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来我这儿,我不会离开你
离开、告别来的那么突然、那么快,像所有的事情一样打了许三多一个措手不及。从师部回来,史今,班长复员离开,许三多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让他离开,甚至不要脸的耍赖,但这真的和努力没有关系,他阻止不了任何一个人的离开。
班长说:“三多,别再把想头放在别人身上。你这样的人,自己心里就开着花。班长走了,帮你割了心里头最后一把草。该长大了,许三多。”
也许他是该长大了,十九岁,老马复员离开,二十岁,对他最重要的班长史今复员离开,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长大。
送走班长,许三多觉得自己又死了一次,茫茫然然过了几天,只是他没有认输,依旧拼命完成训练任务。因为连长骂他多情种子,还不让他去送班长最后一程。
指导员为了让他重新振作起来、担起责任,让他做了三班的代理班长,他是抗拒的,因为三班长是他现在最不愿意听到的称呼,比龟儿子还不愿意。但这是命令,军人必须服从命令,许三多又尤其擅长服从命令,他学着他曾经的班长担负起班长的责任,照顾新兵。
袁朗在南方执行任务,休整的间隙给高城打了个电话,直截了当地问他许三多最近怎么样。高城一听许三多的名字,气不打一出来,把他撒泼耍赖不让史今走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孬兵,比孟姜女哭长城还悲壮,丢死人了。”
袁朗在电话那头哭笑不得,心里却莫名有点酸意,那位班长到底对许三多有多重要?他准备给那小傻子写封信,不然他估计要忘了自己这个“俘虏”。
许三多收到袁朗信的时候,正和伍六一闹别扭,主要是伍六一找他别扭。他以为是家里给他写信,没想到却是袁朗,邮戳是南方某个县城,心想原来他去了南方,随信寄来的还有高中理科全套教材。许三多心里一暖,袁朗记得他,还记得他想读书想考大学的事。
但一打开信,他又讨厌袁朗了,因为信里袁朗说:我说过离开你的人和事还会更多,你的史今班长是复员不是光荣。还有一句让许三多更气愤的话:你来我这儿,我不会离开你。
他又想挖他墙脚,他不想做尖子,更不想让连长看不起,他不会跳槽,他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
最后袁朗说:不用给我回信。许三多也不准备给他回信,感激他给自己寄来一直想要的高中教材,但他不会对一个想让他跳槽离开钢七连的人心生喜欢。
但是,袁朗又一次说对了,“离开你的人和事还会更多”,这一次七连没了,军改把七连改没了。
连长不让他去送班长最后一程这事,许三多记恨了连长许久,甚至想k他。后来他从操场走进宿舍,甚至想了十七八个比死更狠的办法。最狠的是让他失去他的钢七连,让他像自己这样站在操场上,尽管周围都是人,但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但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许三多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因为连长的七连没了,他的七连三班也没了。只是这次他没有哭,而是像连长当初看史今离开时那样平静,平静地送复员战友们上回家的车,平静地送战友们上前往各个连的车,平静地一切照旧,站好最后一班岗,只是没想到这一班岗他站了半年。
许三多和连长留下看守营房设备,等其他连队来接收物资,等新兵入住营房。连长当然不可能像许三多一样坚守到最后,一个月后他也离开,去了侦查营做副营长。
连长走以后,伍六一时常过来看他,陪他跑操,陪他说说话,只是话依旧尖酸刻薄。许三多也不在意,他无奈地接受了“离开你的人和事还会更多”这件事,他一切照旧,一个人跑操,一个完成日常训练,一个打扫卫生,剩余的时间泡在阅览室看书、自学高中课程。他隐约有预感,总有一天他也会离开,离开部队,离开自己坚守的702团七连三班。
许三多已经做好一个人在七连三班复员离开的准备。只是他没有等来一个人复员离开,而是等来了袁朗。
袁朗向a大队直接负责人铁路推荐了许三多,并明确表示自己想要他,铁路同意了他的请求,直接去702团提了许三多的档案。
许三多做了近四个月杂务兵,简称杂兵。看守房屋、打扫、维护设备、官面的借用、私下里的帮个忙,一切可能用上的地方,他把每一件事每个命令都做到极致。
江山世代有人出,一个季度不到,三五三的人很快忘了杂兵以前曾经是个尖子,他抽屉里已经有一摞这样不明情况的兄弟单位写给他连长的感谢信。
