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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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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创世成身,救赎人类,要人仰赖耶稣基督,而成圣洁,不但在生活上显出救恩的奇妙,并且在行为上表示德行的尊崇。换句话说,救法要在人的行为上生效率。人与人群必须有道德的生活与行为。我们讨论了创世、成身、救赎问题之后,还得讨论道德问题。首先我们应当明白基督教伦理学的根基。

    基督教的性质决定着基督教伦理学的性质。基督教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超越而内在的永恒世界,一个是流动而变迁的现实世界。其道德是本于上帝神性的至善至爱的,在永恒的世界里扎根,而在现实的世界里开花结果子。道德律是上帝的命令。上帝的命令即是上帝的话,即是上帝自己,亦可说那是上帝的形象。上帝创造人,按照自己的本性,自己的形象;所以人性里包蕴着上帝的命令,顺性而行,即是顺服上帝的命令,逆性而行,即是违背上帝的命令。人堕落了,违背了上帝的命令,人里面上帝的形象被罪恶蒙蔽了,损坏了,不复能服从上帝,亦不复能自拔于罪恶之中。上帝乃入世成身,启示圣范,使人重见道德命令的尊严,也使人知道罪恶的深得。入世成身的上帝在耶稣基督里显明出来,启示着上帝的本性,颁布着上帝的命令,一则要再申命令,一则要在人生活里再造成上帝的形象,使人顺命而作道德的行为,至于成全上帝的旨意。所以耶稣基督的启示,即是上帝命令的表显,亦即人性本质的表显。人性之中本含上帝的形象,本蕴上帝的命令,本有道德律。人不外于道德律,道德律不外于人,二者相函,原为一体,所以人遵循道德律,即是顺性,即是由自己,即是自由。在这一点上,历来中西圣哲俱有相同的指示。苏格腊底从他自己里面灵明的指示,其实即是顺从人性之内的道德律,即是遵循人性之内上帝的命令。斯多亚派的哲学家以自然为因,自然为果,因在自然之内作主宰,亦在人性之内作主宰,而此主宰人行为的,即是道德律,即是上帝的命令。康德在实际理性批判论里,亦有相似的看法,以为人的意志之中,包含着道德建。人必自由,然后可以有道德的行为。所谓自由即自能为因,自己之外,更无外力外因,使其作选择作行为。自己之外若有能决定人行为的因或力,人即非自由,即不能有道德的行为。人意志之中包含道德建,所以循之即是自顺自性,所以是自由。凡此种种看法,莫不与人性含蕴上帝形象的看法互相印证。中国的圣哲亦这样讲。《中庸》开首即说:“天命之谓性。”孟子则有良知良能的议论,说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意思就是说,人须作道德的行为,因为人的本性须要如此作。他竟更进而说善养浩然,人若善养而不害性理,且可察知这浩然之气,充塞乎天地之间。张载《西铭》里则直截地说:“天地之帅吾其性。”诚如是,则上帝的命令种在人心里,上帝的形象造在人性里,是人可以经验到,省察到的。上帝不让自己在世界万人之中完全没有自己的明证。

