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中日战争
朝鲜之形势 中国藩属次第丧失,多由于不负责任及不问其内政外交,光绪中叶而后,始乃改变传统政策。其时朝鲜尚未丧失,而日本、俄国各有野心。韩王李熙庸弱,受制于妃闵氏。大臣朋党争权,不择手段,甚者勾结外人,或以反对外国为名,以致内乱迭起。韩人以历史上之恨恶,仇视日人。日本又先压迫朝鲜,强其缔结条约。日人时已变法,韩人尚极端守旧。日人施其阴谋,而内乱遂迭起。俄国自订《爱珲》及《北京条约》,得有中国东北之广大区域,进而与朝鲜为邻,并谋于其海岸得一不冻之良港。英称防俄,占据朝鲜巨文岛,形势日急。
李鸿章对韩之意见 日本于朝鲜第二次乱后,丧失政治上之势力,盖日使助乱,深为其君臣所恶,亲日派又亡命于外也。日政府深患韩王亲俄,雇用俄武官练兵,商请中国派遣大员干涉韩政。日本先不承认朝鲜属于中国,此乃承认中国在韩之优越地位,顾仍欲互商办理,不肯放弃其利益也。李鸿章畏难苟安,不肯改变现状,尝覆出使大臣洪钧论之曰:“朝鲜自主其国,由来已久。本非裂地而封,则收回之名为无据。自祖宗之朝不问其国内之政,又不能临以命卿,为置傅相,如周、汉之制也。”其言诚为事实,问题则在维持旧制,是否足以维持藩属之关系,古今形势不同,要当因时制宜,改革朝鲜之弊政,促进中、韩之关系。惜彼失去时机,其办法则送李昰应归国,王父回国之后,一无所补,反而引起其他纠纷。
袁世凯之活动 袁世凯已奉命驻韩,称商务委员。初中国拘捕李昰应,并遣淮军驻于汉城,袁世凯与其主将有旧,佐理营务,平定朝鲜第二次内乱,为李鸿章所信,故有此命。袁氏果决,颇有才能,为韩架设电报,直达凤凰城,并干涉韩政。李熙恶之,遣密使乞俄保护。袁称中国将兴师问罪,韩王乃谓小人假造国宝文书,俄亦不肯承认。其独立之谋,迄未改变,先未商于袁氏,忽派全权大臣出使日、美。中国设法补救,而韩王竟不愿照办,且疏远中国,公然称己纳贿,中国许其停派贡使,实则全为讹言,不过使中国难堪耳。后太妃病死,故事中国吊使至韩,王出郊礼迎。李熙以其有碍自主,托辞拒绝。清廷则欲证明朝鲜藩属吾国,仍遣使往。袁氏在韩颇遇困难,驻韩日使尝欲与之协商办法,而袁谢绝其请,防范其活动甚严,日人亦恶之。
修约之失败 日本对韩表示让步,对于中国邦交较前亲善,乃欲修约。光绪十二年(一八八六),日使盐田三郎向总署交涉。初中、日条约限制二国商人贸易之机会,日本工商业进步,迭请依照他国条约,改为互惠之最惠国待遇,终无所成,至是,复行提出。曾纪泽自欧洲回国,奉旨在总署当差,主张中、日亲善,许而从之。顾总署人多,意见不一,驻日公使徐承祖初言修约甚为不便,终拒,后忽改称无益,国内固少远见之外交家。修约磋商之际,值长崎日警与中国水兵发生互殴,中国方面死伤五十人,遂作罢论。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盐田再以为请。总署大臣商于李鸿章,李氏犹豫,且信驻日钦差之言,日本国小民贫,东方有变,不能相助,函复总署,称修日约损多益少,不如借词延宕,或改一二无甚关系利害之事。总署接受其意见,故无所成。日本后再要求,亦为李氏所驳。其政府因禁华商入内地办货。
