,师资缺乏,未有若何之成绩。学堂设立,士子仍重科举,学生不多,二十九年(一九○三),张之洞请递减科举,庶使舍学堂外,别无进身之阶,袁世凯且称科举为学堂之敌,主张废止。三十一年,诏停科举,以广学校。其奖学之方法,全以利禄诱致学生,可谓奇矣。政府以师范法政诸学,需材孔亟之故奖励游学。留学日本,乃成风气,在日读书为时甚短,所谓简易速成之流皆是也。然清季学风之丕变,卒赖有此举,盖其时游学者之优秀分子,大都于国学已有根底。归而兴学佐政,又多热心也。
兴办实业 关于实业,朝廷改变传统观念,认其盛衰与国家之富强有关,迭派大员出国考查,创设商部,以便保护农工商业。日、俄战后,官吏提倡益力,太后改商部为农工商部。部订奖励工商章程,凡经营二千万元以上之实业者,赏以子爵,一千万以上者男爵。地方长官又设劝工陈列所等,其兴办之实业,除外国承办之铁路外,政府大借外债,先后建筑京汉、津浦、正太、道清、汴洛、沪宁、沪杭甬、广九铁路,以本国之力建筑之路,尚有北京至张家口铁路。绅商以为获利甚厚,亦筹款筑路,实则多为空谈,但风气固已改变矣。开矿亦为致富之原,创办最早者,一为漠河金矿,一为开平煤矿,颇赖李鸿章之主持与赞助。至是,绅商视为有利可图,争先开矿,其兴办者,有煤、铁、铜、石油等矿,然因先未调查矿苗,资本短少,经营又不得法,往往失败也。外人经营之矿产,则颇发达。
严禁鸦片 上就改革或兴办之事业而言,其消极禁令,尚有严禁鸦片。鸦片自弛禁以来,吸者日多,国内种殖之区域益广。至是每年消费量数,殆在四十万石以上,较之鸦片战争之时,增达十数倍矣。大臣主张于立宪前禁绝,三十二年(一九○六),太后决心禁烟,公布章程。章程限种罂粟,商禁洋药进口,以绝来源,管理售卖烟土,禁止烟馆,勒限戒瘾,分给牌照以杜新吸,均为切实能行之办法。官制方药,准设戒烟会,以便吸者戒烟,严禁官员吸食,并责其督率绅董,以期实行。关于禁官吸食,凡有瘾者,限期戒断,倘有掩饰,立即褫革,并派禁烟大臣查验官员。于是官有所惧,自行戒烟,各省长官亦多切实禁烟。外务部更商于英外部。议定自三十四年(一九○八)起,英许将烟每年减运一成,迄于一九一七年终止。三年后,英认中国切实禁烟著有成效,二国议定条约,英允于七年内停止输入印烟,烟税每箱增至三百五十两。烟价昂贵,吸者益少,禁烟成绩信以此次为最。
朋党之争 上言种种,似为中国复兴良好之时机,实则朝中无一领袖人才,足称政治家者,时值风气开通,士大夫亟欲变法自强,苟有主持大计之领袖,切实进行,则所谓事半功倍,不幸朝中无人,大臣惟事党争也。其握重权者,当推奕劻。奕劻久办外交,一无建树,二十九年(一九○三),兼任军机大臣,卖官受赂,细大不捐,迭为言官所劾,仍未改变。三十二年(一九○六),其子载振往东三省查案,道员段芝贵充当随员,买女伶献之,并以十万金献给奕劻,明年,段遂擢至黑龙江巡抚。御史赵启霖据以上奏,且曰:“奕劻、载振父子,以亲贵之位,蒙倚畀之专,惟知广收赂遗,置时艰于不问,置大计于不顾,尤可谓无心肝。”太后派员彻查,不能有所得。军机大臣瞿鸿机与奕劻不和,太后有所询问,奕劻使言官参奏其泄漏机密,瞿鸿机反而落职。两广总督岑春煊为太后所信,三十三年入京,太后委为邮传部尚书,岑氏面参侍郎朱家奎,太后即令革职。奕劻大惧,乃以广东会党起事为言,请再授为两广总督,太后从之,岑氏不愿就职,竟奉旨开缺矣。此可证明政治道德之卑劣,阴谋险恶,更不能望其顾及国家也。
两宫死后之政治 政治改革进行之际,朝中虽曰无人,而太后听政年久,颇有威望。德宗虽无实权,然以变法之故,尚为民所拥戴,乃自三十四年(一九○八)夏,体弱多病,祭祀谢神,均命亲王代其行礼,十月病死。太后诏立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为帝,载沣者,德宗同母弟也。其子入承大统,年方三岁,明日,太后亦死。载沣奉旨为摄政王监国,尊皇后曰隆裕皇太后。袁世凯时任军机大臣,奉旨开缺,回籍养病,明年,改元宣统。载沣摄政,既无应变才能,又少政治经验,任用奕劻,心亦疑之。奕劻迭请辞职,又不之许,于是多所顾忌。不肯负责办理事务。
谘议局 载沣摄政,本夙定之政策,颁布地方自治章程。宣统元年(一九○九),各省谘议局成立,其议员选举之资格极高,一省选举人不足十万,采用复选制,州县厅为初选区,府州直隶厅为复选区,初选被选者集于复选区选举议员。人数各省不同,多者一百四十,少者三十,原以进学额为标准,亦有酌加额数,或除为例外者。谘议局之职权,议决本省兴革事宜,决定预算及税法,公布修正单行章程,选举资政院议员,申复谘询事件,公断自治会争议等。督抚对之有监督劝告之权,并可奏请解散。开会时期常会年凡四十日。局有正议长一,副议长二,会同选出之议员(十分之二)驻于省城,办理事务。其性质近于督抚之顾问,顾自召集以来,颇能行使职权,盖就选举资格而言,士大夫处于优利之地位,其人固能善用新得之权利也。
咨政院 宣统二年(一九一○),咨政院成立,议员共二百人,半数钦派,中有王公大臣绩学之士,及纳税最多之人民,半数由谘议局选出,并经督抚挑选者充任,额占谘议局议员十分之一。其职权则审查预算、通过法令、弹劾内阁等。皇帝有最后决定之权,咨政院开会,亦能行使职权。
国人之失望 以上种种,树立立宪之基础,殆不可非,朝廷于宣统三年(一九一一),颁布官制,裁撤内阁军机等,采用外国内阁制,总理大臣一人,协理大臣二人,下设外务、民政、度支、学务、陆军、海军、司法、农工商、邮传、理藩部,各有大臣一名,废去尚书侍郎之名,并裁撤吏部礼部,组织视前简单,不可谓非进步。所可异者,总理大臣任用奕劻,协理大臣满、汉各一,十部大臣满人占七,汉人三人。革命党人方倡言种族革命,而朝廷重用满人,当国人要求速开国会之际,而亲贵反多居于要津,乃与时论相违。各省谘议局议员推举代表,迭次请愿速开国会,罢免亲贵。咨政院及督抚亦请召集国会,摄政王始许改于宣统五年(一九一三)召集国会,严禁入京请愿,于是大失人心,祸机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