    上帝创世成身,为自己的启示。基督教的伦理学是建立在上帝在耶稣基督的启示之上的,启示因此是基督教道德的根源与基础。因此道德与神学同一渊源,道德的理论是神学的一部分,往往被称为道德神学。神学讲解上帝的性德,随着《圣经》的指示,说上帝全知全能全在全善。道德则以上帝全善为出发点。上帝全善,当然要人完全从善行善,不愿人犯罪作恶而违反上帝的旨意。上帝责人去恶从善,拒罪成圣,出死入生,人不能应;所以上帝亲自来格,在耶稣基督里话成肉身,以作启示。耶稣基督所启示的,第一是善范,第二是诫命,第三是标准,第四是权能,第五是归宿。论到善范,耶稣基督在积极方面,建立了纯善纯爱,绝对圣洁的人品;在消极方面,表示无瑕疵无玷污,毫无丝毫罪恶的性行。因此,他做了道德的模范。在道德上人需要模范,需要表率。耶稣基督乃供给了所需求的,成了善范。论到诫命,本来就是上帝的命令,本来就种在人性之内。但是因为人犯了罪,埋没了自己的本性,所以不能没有一个悬在外面的诫命。先知圣贤,多少认识道德律是什么。希伯来人中间,则有“你当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爱主你的上帝,又当爱人如己”的明文。中国人中间则有“仁者人也,义者宜也,”兼仁与义的教训。但是善范不全,人们不能遵行,人性已亏,人们不能实行。耶稣基督来,立了善范,然后给人一条新诫命。他说:“你们要彼此相爱,像我爱你们一样,这就是我的命令。”(《约翰福音》十五章十二节)耶稣的命令,当然就是上帝的命令。他的命令表面上看来与希伯来人所受的命令,毫无差别;但我们若仔细思考,仔细比较,耶稣基督所给的命令,与《旧约》所载的有一个极大的不同。“爱人如己”是以人自己作标准的;“你们要彼此相爱,像我爱你们”,不是以人自己作标准,而是以耶稣基督为标准的。人是不纯全,不纯善的,以人自己作标准,是一个相对的比较的办法。人的知识品格均有亏欠,不但不容易晓得何者为善,何者为不善,并且挟带自私,恒有错误。自私是道德判断错误的根源。人或自信他能爱人如己,己既不善,既自私,岂有不带错误之理?譬如人爱纵酒,爱人如己便要使人嗜酒像自己一样;人爱女色,爱看电影,爱人如己便可以引人于荒嬉,像自己一样。这不过是似乎过分的譬喻。即不过分,人亦常在爱人如己一端上,造成错误。譬如父母爱子女,以己忖度,要儿女学这样,学那样,行这样,行那样,往往欲益反损,强其所难,加其所恶。若改“爱人如己”为爱人如耶稣基督,情形就不相同了。耶稣基督给了命令之后,随即说:“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大的。”(《约翰福音》十五章十三节)绝对无私的爱,方才可以为模范为标准。论到标准,以上已经有多少说明。标准是衡量一切的尺度,而不为一切所衡量。譬如尺,平常用的尺,或稍长,或稍短;在量物的时候,发生了争执,人不能以常用的尺定另一常用的尺果然合度与否。但是国家有标准的尺,人可以将所疑的尺与之相比。人不能说标准的尺稍短稍长,也不能说再要量一量标准。因为标准之外若另有标准,那末那所谓之标准就不是标准。标准是最后的,究竟的,绝对的。耶稣不但以自己为善范,叫人学,(《马太福音》十一章二十九节)而且亦以自己为标准,叫人衡量自己的心机与行为。耶稣说:“我给你们作了榜样,叫你们照着我向你们所作的去作。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们,仆人不能大于主人,差人也不能大于差他的人。”(《约翰福音》十三章十五、十六节,又《马太福音》十章二十四、二十五节)

    至于权能与归宿,也是从全部启示中指示的。人要奉行上帝的命令,用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的。所以耶稣基督救赎世人,有死有复活有升天有圣灵的来临。圣灵来了,要引导人进入一切真理,(《约翰福音》十六章十三节)使人有辨别的知识,选择的指示,与夫实行的力量。圣灵来了,将上帝的爱浇灌在人心里。(《罗马书》五章五节)知识是权能,爱更是权能。知识是冷静的,爱是意志感情的动作,是热烈的。人因耶稣基督的救赎,信受圣灵,满心的爱上帝爱人,满心火热,就有权能,可以立德立行,做常人所不能做的事情。基督要人行善,是给人力量行善的;所以基督教的道德,是带有权能的道德。道德有归宿,所以有意义。这个归宿要显明道德的生活与行为所要达到的地步,所要达到的究竟。在个人方面道德的生活与行为要人进入永生;在大众方面道德的生活与行为要人成全上帝的旨意,使天国临在,在地上像在天上一样。在这个世界上道德是一个经程。人要立志行善,但是立志行善不在真空之中,而在有罪恶有苦难的世界上。立志行善是与苦难相摩擦,与罪恶作抵抗;胜过了利诱威胁,胜过了情欲无理的要求,仇敌凶恶的压制,不投降,不妥协,人方才是立定了道德的人格。不经此程,意志不能强,人格不能健。基督徒立志行善,不凭自力,而在祈祷之中凭持上帝的应许而向前的,所以要呼吁着“不叫我们遇见试探,要救我们脱离凶恶”。(《马太福音》六章十三节)排除恶,是打消,建立善,是增益。打消中有增益,增益中有打消,少一分恶即多一分善,多一分善即少一分恶,胜一分恶即建一分人格,即促进一分天国。善有真而恶没有真,善独立而恶不独立。梁山泊里的强盗要抢夺必须有弟兄彼此的忠义,不得不建忠义堂以相鼓励;要得势必须有替天行道的假托,不得不竖起杏黄旗来以相号召。梁山泊如此,世间上一切恶的战争,莫不如此。善却不必借重恶的力量。耶稣基督不用石头变饼,不从殿顶上跳下,不拜魔鬼,完完全全依仗着上帝的纯善作成他救赎的事工。善有真,又独立不移;人立了善,自然即有真,即有上帝的本性发展在品格之内。上帝永生,因此立善的人,信受上帝的维持,也有永生。这就是道德的归宿,这就是道德所要达到的目的。世界上有罪恶,有苦难,人在信持上帝,排除罪恶,斗胜苦难的生活与行为中,与圣灵同工,建立好的家庭,好的社会在地上,也有一个辽远的,至终必到的归宿。那归宿就是道德与幸福完全的合一,个人与群众完全与上帝和睦,天国的至终实现。这一切,耶稣基督在成身受死升天复活的救赎工程中早已成全;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都包含在其中。所以耶稣基督的启示,又彰显了道德的权能与归宿。