交涉之严重 中日悬案久未妥协解决,终以对韩问题,酿成战祸。日人深恶袁世凯阻其扩张在韩政治势力,驻韩日使大石正己与韩廷忿争,几致严重之形势。光绪十九年(一八九三),日本外务省商请李鸿章招回袁世凯,外务省即撤换大石,李氏不可。朝鲜亲日派领袖金玉均自作乱失败后,逃往日本,韩廷患其为乱,谋欲杀之。会李鸿章之子经方招之,及抵上海,为韩刺客所杀。中国派舰载送刺客及尸赴韩,值韩刺客又于日本谋刺他人被捕,日警搜查朝鲜使馆,韩使怒而返国。日本舆论大哗,中、日邦交亦颇紧张,乃以东学党之乱,引起改革韩政之争论,造成战祸。东学党为朝鲜民间之秘密会社,韩王不恤民苦,人心思乱,信者日多,光绪十九年聚众数万,韩王将其解散。明年,全罗道古阜郡农民抗税,东学党因而起兵,宣称讨倭斥夷,战败官兵,不受招抚,声势张旺,扬言直攻汉城,匡君救民。
改革韩政之争议 方乱之正炽也,韩臣有请其王向中国乞援者,袁世凯亦以为言。四月,韩王正式乞援,后二日,清廷宣称出兵,驻日钦使汪凤藻通知日本,文有保护属邦之句,外务省不肯承认,并称日本出兵朝鲜,正式通知总署。总署请日不必多派军队,及进入内地,外务省不肯接受此种限制。中、日出兵,党人多逃,余众就抚。日兵驻于汉城,而韩京安堵如常,各国均有非议,其驻韩公使大鸟圭介与袁世凯议商撤兵。五月十三日(六月十六),日外务卿陆奥宗光招见汪凤藻提出整理韩政草案,整理财政,裁冗官,练新兵。汪氏电报总署,总署反对,李鸿章亦言不可。陆奥收得覆文,更照会中国公使,说明立场。其扼要之语曰:“非协定将来,足以保持该国(朝鲜)安宁静谧,并保证政治得宜之办法,则帝国政府决难撤兵。……假令贵国政府所见相异,帝国政府亦断不能发令撤去现驻朝鲜之军队。”坚决至是,将单独行动矣。
调停之失败 大鸟新奉训令,改变态度,要求韩王改革内政,并问其是否属于中国。朝鲜答覆迟延,向中国乞援,李鸿章请俄干涉。陆奥亟致密令于大鸟,日兵于韩自由架设电线,建筑兵房。大鸟遂出积极,要求韩廷令清兵退出境外,宣言废除中、韩通商章程。韩王未有确实之答覆,日军竟包围王宫,拥李昰应出,为所欲为矣!中国方面,李鸿章日知时局之严重,说俄干涉,而俄政府向日提出忠告,外务省保证其无侵略朝鲜疆土之意,遂无举动。英国调停,亦无所成。六月十二日(七月十四),日本警告总署,略谓不理其意见,“今后倘生不测之变,我政府不负其责。”于此情状之下,李鸿章建议让步,而总署不可。德宗年青,不知日本实力,主张用兵。其亲臣交章言战,要多动于情感,轻信浮言,不切实际,而在当时,竟为强有力之清议。
战斗力之比较 日本外交官及武官存心挑战,清廷朝臣则空言战,海陆军之战斗力全不之计。初朝廷创办海军,原拟每年筹银四百万两,而各省报解,远不及额,朝廷严令遵行,始能购置军舰,办理海防。中、法安南之役,朝廷重视海军,新设海军衙门主持,值购买之兵船来华,雇英人琅威理为教练官。顾公布之章程多未遵行,海防费一部分移建颐和园,户部又由尚书翁同龢定停购军火之议,自光绪十四年(一八八八)后,未买一只新船。陆军则缺额太多,器械恶劣,淮军虽有洋枪利炮,然而军纪废弛,人数不多。其他军队多不足论。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陆军全用西法,采用征兵制,海军则政府增加预算,扩充实力,甚至与国会冲突,后经调停,始得通过预算。其兵船发炮敏捷,过于我国,而又行驶迅速。总之,日本海陆军均占优势,武人正欲扩张其国力于海外。我国则朝臣疆吏,平素既不努力准备,危急之际,唯以情感妄发议论。误国之罪,其何能辞!
