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得到
这场战斗其实只持续了三个小时,击毙二十二人、抓获八名暴恐分子,解救三名人质,缴获武器若干,我方军警零伤亡(成才下山时扭了脚不算),这是一场漂亮的胜利。
但这一场漂亮的胜利,许三多却不怎么高兴得起来,也没有像去年那一次一样感觉害怕无力,心里很平静。袁朗找过去的时候,许三多正在看太阳底下的两只蚂蚁。
“三多,收队了。”成才、吴哲、齐桓……所有人都为许三多捏了一把汗,尤其袁朗。看见许三多抱着枪在看蚂蚁,袁朗便知道他的问题已经解决。
“队长。”许三多对着袁朗一笑,又突然想起成才,急切地问:“成才,成才他没有受伤吧?”
“一点小伤。”袁朗逗许三多。
“伤哪儿了?”许三多立马起身,着急去看成才。
“刚下山的时候扭了脚。”袁朗想想就觉得好笑,点了支烟,对着许三多一笑,“我让你顶狙击手的位置,他要和我拼命,结果扭了脚。”
许三多也跟着笑了:“是我自己要求的。”
袁朗坐到许三多身边,问:“三多,你还好吗?”
“还好。”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
“还好,还好就是不好不坏。”
“那挺好。三多,我感觉不太好。”其实大家都不太好,需要点时间调整。成才和袁朗拼完命后,像泄了气的皮球,吴哲还是会吐。
“三多,肩膀借我靠靠。”袁朗继续说。
“好。”许三多平静地说,心里突然想起连长和他说过的话:“队长,我们七连,我们七连连史写,七连多少次从尸身血海中爬起来,抱着战友残缺的躯体,看着那支离破碎的连旗,那些个千军万马在喊胜利在喊万岁。七连呢,七连没有胜利,七连的先辈们只是埋好战友包上伤口,然后跟自己说我又活下来,还得打下去。”
“队长,我们应该庆幸,庆幸零伤亡。那两个牺牲的特警战友,他们再也回不来。”许三多继续说。
“嗯。”袁朗闷声回答,这一次他没有因为许三多又说“我们连”而生气,而是打心底里佩服钢七连、佩服许三多。
袁朗连续抽了三支烟,靠在许三多并不宽厚的肩膀上,许三多的对讲耳机里传来齐桓的声音:“完毕,通知队长收队了。”
“队长,收队了。”
“好。”
两人又继续呆了一会儿,等俩人回到山下时,战场已经打扫得差不多,那些被击毙的暴恐分子尸体已经运走,抓获的暴恐分子也随着警笛声押运离开,特警队王队长正带着人正在清点缴获的武器。许三多环顾整个群山,山上还有不少戒备的特警。
王队长看见袁朗,上前来打招呼:“这次感谢你们支援。”
袁朗给他分烟:“谢什么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许三多继续看风景,确切地说,这儿根本不能称之为风景。群山林立,乱石密布,这些山远看几乎一摸一样,山体上还有无数自然形成的洞穴、石缝,特警能发现暴恐分子在此地的藏匿处,付出了很多的血与泪,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些破山让我们吃够了苦,这伙人藏在山里,为祸两年多了,甚至有几次企图进入城市制造事端。”王队长抽着烟,用无比沉重的声音说,“这次胜利,应该能太平几年了。”
“但愿吧。”袁朗心情沉重。
回到特警驻地,王队长请老a们吃了一顿当地的特色美食,一种似乎是用羊奶煮的面条,只是大家都没什么食欲。匆匆告别,登上回程飞机,大家沉默不语,连向许三多哼哼唧唧“光荣负伤”的成才都安静下来,身子抵着许三多闭目休息。
许三多平静地从机窗小小的缝隙往外看,看刺眼的阳光,看几乎静止的云层。他思绪一会儿飘很远,想到家里的哥哥和老父亲,生日那天和家里打了电话,二哥说家里一切都好,房子在成伯帮忙下勉强算重新捯饬了一间,淋不到雨;二哥在成里做点小生意,好像还不错,给许三多寄了三万,让他还债……对啊,生活就是日子叠日子,问题叠问题,但日子要过下去,问题总会解决;思绪慢慢回来,许三多看了眼同样沉默闭目的袁朗。
二十三岁生日,许三多想自己得到了什么?想和袁朗说:队长,我也可以做一个恶的善良人。想和班长、连长、伍六一说:二十三岁,我努力做到了有兵的表也有兵的里。
得到,失去,相聚,离别,不抛弃,不放弃,赤条条来到人间,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失去,许三多,你一直在得到。许三多对自己说。
回到老a营部,整装列队,清点武器入库,队里给参战这次任务的许三多他们放了三天假。
每个人都需要时间调整,只是每个人调整的方式不一样。成才是倒头大睡,这次脚扭了,去医疗队病房睡,他除了吃饭上厕所,可以一直睡,睡到假期结束;吴哲,非常平常心地过日子,起床,洗漱,吃早饭,侍弄他的花草……
许三多呢?许三多这次平静地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每天照常早起,跑一万米,进行日常训练。一直为他捏着颗心的铁大队长甚至觉得他太反常:“袁朗,你不觉得他反常吗?”