    基督教的道德,再进一层说,是上帝完全的舍与所启示的,是一个不计算的生活与行为。世界上的人讲伦理,必要注意义务与权利;有一分义务才有一分权利。或说厚往而薄来非礼也;或说舍己而芸人不宜也。基督教不然,既主张爱,则要爱到底,(《约翰福音》十三章一节)则转左脸,走两里,送里衣。(《马太福音》五章三十八至四十二节)书记在公事室内看自鸣钟,时刻一到,立刻下班,不多做一分一秒,是计算。护士服侍病人,体谅备至,到下换班的时节,不离弃,使病人得快愉,得安慰,是不计算。基督教的道德不知道半斤八两,五十五十的道理。其次,这个道德是纯粹自发的,内心的,由于切求而得的引导,由于与上帝同在而得的觉悟。因为是这样,信徒跟随救主,不计酬报,不觉得有律法上的责任,不觉得有外来的命令,不觉得受驱使,不觉得有张冠李戴,行善不为了善之为善,而为了名利的那种心机。基督徒行善是因为爱上帝爱人;上帝是善的本原,爱上帝就只有因为善而为善。爱人,因为人是上帝所爱的,也就是因为善而为善。为善而想求名,那末所为的不是善而是名;为善而要图利,那末所为的不是善而是利。为善而如此,为之者乃是法利赛人,不是上帝的儿女,不是基督的门徒。(《马太福音》六章一、二节)因为善而为善,由于善的华美庄严,由于上帝本性的华美庄严;人爱上帝,因为上帝全善,华美而庄严。善出于爱,不必出于责任心,而责任心自在,责任自尽;善出于爱,不必有本分的拘束,而本分自在,本分亦自尽,并且超过了本分的限制。爱是意志情感知识的统一,即是全人格的统一,有知识为之分辨,有意志为之着力,有情感为之鼓荡。人格统一的生活是快乐的生活。善出于爱的行为是有力量的行为,有力量的行为是快乐的行为。人格统一而有力量,向前奋进,有把握,有寄托,有内心觉到的自我扩展。在自我遗忘里,自我牺牲里,有伟大的扩展,有伟大的扩展,就有上帝同在的凭证,就有无穷无尽的愉快。譬如男女相爱,全心交托,女要男作的事,男去作,尽心竭力,全是愉快;男要女作的事,女也去作;殚精竭虑,亦全是愉快。人爱上帝,而行善亦复如是。所以基督徒的道德生活与行为,如水之有源,如云之乘风,可收加倍的功效,可得出乎意料的成功。不计算,因为爱不知计算,无拘束,因为爱是内心发的,充盈而自由。永恒的世界在爱里乃冲进了罪恶苦恼的世界。