战争之起始 德宗迭谕李鸿章进兵,盖驻韩淮军只有二千余人也。六月中,李鸿章雇英船运兵,更令部将自陆路入韩,而日兵已达一万余人。日本闻知淮军自海上往援,遣舰队出发,并奉有攻击密令。二十三日(七月二十五),遇见华舰于丰岛洋面,发炮轰击,并沉高升运输船。同日,驻于汉城之日军向牙山出发,其地驻有华军也。明日,两军开始交战,淮军凡四千人,以新得援兵,数有增加也。淮军退出牙山,七月一日(八月一日),两国宣战。淮军败后,退守平壤,陆路来援之兵亦至,人数达一万五千,扼守要塞。日军分路前进,采用包围策略,八月中,开始攻击,占领要塞,守兵于夜间弃城出逃,退入鸭绿江西岸。平壤战败后之二日,两国海军激战于黄海,胜利亦归日本。
朝中之情状 海陆军战不能胜,二者均归李鸿章节制,时人以其主和,又以战败,乃深罪之。实际上平壤败后,陆军无新法操练之精兵,舰队军火缺乏,势难再战。慈禧太后召见翁同龢,命传议和密旨于李鸿章,其办法则请俄干涉也。李鸿章商于俄使,未有所成。英使劝李鸿章等早日议和,以朝鲜独立赔偿军费为条件,其政府并商请列强共同干涉,而德宗及其亲信大臣仍持异议,其心理以为日本国贫,不能持久,东北气候严寒,我国士兵力能耐寒,可度其将败也。和议终无所成。朝臣一面大言主战,一面轻信讹言,惶恐之至,远送家眷出京避难,中国所缺乏者,无过于言行一致具有远见能决大计之政治家也。
日军进犯奉天 日本作战之兵,自朝鲜而前,是为第一军。归山县有朋统领,九月末,以重炮掩护,得渡鸭绿江,守兵败逃至九连城。日军乘胜陷之,次第占领奉天东南之城邑。守兵乃守形势险要之摩天岭。日本另遣军队,自金州东之皮子窝登岸,是为第二军,进攻金州,陷之。败兵逃往大连,更退至旅顺,大连重炮反而资敌。朝廷闻报,遣军往援,战不能胜,于是旅顺援绝,人心丧沮,日军进攻,海军助战,一日陷之。日军以守兵戕杀俘虏,捕杀二千人,亦云惨矣。败闻,李鸿章及统兵大员,各得处分,朝臣乃言淮军无用,请用湘军。湘军出关者,亦无战绩。吴大澄所部之败溃,尤其明例。
北洋舰队之消灭 北洋舰队自黄海战后,退入旅顺船坞修理,工毕,驶赴威海卫,盖提督丁汝昌以为旅顺后路警急,各船泊在港内,水道狭隘,不易转动,有损无益,李鸿章且欲保全余舰,不令再战。朝旨调南洋兵船赴援,两江总督刘坤一力言不可,后刘奉命北上,张之洞代为总督,亦奉朝旨,称其毫无用处,不过徒供一击,全归糜烂而已,终未北上。十二月末,日军自威海卫东南之荣成湾登陆,从后路进攻南炮台,陷之。丁汝昌初欲毁之,免其资敌,不果,至是乃自毁北炮台。于是舰队困守刘公岛,日军施用鱼雷,兵舰颇有损失,兵士哗噪欲变,离船登陆。外员劝丁汝昌降,日本海军司令先致书说其出降也。丁氏不可,后欲沉船,毁坏炮台,而部将恐其取怒日人,不肯奉行。又欲突围而出,诸将亦不从,遂仰药死。部下用其名义,致书日本司令言降,约其毋伤军民,司令许之,双方议妥条件,二十一年一月二十二日(一八九五二月十六)出降,北洋舰队遂无余烬。
和议之挫折 清廷失去早日议和之机会,朝臣请用恭亲王奕䜣。奕䜣初无补救,及奉旨督办军务,而军事日急,乃请驻京公使调停,未有所成。太后遣人密商于李鸿章。李遣天津税务司德璀琳赴日,而日本当局不肯接见,外务省向美使表示中国尚无议和之诚意。及旅顺失守,总署主张于上海议和,亦为日本拒绝。德宗仍持战议,但迫于太后之命,诏张荫桓、邵友濂为专使。二人滞留上海,备受匿名揭帖之诋讥,主张和战并行,统兵大员不可意存观望。会日军进攻威海卫,乃奉旨东渡,日皇命伊藤、陆奥为全权大臣,会议于广岛,互勘证书。伊藤称其全权不足,拒绝开议。张、邵二使请换证书,为其所拒,命船送之归于长崎。伊藤私向参赞伍廷芳语,中国宜派恭亲王或李鸿章,外务省亦向美使表示中国宜派“从前能办大事位望甚尊声名素著之员。”
