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第十五章
人类的悲喜本不相通,木锦听到李叶在哭,也没放在心上。
吃完饭继续绣屏风,第二天接到村长的通知,说村上准备办社戏,要临近的几个村庄都出人手。
社戏在农村是很重要的活动,很早以前,临近冬日,社戏伴随着一系列的祭祀,组成了旧时代普通百姓信仰的一部分。
但随着新时代的到来,有关于宗教方面的活动受到压制,便把社戏也一举取消了。
只是形式上的取消容易,心理上的取消却不那么简单。
那些从小在旧时代生活过来的人,早就被沓上了精神拓印,而这种感情,随着政策的压制一直在堆积。直到最近几年,政府对宗教活动的态度有所松动,于是那些消失了近十年的习俗,便再一次被翻找出来。
自然,为了避免麻烦,关于祭祀等方面的东西,暂时还没有被抬出来,只是纯粹的庆祝活动,却还是办了起来。
李家村附近的好几个村庄联合,势必要把社戏办得热热闹闹。村里闲散的人口,便都被集合了起来,各自分工为其出力。
李家没有了父母,只剩两个女孩儿,自然都要被叫去帮忙。
木锦锁好了房门,跟李叶出去,刚到村口,就发现带队大婶儿有几分尴尬的表情。
“大姑有话直说,是村里没安排我的活计了么?”木锦是听说过,在某些农村地方,是很忌讳寡妇之类的女性参与到庆祝活动中的。
木锦虽然不是个寡妇,但她离了婚,在某些人的眼里,大概比寡妇还不如。
却不料这次却是她想错了,只见大婶听了她的话,连连摆手,然后道:“不是没安排,是这吧,我们这几天要负责的工作是做灯笼。材料在胡家村,你看这……“
她和胡广志离了婚,在当下人们的眼中,怕是连胡家村这个地方,都要绕着走了。
木锦才知道,她们纠结的是这个。
便说:“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不就是去胡家村干活儿么,我无所谓的。”
“你觉得没事儿那就行,嗨,我想着我们人也不少,你要是不想去,也没什么,大家多干点儿就是了,也不指望你一个……”
木锦笑笑,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胡家村就在李家村隔壁,大家走的早,一群人走路一个小时不到,就到了集合地点。
坝子上已经有不少人了,从林子里砍的竹子摆在庭院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拿着篾刀在开竹子做骨架。
女人们洗布的洗布,画图的画图。手巧的拿着剪刀在剪样子,又分了一部分人借了厨房煮浆糊。
在这个并不富裕的年代,并不富裕的村庄,省吃俭用是常态,吃不饱肚子的也大有人在。
但是再如何贫穷,每每遇到和活人不相干的事儿,却又十分大方,很是舍得花功夫花钱。
木锦就曾经见过,为了让活着的时候受苦受穷的父母死的风光,借下巨额欠款举办葬礼,最后花上十几年来还钱的人家。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不是人的任何东西,人类都比对活人要宽容厚待得多。
仔细想一想,人类这种生物啊,真是十分的有意思。
作为熟手,木锦被分配到了糊灯笼的工作。
不过她要糊的不是布灯笼,而是纸灯笼。
社戏是大活动,光是灯笼,都要分好多种。布做的和纸糊的,用处是不一样的。
木锦被分到一个小院子里,在几个大姐的带领之下,把分到的已经剪裁好了的红白黄绿等各色纸张糊在绑好骨架的灯笼上。为了保证质量,灯笼糊了之后,也不能马上放起来,而是要先挂起来凉一凉。
木锦手脚勤快,在院子里拉了十几条绳子,把糊好的灯笼挂成排。
不算是繁重的活计,再加上人多热闹,一边忙碌,一边听着女人们闲聊,一早上过去得很快。
午饭是村上提供的大锅饭,大家排队吃了,便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本村的女人们回到家看看孩子喂喂猪,家里有鸡有牛的都喂了。有亲戚在村里的,也到去亲戚家坐一坐,算是一种表达亲密的方式。
木锦没有要去走访的亲戚,也没有熟人需要闲聊。
胡家村的人知道她和胡广志一家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冒险和她多打交道。
于是她吃完饭之后,休息了一会儿,就把随手带来的中学课本掏出来看。
这是刚从校长那里拿到的旧书,不知道是谁用了不要的,上面画满了笔墨的痕迹。但这对阅读完全不影响,木锦很容易就把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就是,字儿她都认识,联合起来,却不是很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毕竟太阳高高挂在天上,为什么能产生力,还能拉扯地球和月亮?实在是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尤其,即便是她再怎么努力尝试,也不是很能明白所谓的力场和磁场。
要是力有场磁也有场的话,那么自己死而复生,是不是来自于相关的原理?