    基督教是宗教,其道德是宗教的道德,跨着两个世界。或有人想,“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上文所说的陈义太高,在永恒世界里虽可实行,在这个破碎纷纭,罪恶苦难充塞弥漫的世界里,未必真的行得通。这种怀疑现在是普遍的。我们应当慎细审查,看看基督教的道德在永恒世界里是怎样,在现实世界里是怎样,不可一味举头天外,大放厥辞。在耶稣基督的教训里,论到钱财则说:“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只要积攒财富在天上,天上没有虫子咬,不能锈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因为你的财富在那里,你的心也在那里。”(《马太福音》六章十九节、二十节)他差遣门徒,则说:“腰袋里不要带金银铜钱。行路不要带口袋,不要带两件褂子,也不要带鞋和拐杖,因为工人得饮食,是应当的。”(同上十章九节、十节)对求永生的少年,他说:“你要变卖你一切所有的分给穷人,就必有财宝在天上。”(《路加福音》十八章二十二节)这些教训是不是每个信徒都要遵守,若都要遵守,那末在世界上行得通么?关于夫妇与家庭,虽有夫妇好合,成为一体的教训,(《马可福音》十章七节、八节)却还有不娶不嫁较好的暗示。耶稣曾对门徒说:“这话不是人都能领受的,惟独赐给谁,谁才能领受,因为有生来为阉人,也有被人阉的,也有为天国的缘故自阉的;这话谁能领受,就可以领受。”(《马太福音》十九章十一、十二节)又说:“人为上帝的国,撇下房屋,或是妻子,弟兄,父母,儿女,没有在今世不得百倍,在来世不得永生的。”(《路加福音》十八章二十九、三十节)“这世界的人有娶有嫁,惟有算为配得那世界,与从死里复活的人,也不娶,也不嫁。”(同上二十章三十四、三十五节)这些教训,耶稣基督虽不要每个信徒遵守,却好像看为较高的道德。若果然是如此,天国较高的道德,岂不便是永恒世界里的道德,而不是现实世界的道德么?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若果以禁此为高,基督教的道德不全是出世主义么?(保罗的话比此更甚,见《哥林多前书》七章二十五至三十节,兹不备引以节篇幅)耶稣与门徒都以为末日将到,天国来临,人能屏弃连累,可以少受苦痛,(《哥林多前书》七章三十一,三十二节)所以关于永恒世界的生活与现实世界的行为,有浑然不分的指示。这不是说耶稣基督主张出世,他若主张出世,又何必成身入世,走人间的苦路呢?他乃主张用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生活。他临难之前,为门徒祈祷曾说:“他们不属世界,正如我不属世界一样……我不求你叫他们离开世界,只求你保守他们脱离罪恶……求你用真理使他们成圣。”(《约翰福音》十七章十四至十七节)以上所述不积财,不娶不嫁,可以说是为少数的门徒讲的;这少数人用永恒世界里的精神在现实世界里服务,足以有转移改革这现实世界的作用。超世的道德对于饮食男女的世俗的道德是一种警告,一个晨钟,原是这现实的世界所不可或缺的。门徒之所以能为光为盐为山上之城者,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论到这个现实的世界,我们应当知道它的内容,也应知道人的性质。且不论历古以来世界是怎样的,看一个时代,就可以了然于千代万代,只是一个道德上的混沌,一个人欲横流,黑漆成团的叛乱,今日的世界尤其是这样。上一世纪,人以为科学鼎盛,人可以控制自然,改造社会,用自有的力量造一个地上的天国。人们做了这个美梦,又经过了第一、第二次世界的大战,将毒蛇猛兽一齐放出来,将文化基本一齐摧毁,问题愈来愈多,苦难愈来愈深,罪恶愈来愈出奇,似乎有点惊醒了。有思想的人,恫瘝在抱,悲悯为怀,对着这世界,只有直发愣,看不见这世界有什么根基,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归向。谁造成了这个局面呢?是人。且不论别的,只讲道德方面。学问研究所至均是相对,看不到绝对的本原,于是道德也是相对的,甲国以为是,乙国可以为非,甲代以为是,乙代可以为非,纵亦是相对,横亦是相对。道德范围之内既无金科玉律,复欠地义天经。当然人就莫知所从,莫知所至了。相对论之外,又有道德上的主观论。所谓之真,既无标准,所谓之美,亦无定质,所谓之善,更无客观的存在。有世界,无上帝,当然善之为善,就成了一种人定的规则,一种彼此对付的手段。价值云云,不过是人之所欲者而已。人已饱暖,则求金珠钻石,人遇大饥,金珠钻石就不及斗米之有价值了。道德不过是金珠钻石而已,承平时可以用之为装饰;饥荒战乱时可以弃之如泥沙。相对论与主观论已足给道德一个致命的打击。但还要加上心理学社会学的支持,主张解放,不主张克制,于是乎人里面的豺狼虎豹嗥叫于城野。酆都既辟,饿鬼难收,世界转瞬而变了地狱。这还不彀,机器又将人寰造成一个连锁,人投其中,做了千万转轮中的小轮子,只是跟着转,不能自动而自由。政治经济变成了全盘的统制,管人的事,也管人的心,管人的灵魂。这不是说相对论主观论心理学社会学以及政治经济的组织没有价值。这些东西果然加增了我们的知识,加增了我们控制自然的力量。我们决不要开倒车,决不能说历史是倒退倒行的。所要指出的是这些都是好的,都是有用的,都在积极或消极方面给人明白世界,管理世界的权能。只是缺少一个调剂稳定的力量,使人与人平均的权衡;只是遗失了一个根基,一个标准,一个归托。犹之大海上的巨船,一切都有,有轮有樯有机器有一切一切,而少了罗盘与转舵。世界不能拒绝上帝而自保,不能没有耶稣基督而自足,不能摈弃基督教而有道德的根基与标准。