“如果是别人,我觉得反常,但如果是许三多,我觉得不反常。当初702团王团长,让他一个人留守七连营部,守了半年,他日常训练都没落下,一个人清一个连的卫生,还能拿卫生标兵连。所以,现在的他正常得很。”袁朗看着操场上跑一万米的许三多说。
“那去年怎么回事?”铁路问。
“去年,去年其实我的错。我一直以为足够多足够逼真的演习就能让他们上战场,但我忘了我们生活在和平年代,对很多人、甚至对军人来说,真实的战场很遥远。他没有吴哲聪明,没有成才好战,他那么善良,他的善良遇上恶,他很受伤。”
袁朗去年经历的煎熬其实并不比许三多少,他一遍遍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老a?为什么要带他上战场?为什么要毁了他的天真?他欣赏许三多,甚至这种欣赏已经失控,变成喜欢、爱,这让他变得焦虑,让他变得患得患失。
假期结束,做体检,做心理评估,每个人都不错,回归到部队日常生活。袁朗拿到许三多的心理评估,还真是不好不坏不高不低。
调整训练一个月后,又是一年演习任务,这次许三多他们中队又是和连长的侦察营对抗,许三多拿到资料,喜色难掩,小声嘀咕:“不知道能不能见到连长?”
“你把他活捉了,自然就能见到。”袁朗心中郁结,心想怎么就这么难,许三多称老a为“这个单位”,嘴里永远是“我们团、我们连、我们班长、我们连长”,连让他做自己的兵都这么难,谈何心意相通、有心情有韧性有动力有意义地长相守?
演习开始,许三多他们中队空投到目的地。许三多借着月光看了看自己身处的环境。
温带森林,山地,海拔2100米,平均气温215摄氏度。许三多惊喜道:“队长,这个地方我熟。”
“嗯,你把我俘虏的地方。”袁朗笑着说。因为这事儿他被以前的战友笑话了许久,但他却对这次做俘虏的经历回味无穷。
不要命的愣头青许三多,因为他的朋友被“击毙”对“凶手”袁朗穷追不舍纠缠不休,那时两个人脸上都涂了迷彩,看不清模样,但袁朗被许三多那双黑亮清澈的眼睛看进心里,从此念念不忘,慢慢靠近,步步为营把他带到老a,让他来到自己身边。
这次袁朗小队的对抗任务是陪侦查营躲“猫猫”,在侦查营发现老a之前配合空中力量消灭红军。许三多已经参与过很多次这样的演习任务,他们七连就是被这样演习打散。
军改一直在进行,为了建立一支现代化部队,为了人民能安心看星空。每次执行任务,许三多都不愿去想又会有哪支连队被“打散”?又会有哪支部队被老a毙得满地找牙?他们只是为了整体更好以更冷酷更狠的方式执行任务。
袁朗带着五人小队猫在一处高地,等待高城的侦察营找过来。
“我们躲这么隐秘,他们能找到吗?”吴哲发出疑问。
“不要小看高城,别忘了那次silent,对我们而言是惨败。”袁朗说,又看了看许三多、成才,“你俩不会想给他放水吧?”