可即便如此,能够交换交流的,那不也应该是同处于一个场之内的物质么?
自己都死了多少年了,所处的时代和现在隔了成百上千年,又是怎么来到的这里?
隔着空间的力能发挥作用,隔着时间也可以?可这书上没说呀!
大概是太容易往自己身上想,木锦看书看得越来越糊涂,最后脑子都快想蒙了,只能放下书歇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一群小孩子突然呼啦啦冲过来,对着悬挂搬空的灯笼一顿扯。扯完还不算,等灯笼全部被扔在了地上,还要冲上去踩一脚,直接把大家一早上的劳动成果全部踩烂了。
听到动静的大人赶来一看,气得操起扫帚就开始追着打,木锦往人群里看一眼,果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胡家顺,胡仁顺。
啊!他们是冲着她来的。
木锦微微一笑,假装没看到。
不过是两个小孩子,她暂时犯不着动手。
倒不是说准备放过他们,而是——罪魁祸首还健在,要是他们这群小崽子先被处理了,岂不正好让他没有了拖累,能够高飞远走?
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木锦一脸平淡地把损坏的灯笼捡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拿起剪刀,开始剪花样,为弥补损坏的灯笼做准备。
直到有个小女孩儿被她妈妈带过来,蹲在大人身边玩儿。
这时候她才大方地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糖果来,塞到她手里。
“糖?水果糖?”女孩儿高兴的跳起来,尤其喜欢亮晶晶的糖纸,拿在手里左右舍不得吃。
木锦见状,又给了她一颗,说:“既然喜欢,那就吃一颗,藏一颗,正好。”
女孩儿的妈妈赶紧推拒:“别别别,怎么能给她糖?你吃,你自己吃。”
“我还有呢,几块糖么,又没什么。”
木锦淡淡一笑,说完了又回头继续糊灯笼了。
往常这种时候,女人们便要多来往几回,一方努力给,一方坚决推拒,直到拒无可拒,这才千恩万谢地收下,这段关系,便算是建立起来了。
只木锦显然不是她们熟悉的人群,也不玩儿她们习惯的套路。
她给了糖,真就直接给了,不会再多给她们你来我往推来推去的机会。只是冷静,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冷淡地坐回去,继续干活儿,连多余的目光都不给。
这就没有办法了,没有目光的接触,人是没有办法交流的,总不能掰过人家的肩膀或者脑袋,逼着人家和自己说话吧?
女人便只得说一声感谢,让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然而大人到此为止,小孩儿却不会。
得到了两块糖果的女孩儿,很快便出去炫耀了,没过多久,就看见她身后跟了一群小孩子过来。
一个村子的小孩就那么些,年龄相近的,也就那一群。
木锦专门挑选的是和胡仁顺兄弟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她能炫耀的,显然也就是他们这群人。
这群眼巴巴地看这自己,却不敢说话的小孩儿,果然就是刚才踩了灯笼的那一群。
刚才他们干了坏事儿,已经被自己的父母逮住教训了一顿了,除了胡仁顺兄弟俩。因为他们父亲不在家,也没有母亲。胡家老两口也一向不管他们。
这会儿听说木锦有糖,一个个眼巴巴地,嘴馋得不得了,却一个都不敢开口要。只当着木锦的面儿,问唯一得到了糖果的女孩儿,‘那糖甜不甜?那糖甜不甜?’