    在今日的世界上道德几乎是完全破产了,所存的仅有功利主义享乐主义与实验主义。这些主义,简直是同实而异名的。功利主义所求的是功利,所谓道德无非是谋得功利的工具,达到功利的方法。若说立德即是立人,立人即是立德,那末道德既是工具与方法,人也只是工具与方法了。人之不存,功利何有,此之谓自尽。享乐主义亦然,以享乐为道德的目的,道德为享乐的工具;人为物生,亦为物死,于人也何有。实验主义亦复如是,所求的是效率,所持者为工具,有效为真,无效为假,真假莫辨,于人云何。有有效而假,有无效而真,真假所以不得其辨。真假无辨,人之真假安得有辨?凡此种种均可谓之无人主义;其实人无上帝,世界又安得有人?凡此种种都可谓是惟实的,是以人性的实际为根基的。世人莫不趋利而避害,莫不贪生而恶死,莫不求乐而怕苦,莫不思逸而憎劳。人之中有意志的冲突,有利益的冲突,冲突不已,必有斗争,斗争不已,必有灭亡。若欲使人避免冲突,减少斗争,总须有一个限制行为的规则,有了规则又总须人自愿去遵行。而驱使人去遵行的,决不能是道德的意识,决须是利害的观念;人见作道德行为有利,不作有不利,自然就循规蹈矩了。讲利害的,决不能讲是非真假善恶,因为是与真与善,都要与利相冲突而为害,非与假与恶都要与害相提携而为利。所以利害之心甚而是非消泯,真假善恶无论已。今日的世界,大体而论,是不讲是非而崇视利害的,所以大乱。不但今日的世界,从古以来,常是如此;所以世界老是处于上帝审判之下,伏于上帝的忿怒之下。所以人的行为不受道德的支配,内心的决定,而常为法律习俗舆论教育所制裁。

    法律轻赏而重罚;所持的是外铄的,机械式的制裁。在法律之下,奸淫偷盗欺诈诳骗凶杀等行为,均有刑罚,其思念动机均无抵制;人们乃因惧怕刑罚,不作违法的事,无有行为,即可以逍遥自在,谁也不能问其心中有多少负嵎的考虑,蟠踞的毒蛇。文明鼎盛的国家里,法律多于牛毛,纤纤小事,都可以求法律的解决。例如甲毁乙,败坏了乙的名誉,乙可以由诉讼而要求赔损失。夫打妻,妻受了小委屈,可以诉诸法庭,要求离婚。借债不还,债主可以控告债户;口角不已,两造可以要求官府的裁判。人们的道德于是乎一大部分成了法律问题。法律可以越出道德的范围,将苏格腊底毒死,将耶稣基督钉死。法律的网,小鱼漏不出,大鱼漏出来。法律的经纬,长及于无关于道德的行为,例如行路的靠左靠右,进止的绿灯红灯,均由法律的指定,以为维持秩序的规则;广及于无关善恶的准则,例如权衡尺度,均由国家订定,法律守护,以及辅助交易的章程。但是仅有法律而无道德,人们不能有品格,因为法律可以禁小人,不能造君子。法律无脚,所以“徒法不能以自行”,因为“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法治的背后须有超乎绳墨的善意志,善人格。至于风俗可以补法律的不足,可以维系礼仪,节制行为,调剂送往迎来,养生送死等事。我们的同胞借钱办喜酒,欠债办丧事,请吹打,延僧道,都是风俗在那里弄把戏。风俗包括着一时一时的好尚。少女取母亲汗血的工资而烫头发,穷人饿肚子而穿西装,都是好尚在那里作祟。当然风俗淳良,人们可以雍雍相让,好尚得宜,可以正直为人劝,节义为士风。风俗风气的背后仍旧须有善人,须有贤人君子。舆论则能毁能誉,是使人不越规矩的经济的办法。只是舆论无记性,暂时汹涌,旋即遗亡;且有时鞭长莫及,人可以迁徙而逃出清议的手掌。教育则给人知识,使人明白因果,使人得修习上的训练。但是教育还是无能的,盲目的;无能,因为教育不能使沉沦的人得重生,盲目,因为教育可以制造更聪明更有技巧的盗贼与枭雄。说来说去,在上帝的审判之下,这个世界终没有自作的方法制止祸乱,终只显得人能制物不能自制的缺陷。讲求道德而没有客观的基础,绝对的标准,实践的力量,究竟的鹄的,是枉然的,徒劳而无功的。