“报告队长,不会。”成才拿着高倍夜视望远镜在黑暗中寻找目标,双方都潜伏在茫茫林海,这次任务可不简单。
“你呢?多情种。”齐桓问许三多。
“我,我也不会。”许三多回答。
“三多,为什么高营长叫你‘多情种’?”吴哲又问。
“因为他是七连最能哭的兵,拿的名次顶一个标准班,流的眼泪顶一个加强排。”成才依旧全神贯注搜寻目标,丝毫没有放松,“三多还问过我,人会不会伤心死掉。”
“我现在不哭了。”许三多小脸微红。袁朗没说话,只是抽着烟,借着烟的一点点火光看着许三多,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有趣,纯真又复杂,他有钢铁般的意志和信念,但心又柔软的一塌糊涂。他听过许三多在他看得命还重要的班长复员时候大闹连部的故事,如果有一天他离开,许三多会不会为他哭呢?
“报告队长,发现目标。”成才打断了袁朗少男思春。袁朗熄灭烟,接过望远镜问:“哪儿?”
“东南方向,938k。”成才回答。
“那儿是一片很宽的洼地,大概可以驻一个营,又背靠938k峰,很好构筑阵地。”许三多一直标准步兵姿势盯着瞄准镜戒备。
战争已经在天黑时分打响,老a打法缺德,对抗演习的红军也可以缺德,高城早就派出几个小队进山捉老a。袁朗早就猜到他会这么做,所以才亲自带队,早早潜伏在林海高地,好全给灭了。
“会不会是红军指挥部?”齐桓问。
“指挥部,不可能让我们这么轻易找到。”袁朗回答齐桓。
“说不定是引人上钩的诱饵,好让我们暴露攻击力量。”许三多说道,袁朗看了他一眼。
“报告队长,发现目标。”成才在搜寻目标上一直有过人的天赋,“东南偏北方向,935k。”
五人小队又陆陆续续发现几处可疑目标,吴哲向指挥部发送情报。
“估计就这几处,还真是学聪明不少。你们几个休息一下,我来戒备。“袁朗说。
“谢谢,队长。”吴哲和成才学许三多语气说。
“小声点,是怕敌人发现不了咱们吗?要不要给你俩一个高音喇叭?”齐桓吐槽那俩幼稚鬼。
“队长,我和你一起。”许三多继续盯着瞄准镜。袁朗很想说“去休息,这是命令”,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还挺想许三多陪他。
过了一会儿,袁朗挪动枪,靠近许三多,几乎凑在许三多耳边问:“三多,你找那个答案了吗?”
许三多一动不动,只是没明白袁朗问的是什么怪问题:“什么答案?”
“人会不会伤心死。”
“成才没告诉我,他让我死一个给他看。”许三多嘿嘿傻笑,“大概死不了。班长复员,我伤心得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七连没了,我们连长伤心得哭了好几回……”
“但会生不如死。”袁朗说。他现在很伤心,一种近在眼前却相隔千万里的伤心,他正在遭受生不如死的煎熬。
两人结束对话,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继续戒备。袁朗思绪万千,他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不知道该拿许三多怎么办,更不知道拿自己对许三多的感情怎么办。
在爱情这件事上,袁朗和许三多一样几近一张白纸,他与前妻的婚姻说来有点可笑,两人一个大院长大,她钟情于他,双方父母都认识,算门当户对。
那时候他不曾明白心动为的滋味,不懂一个人被另一个人莫名吸引的感觉,觉得对方合适,稀里糊涂交往,稀里糊涂结婚。婚后两人长期两地分居,婚姻生活就那么不咸不淡地进行着,直到前妻遇到个很好的人,无法在忍受一个人独守空房的寂寞,提出离婚,他也同意,但岳父岳母不同意,他被岳父岳母说服,甚至还打算要孩子挽救几乎不存在的婚姻,直到那一次被许三多俘虏,他恍然明白自己错得离谱,他耽误了前妻,也差点耽误了自己。
袁朗觉得自己被命运捉弄,让他先感受到爱情的信号,却没人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走,甚至还有很多未知的困难阻碍着他下一步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