李鸿章赴日议和 会议久未开成,而威海卫已告失守。德宗迫于太后之命,派李鸿章为全权大臣。其东渡也,已知日本主要之条件,赔偿兵费,朝鲜自主,割让土地,及议定商约。总署迭开会议,而终无可奈何。二月中,李鸿章及其属员抵马关,与伊藤、陆奥相见于春帆楼,得知日舰往攻澎湖、台湾。伊藤应李氏之请,提出休战条件甚为严酷,总署得报,商于驻京公使,决定先议条件。李向伊藤要求,日方允许明日提出,会散,李鸿章归馆,狂徒以手枪击之,流血晕绝。日政府大惊,各国皆不直日。日政府为缓和国际间形势计,允许奉天、直隶、山东无条件休战二十一日。伊藤俄提出苛酷之和约,李鸿章电报总署,并请将割让奉天南部、台湾、澎湖,及赔款三万万两之要求,密告英、俄、法使,一面饬其属员草成说帖,要求减轻。
《马关条约》 伊藤不为说帖所动,召李经方密谈,大陈利害。李鸿章迭电总署报告交涉经过,对于日方提出修正案,除朝鲜自主外,中国割让奉天四城澎湖列岛,赔款一万万两,日商照最惠国待遇。伊藤不可,另提出修正案。李请再减赔款割地,而伊藤患列强干涉,强迫李氏早日承认,并称无可再议。朝旨初令李氏商减条件,后据其报告,以为事机紧迫,乃许签定条约。三月二十三日(四月十七),《马关条约》成立。其要款凡六:一、中国承认朝鲜为独立自主国。二、赔款二万万两。三、割让辽东半岛及台湾、澎湖。四、开放苏州、杭州、沙市、重庆,日船得驶往苏州、杭州及四川之重庆,日商得于商埠开设工厂,制造货物。五、二国另订商约。六、日军得驻于威海卫,待赔款付清,商约成立,即行撤退。另订专约,规定威海卫驻兵办法,停战又延长二十一日。李鸿章签约后即归国。
三国干涉 条约损失之重大,引起朝臣疆吏之反对,多请废约再战。张之洞电称连结英、俄,给以西藏、新疆,刘坤一等亦持战议。朝旨饬李鸿章商改条款,李言不可。会俄、德、法提出通牒,要求日本归还辽东。初战事失败,总署商请外国援助,德曾忠告日本不宜要求大陆上之土地,未有效果。及《马关条约》割让辽东,又有干涉之意。俄以日据辽东妨碍其前进,商于英、法、德国,共同干涉。德国许之。法为俄同盟国,表示同意。英则拒绝。三国向日要求,日本迫而许之。清廷亦欲保留台湾,不愿换约,并请三国援助,三国谢绝,始乃换约。关于保全台湾,长官商请英、法保护,一无所成。台绅呈请巡抚唐景崧为台湾民主国“总统”,宣布独立。日遣舰队往攻,占领台北,官吏潜逃,台南尚有刘永福所部防守。秋间,日舰往攻,刘永福亦走。斯役也,日军染疫,死亡颇众。
善后事宜 和议成后善后事宜,有归还辽东及议订商约等。关于还辽,日本要求五千万两,三国定为三千万两,于是中、日议订条约。日本于三月内,撤退奉天驻兵。议订商约,日本要求甚奢,中国则欲挽回权利。争执之问题,日本要求制造之土货不完口岸正税,其商人新得设立工厂之权利故也。中国则欲条约载明领事保护在日华人,久无所成,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六),订成通商行船章程。争执之问题并未列入。其主要条款,则日人享受列强在华之商业权利也。至于日厂制造货物之征税,则另订成条款。中国承认征税不得多于本国臣民之所纳者,又划给天津、厦门、汉口等地之日本租界。综之,二十四年之中、日交涉所有问题,多解决于《马关条约》,日本地位,自此而后迥异于前,二国之问题益多,中国之损失亦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