    基督教的信仰跨着两个世界,在永恒世界里,道德以上帝的本性为客观的基础,以耶稣基督为绝对的标准,以圣灵的恩助为实践的力量,以万汇群生在耶稣基督里同归于一为究竟的目标,有清楚的指示,有庄严的光华。但是我们要问现实的世界既是在上帝的忿怒与审判之下,基督教所主张的道德果然行得通么?信徒在世界上,果然能完全爱上帝爱人,绝对的奉行上帝的旨意么?

    要答复这个问题,我们须分开纯粹的个人与和社会连带的个人,作差别的讨论。世界在罪恶之中,一个忠实的信徒,不能不与罪恶发生间接直接的关系。信徒是耶稣基督的弟子,同时又是国家的国民,对于父母是子女,对于子女是父母,在社会里是公民,是主是宾,是上司,是下僚。一切是一个关系之网,在关系网里,不能不受关系的经纬的牵制;不在关系网里,不能有人的存在,人的生活。信徒上受上帝的命令,下受罪恶的包围,要怎样才能完全奉行圣谕而不犯罪恶呢?要怎样,耶稣基督的救赎才能在信徒身上发生完全的效用呢?譬如国家有战争,若系侵略他国,信徒可以宁受刑罚而不参加。这样做,他的父母妻子同受苦难,他可以不顾及么?他心灵之内若得启示,当然可以撇弃父母妻子以及自己的性命而遵行上帝的旨意。若不得启示,应当怎样做呢?国家若系被强国侵略而有抗战,信徒又当怎样行呢?他作基督徒,身跨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拉他往东,一个世界拉他往西;往东则不抗敌而免于杀人,免于杀人而忍看同胞沦于万劫不复的压制;往西则抗敌杀人,虽未必能彀拯救同胞,却已尽了本分,竭了心力。东亦是犯罪,西亦是犯罪,又如何而可以完全奉行上帝的旨意呢?纵有绝对的标准,他在相对的世界上,如何能彀遵照而行呢?若上帝可怜他,使他觉得应当抵抗侵略,他就掮起枪来杀仇敌,然而所杀的岂不也是上帝的子民么,杀了岂不也是罪恶么?他若是纯粹的个人,他可以超脱一切而奉行神旨,虽身为奴虏,亦死而不怨。无奈他不是纯粹的个人。世界上也没有纯粹的个人。为他之计,只有两善相形取其大,两恶相彰取其小。有所取,取必有恶,在上帝面前,他是背负世界的罪的,只有在上帝面前俯首认罪,诚求宽恕。又譬如盗贼追人,持刀欲杀,人在信徒面前逃过,逃过之后,盗贼随到,问信徒说见其人否,往何方去。信徒应答何言?若指西说东,他即撒谎,得罪了上帝;若说不知,他亦撒谎,亦得罪了上帝。若说真话,盗贼追上了人,杀了他,岂不等于信徒杀人?说了真话也是犯罪,得罪了上帝。若说知而不言,盗贼怒而迁杀于他,他若是纯粹的个人,死固无妨,若有父母妻子,死则连累全家,甚至可以使父母妻子因而连带的死了。那末即说不肯言,亦是罪恶,亦得罪了上帝。左右前后上下四方莫非是罪,不是难乎其为善人,难乎其为信徒么?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只有从中国圣贤所说经之不足、济之以权的办法。孔子曾说:“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孟子反这句话而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虽然这样,无论如何,他仍旧犯了罪,只有低头忏悔,求上帝的可怜。他若无家无室,无有牵连,那末他尚有路可走,只说他不愿告诉,宁愿自死,倒可以为世界立义。不过他至终不是一个纯粹的个人。以上所提不过是两个譬喻;此种之事,触手皆是,触目皆是。人自己是有罪的,人的世界更是有罪的;住在世界里,只有善取其大,恶取其小的办法。而善取其大,恶取其小,仍须圣灵的指引。上帝借着圣灵向人下命令,只有人亲自听见,亲自答复,完全奉行,便是上帝的恩典。据我们所知的,只有纯粹的个人可以不犯罪,与他人牵连的人不能完全不犯罪。只有恳求耶稣基督的救赎一时一时的洗涤罪愆。我们深信在无可奈何的世界上,耶稣基督的救赎要继续不断地洗涤人,安慰人,救度人。我们也深信只要人存心完全服事上帝,上帝监察,必加恩于心术不亏的人。