这一次他以为又是什么兄弟单位需要他这个杂兵,接到命令收拾好行囊就上路。但没想到的是a大队的初选,还见到了成才、伍六一、甘小宁、马小帅等七连的老战友,他很开心。
成才一如既往提点他:“三多,不想继续一个人当兵,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我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离开三连五班那个鬼地方。”
许三多只是傻笑,他佩服成才不管什么时候都目标明确,他也会尽全力完成任务,只是他不是为了进a大队,他是为了史今,甚至为了连长,他要当好这个兵,有意义地度过在部队的每一天。
袁朗远远看见许三多与成才交头接耳,许三多对着成才笑,露出他那一口大白牙,心里骂:笑,笑,一会儿有你哭的时候。许三多也看见袁朗了,他还是那么神气活现,但他没有和他打招呼,连远远的点头示意也没有。
a大队的初选,伍六一受伤退出,甘小宁、马小帅中途体力不支淘汰,成才如他所愿到达终点。许三多不出所料完成任务,后续是什么他不是很在乎,和成才吃了顿饭,收拾行囊回七连三班继续做他的杂兵。
回到七连的第二天,袁朗来了。许三多上午跑操完成日常训练,下午打扫卫生,打扫完发现还早便去阅览室看书,一直看到阅览室关门,许三多才想起来自己错过了晚饭。
回到宿舍,楼道没开灯,但许三多军人的警觉知道楼道里有人,使出擒拿技想快速擒住他,但那人灵活地闪避,许三多快速开灯,眼前的人正是袁朗。
“报告。”许三多敬礼问好,脸上有欣喜之色,但不是因为他是袁朗,而是难得有除了他之外的活人出现在三连五班。
袁朗看见许三多笑道:“我敢打赌你已经忘了我叫什么。”
“袁朗。”
“都直呼其名了,别立正了,放松点。”
“是。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呢?”许三多放松问道,他好像不讨厌袁朗了,不再记恨他在信里说的那些话。
“来702找个朋友,本来想约他吃个饭续个旧,可等到快熄灯也不见人影。只好在这儿,猫着。”袁朗本可以问隔壁连的人,但他这次是私人行动,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来找过许三多。
“找谁?我帮你找。”许三多现在大概把袁朗当暂时的朋友。
“找一个叫许三多的。”袁朗笑眯眯地看着许三多回答。许三多觉得他看不透袁朗,他看不透很多人,而袁朗最让他看不透看不懂。
许三多开了门,打开灯,袁朗跟在他身后进了屋,看到过于干净整齐的寝房,很难相信这个连这个班只有一个兵,但一想到这个兵是许三多,一切又觉得很合理。
“喝水。”许三多给袁朗倒了杯水。
“吃饭了吗?”袁朗接过水问许三多。
许三多说谎:“吃过了。”
“我没吃。”袁朗一眼就看出来许三多说谎,给了他一脑奔儿,“撒谎。说吧,去哪儿了?”
“去阅览室学习,错过了饭点。”许三多模着被弹疼了的脑门回答,“我这儿有泡面,你吃吗?”
“当然吃。”
许三多拿出成才送他的泡面,给两人泡上。袁朗在宿舍走了一圈,大大咧咧坐到许三多整齐的床铺上,许三多看着他欲言又止。袁朗想逗逗他,并不挪身。
“七连规定,不能坐床铺上。”许三多最后还是说了,袁朗这回真憋不住了,笑着坐到许三多书桌前的椅子。
袁朗喝了口水:“我知道你们改编的事,被你俘虏的时候就知道。”
“您跟我说过,会有很多人和事,会离开我,我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许三多站在书桌另一头,低着头说,“现在都离开了,我,我已经做好自己也离开的准备。”
“离开?你要去哪儿?”
“离开部队,离开七连三班。”
袁朗听许三多这样说,心里莫名的心疼,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沉默了几秒说:“怎么样?一个人在这守了这么久。”
“还行。”
“什么叫还行?总给别人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适应了就好。一开始,一开始的时候特别不好,现在不高不低,不好不坏。也说不清楚,反正现在就是,该什么就干什么呗。”许三多想尽量不要模棱两可。
“那你说说以前怎么特别不好?”
“白天还好,跑操,训练,打扫卫生,学习,可到了晚上,这些都没用了。想家,想大哥二哥,想班长,想伍六一他们。”许三多说,“泡面好了。”
“别站着,坐下啊。”
两人坐在一张小书桌的两头开始吃泡面,袁朗看着没了往日活力与光彩的许三多,说:“特没劲是吧,我这次来是捣乱的。”
“我不明白。”
“我向a大队推荐了你,初选你表现得很很好。”袁朗三两口吃完泡面,问:“还有吗?”