“当然甜,特别甜。”女孩儿得意极了,噙着糖果,恨不得吮得啧啧作响。
木锦看他们馋得差不多了,这才把他们叫过来,问:“你们还认得我不?”
“认得,你是胡仁顺的后妈李婶婶。”
“不是,你们搞错了。”木锦道:“我不是胡仁顺的后妈,之前政府的宣传不是已经说了?我们结婚不算数,所以等于没结婚。我也不是你们说的李婶婶,我姓木,你们要叫我木姐姐。”
“木姐姐?不懂。”
“不用懂,记住就行了。”木锦说完,从包里掏出糖果来:“刚才谁踩了我们的灯笼?踩了灯笼的是坏孩子,坏孩子没有糖果,只有没踩过灯笼的好孩子,可以吃糖。”
小孩儿们不说话了。
他们都踩了灯笼,但他们都想吃糖。
然而木锦没有叫任何人的名字,也没有指认任何一个人踩了灯笼。所以这群懵懂的小孩儿,只得睁大着眼睛,等待着木锦宣判。
木锦一直没有从他们当中分辨好坏的意思,只是直白地看着他们,让他们自己站出来承认。
承认自己是坏人,显然不那么容易。可是对糖果的欲望,也诱惑着他们。
于是第一个说话的站出来了,显然那会是一个小骗子。
那个干瘦顽皮的像一只活猴,刚才踩灯笼也踩得最欢的其中的一个,大言不惭地当着她的面儿撒谎:“我没有踩灯笼,我可以吃糖么?”
“你没有踩灯笼?真的?”
“真,真的。”
木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小孩儿马上心虚地低下了头,于是她又扫了其他人一眼,果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揭穿他的谎言。
木锦便笑了,说道:“原来如此,那好吧,我相信你,我可以给你一颗糖。”
小孩儿惊喜地抬头,就对上了木锦温柔和蔼的眼睛。
她摸了摸他的大脑袋,笑道:“那看来,你是一个好孩子,好孩子懂事又有礼貌,对不对?”
“对。”
木锦便给了他一颗糖。
小孩儿为了标榜自己果然十分懂事,拿到糖果之后,还乖巧地说了声谢谢。
就这样,木锦用同样的方法,发出去了十四颗糖,直到胡仁顺兄弟俩走到她面前。
“你们该不会,觉得我刚才没看到你们吧?”木锦一下子冷了脸,说道:“其他小孩子我不熟,不太认识,但你们……”说完冷笑一声,收起了糖果,理都不理他们,直接回去继续糊灯笼去了。
两个无法无天的小孩儿,从小到大,都习惯了耀武扬威的熊孩子,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了羞耻窘迫的滋味。
所有的小孩子都得到了糖果,只有他们没有得到。
所有的小孩都是好好孩子,只有他们不是。
他们愤怒不满,果断揭发其他人都踩了灯笼,还骗她没有,是骗子。
可是……
“我不信。”木锦冷笑:“他们都是好孩子,我怎么可能相信你们的话?诬陷别人可不是好习惯。”
不论两个熊孩子怎么撒泼打滚,都改变不了得不到糖果的事实。
但很快,他们发现,得不到糖果只是小事情,重要的是,他们被孤立了。
一个群体中,与众不同的注定被孤立。
而现在,所有人都拿到了糖果,只有他们没有拿到,他们是不一样的,是不同的,是恶劣的低等的。
深感不妙的兄弟俩,凭借敏锐的生物本能,想到了解决的办法:他们抢走了其中两个小孩的糖果,终于化解了这场孤立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