    以上所论仅及于个人。若论团体,我们还要问它与世界应当作什么样的周旋。基督教的团体当然以耶稣基督为绝对的道德标准,所要问的是怎样遵照这个标准的问题。譬如教会要信徒捐钱,所有的钱,在这世界上无非是不义之财,教会应当受用么?譬如国家有战争,教会是超乎国家的,又是在国家范围之内的,应当作何种的指引,何种的表示。各宗派的政策不同,所用的方法也不同。团体小,可以在某种可能情形之下,逃避世界,作出世的苦修。上帝的旨意,不要人逃避世界,而保全自己的清洁。逃避世界是逃避责任,是不道德,是犯罪。何况今日的世界已经没有了清静山林,没有了隐遁的桃源。首阳山是周家的首阳山,薇蕨是周家的薇蕨。第二个法子是作双重的行为,是罗马教7的办法。按照这个法则,教会可以分作两部分,一部分完全服从上帝作修士修女,犹之佛教里的高僧;一部分入世应接,完全与世界周旋,用世界的方法,犯世界的罪愆,犹之佛教里的知客僧。依照这个办法,入世的部分因已犯罪了,那出世的部分,借着入世的部分保护他们,维持他们,使他们不与罪恶直接交涉,难道果真无罪么?出世的部分与入世的部分可以完全分家么?若不能分,那末不犯罪的成功,是依赖犯罪而成功的,安得谓之无罪?安得谓不犯了甚深奥妙的罪?况且教皇专制,实行全权,用武断的方法,判断真假善恶与是非,制造了机械式的宗教,以个人的主张为上帝的旨意,岂不更在上帝的审判之下么?第三个办法是友爱会的办法。这个宗派要在世界上实行唯爱主义,反对战争,不参加战争。在战争的时候,有人受刑,有人坐监,被称为良心的抗恶者。该派许多信众在战争上,为红十字会的护士,为救济工作的职员与领袖,任劳任怨,不辞劳瘁。然而他们也深深的在罪恶之中。间接的参加战争,依然是参加战争,参加即是罪。不直接战争,似乎是依赖着他人的流血而得自身自由的保障,自己的义依赖他人的罪而成全,即是罪。在极权国家里,他们不能存在;他们的存在,乃有赖于国家的容忍,并非完全自力谋求的结果,并非完全依托上帝的结果;有赖于有罪的国家,亦即是罪。第四个办法是将个人与公共的生活分开,使教会全体中每个分子慎作个人的生活,在公家的事情上各自为计,教会不能指引,不表示策略。譬如信徒做了外交家,自己不撒谎,不欺人,尽各样本分,在代表国家的时候,将自己按下,为自己的政府作喉舌,像作机器一般。在个人我们不敢议,他必须作自己的决定,受上帝的审判。但是教会不负责任,即是犯罪,不作切实的导引,失去了先知的功能,即是犯罪。教会同时若担任社会的服务,使整个团体做了服务的机关,不问上帝的审判如何,国家的行为在道德上的性质如何,教会即不免失去根本,亦不能逃避犯罪的事实。