许三多又拿出一桶泡面给他泡上。
“怎么说呢?我这次来,招兵。你们的兵是从地方上招,我的兵是从兵里边挑,明白吗?”袁朗继续说。
许三多回答:“明白。”
“上次你俘虏我的时候,简直就是个不要命的愣头青。这次,借用你的话,一个不高不低不好不坏的兵。”
“我就是一个兵。”
“一个很安分的兵,不太焦虑,耐得住寂寞。有很多人天天都在焦虑,怕没得到,怕寂寞,我喜欢不焦虑的人。”袁朗突然想起在702团养伤的那几日,许三多给他送饭、陪他聊天,那是他记忆里最平静放松的日子,云淡风轻云卷云舒,好像一切都格外美好。
“但我还是不大明白。”许三多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还是不明白袁朗为什么半夜来访。
“你过几天就会明白,这次算是家访。”
两人又聊了几句,许三多收拾好桌子,袁朗点上烟,好像还没有要走的打算:“过几天会有人通知你。”
“通知我什么?”
“三多,动动脑子。”袁朗看他笨头笨脑的觉得有点无奈,“你这儿有新牙刷吗?”
“?”许三多一脸问号。
“今晚我睡你这儿。”袁朗淡定说到。
“可是没有被褥。”许三多又一次看不透袁朗。
“一起睡你床。”
“睡不下。”
“这是命令。”袁朗只好用点特权。
“是。”许三多给袁朗拿了只新牙刷,又拿了双连长留下的拖鞋,两人一起去洗漱,回到寝房熄灯号响了,许三多熄了灯。
袁朗本来想说急什么,但又明白许三多不会听他的,只好在黑暗里脱下外衣外裤躺到许三多床上,干净舒服,甚至有阳光的味道。问:“三多,你有洁癖吗?”
“什么是洁癖?”许三多站在黑暗里低声问,袁朗无语问苍天。
许三多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然后猫着身准备出门。
“许三多,你去哪儿?”袁朗急问。
“连长的被褥还在,我去拿过来。”
“那你刚才说没有被褥。”袁朗被他气笑了。
许三多没一会儿从连长屋里拿着被褥回来了,模黑在袁朗隔壁的床铺床。袁朗在黑暗里看着许三多折腾,铺好床,脱下军装,上床睡觉。
“三多,我们聊聊天。”袁朗心里有点失落,这是他想了大半年的人,甚至想出留宿这么笨的办法,但他还是无法拥抱他。
“嗯。”许三多回答,“聊什么?”
“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喜欢,谢谢你。”
“学到哪儿了?”
“英语太难,数学、物理、化学刚学完高二(下)。”
“很不错。”袁朗起来拿烟,点了只烟,继续说:“其实我也不想当兵,我想上大学,想学建筑,但家里非让我考军校。”
“和我们连长一样。”
“‘什么一样?”
“将门虎子。”
“我和高城不一样,他是一心想当兵,所以考军校。我被迫考上军校,但只读了两年就来了部队,发现我还挺喜欢部队。”高城抽着烟,借着几乎没有的光看躺在床上的许三多,问:“三多,你喜欢部队吗?”
“还行。”
“又来‘还行’?”
“我爹让我来当兵,我就来了。在部队遇到了很多对我好的人,老马,班长,成才,连长,王团长……”
“我问你,你愿意离开这,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吗?我不会强求任何人,我希望我的兵也都是真爱这个行业的人。”
许三多:“我不知道。”他躺在床上看了眼他守了半年的空屋。
袁朗也看了看,尽管只能借窗外的光看个轮廓:“这里有些东西,进了你的心里。你怕到了别的环境,它们也就没了?”
许三多沉默了好一会儿,回答:“嗯。”
袁朗:“三多,您贵庚啊?”
许三多:“马上二十一了。”
袁朗听许三多沉闷地回答,气得快要跳起来,凑到许三多床前,俯身看着他:“不是守候一生的年岁嘛。二十一应该是跑着跳着,论追求就两字:新鲜。”
许三多在黑暗里眼神闪烁:“我……其实是怕……骨子里是笨人,每次换个环境像死一次一样……真的。”
袁朗又看看周围:“你一个住这,是不是怕……鬼?”许三多乐了,袁朗甚至起身,对着许三多张牙舞爪了一下。
许三多正色:“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袁朗:“奇了怪了。这个鬼和你怕的东西,不都是想出来自己吓自己的东西吗?”
袁朗叹了口气,躺回属于自己床铺:“许三多,后天师部命令就会发到你手上。其实是邀请不是命令,所以你可以拒绝。但换成我,一定要去试试的,我才二十九岁,我还没玩够呢。”
“那我试试?”许三多很困,在沉入睡眠之前轻声问,袁朗没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