    以上所提个人与团体两方面,好像暗示着基督教的道德,全备的爱,是必然通行于永恒世界里,而必不能通行于现实世界里的。本书并不作这样的想法。所要提出的是:第一,人是有罪恶的,须要耶稣基督的救恩时时给他作向导;世界是有罪恶的,须要深受救恩的信徒与教会向他施感力,作纠正,甚至于挑战,督责,与斗争。第二,基督教的伦理是超越的,根本由上帝本性中垂降的启示,不是一朝一夕之间,便在不曾得救的世界上行得通的;所以教会与信徒有进攻的责任。第三,基督教的道德是充分的道德,有根基,有标准,有模范,有法律,有权能,有归宿的,也是可以实行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努力实行基督教的道德生活,是戴罪图功的行为,是带着创伤在罪恶中冲锋陷阵的行为。斗士精忠,心中不犯罪,所染的罪污,有如战场上所受创伤。耶稣基督固然已经完成了救法,已经得了全备的胜利。他所开的是一条又新又活的路。路是开了,行走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还没有得到胜利,还在战争之中。若要谋求道德上的成功,我们还得要背着十字架往前直冲。

    有几件事,是必须作的。第一是事事祈祷,恳求上帝的指引,圣灵的援助,叫我们能竭尽智慧与力量,务使每一种选择不为自私偷安的心理所转移,每一种决定受过信仰与爱律的批评,经过可能感觉得到的上帝的准许。第二是信徒在爱中,用谦卑虔诚的心,彼此商讨批评,务使所有的抉择,在可能范围与上帝的许可中,实行出来。第三是背着十字架准备作牺牲,时刻不忘记信徒所走又新又活的路是耶稣基督受死复活,由死入生的救赎之路。在个人方面一切的一切是心术正直,灵性里不给罪恶留丝毫的地步,一切的一切是不仗自力而凭持圣灵的权能去作的。成功则归荣耀于上帝,失败则忏悔求恕,再接再厉,永远不失望,永远不灰心。在教会方面是谋求信众的奋兴,谋求信心的增长,热情的蓬勃。上帝是烈火,圣灵是火焰,要烧着信众的心。世界的罪恶是邪火,正在燎原,不可乡迩。只有上帝圣坛上的火,燃烧在我们心中,使我们的热情喷发,有勇敢,有胆量,才能够克制邪火,使其化为灰烬。只有圣火可以制胜邪火。其次教会要集合各方面有识力有热心的信徒,详细讨论目前的危难,谋求合乎上帝旨意的对付与解决的方法。一方面要对信众作切实的指导,一方面要决志不偏不倚,不与任何政治经济的势力相结构,不为任何党派团体所利用,更不急求教会自身的保存。耶稣基督若求自身的保存决不会走到骷髅地去,也决不会成功了救赎的圣工。教会的所以然,是要传福音,为真理作见证,是要发先知的声音,在牺牲里补足基督苦难的亏阙,而拯救世界。上帝创造世界,是超越的进入世界;上帝话成肉身,是超越的进入世界;上帝在耶稣基督里舍己受死升天,是超越的进入世界;上帝的圣灵降临,引人进入真理,得获权能,是超越的进入世界。惟有上帝进入世界,才能使世界脱离罪恶,归回到上帝的怀里。全部的基督教就有超越的下降,在世界之内,成功世界的救赎,也就是超越的,永恒世界的道德,下降而进入于现实的世界。教会是基督的身体,信徒是基督的肢体,整个的圣会是一个继续耶稣基督的,逐渐成形的话成肉身。她的圣工是使超越的基督教的道德,贯注在现实世界之内。话成肉身是基督教的中心事实,中心信仰,中心生活,在人看来是不可能的事,在上帝全知全能全在全爱的运行中,那不可能的竟成了上帝的胜利。基督教的道德要在世界上通行,也似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上帝将使命加在教会身上,加在信徒身上,要我们移山倒海,做那不可能的事。看哪,罪恶的世界虽然狂妄违逆,却叹息劳苦,要求救赎;只在基督教能为世界造一个道德的基础;只有基督能够拯救世界出罪恶,而归回到上帝的怀里。

    一九四八年五月十九日

    【编者注】:

    1单位教:指“一位论派”。基督教新教教派之一,产生于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主张上帝只有一个位格,否认“三位一体”之说,故亦称“反三位一体派。”

    2见《诗篇》第十九篇一至五节。

    3见《诗篇》第八篇三至四节。

    4“话成肉身”:即“道成肉身”,本书中均用“话成肉身”来表示。

    5“石头呼喊”:语出《路加福音》十九章四十节,耶稣最后一次进耶路撒冷的时候,门徒与群众夹道欢呼,法利赛人为此责问耶稣。耶稣回答说:“我告诉你们,若是他们闭口不说,这些石头必要呼叫起来。”

    6“拯救”原文为“被救”。

    7罗马教:指天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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