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孪生画风波
夏天一过,西太后又回到紫禁城,储秀宫又恢复往时繁盛。皇上去承德山庄狩猎,要了御膳房一拨人跟去,周爷也被毛大臣叫了跟他一道护驾,紫禁城顿时清静一半。我手里事多,编撰《中国宫廷御膳》还差一大截,就留在宫里。每年这个时节因为空闲,西太后就爱查各宫的账。朝廷有规定,紫禁城各宫各处都建有流水账,月有月总,年有年总,都得报皇上太后审查、内务府存档。皇上日理万机,无暇顾及。太后忙里偷闲,常常叫内务府会计司派司房查各宫处的账。
皇后裕隆宫入不敷出,月月差不多都是亏损,但不敢如实做月总,怕西太后查账,总是做出一点盈余以敷衍。月月有盈余也麻烦,到了年终累起一大笔盈余,西太后看了说好,要各宫向皇后宫学习,特别是要求那些月月亏损的主子前往皇后那儿取经。裕隆皇后为此上下为难。一年三节两寿开支大,紫禁城里各宫往来、与各王府王妃命妇往来开支也不小,加之逢年过节、大小活动给下人的赏赐,已经亏得不轻,全靠私下将皇上赏赐的玩意,甚至将多余的衣服拿出宫变卖维持,哪里有啥经验可讲,西太后懿旨不敢不执行,只得搪塞。
西太后慢慢听到不少闲话,说皇后宫捉襟见肘,日子艰难,不相信,派人去查账,才发现账实不符,做了假账,便叫皇后来问,皇后也如实讲了,竟不知如何是好,相信皇后没有乱花钱,又得解决皇后燃眉之急,只好给皇后宫增加费用。一场查账风波有惊无险。这么一折腾,皇上狩猎回来了,紫禁城又恢复昔日热闹。
北京的秋天不长,像是没过几天凉爽日子就下雪了。下雪天往往要封道,可紫禁城下雪不能封道,因为进出的人太多,都是军国大事,就得及时扫雪。下雪天一大早,敬事房总管太监往乾清宫台阶前一站,扯开嗓子喊道:“听差啰——”临近各殿太监,甚至内务府的人都得答应“是”。敬事房总管又喊“随侍等处,十队满上,各带筐杠,乾清宫扫雪”,各处又答应“是”。于是扫雪开始。我是总编撰官,不必参加扫雪,但品膳处需派人扫雪。我在窗前看着他们扫雪,几百人扫的扫铲的铲抬的抬,热气腾腾,很快将乾清宫步道清理出来可以走人。
不到过年,我媳妇给我生个儿子。娘说我有福气。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媳妇要的丫头早请来家了,又请了一个大娘看孩子。我那四合院添丁进口,越发热闹。我对媳妇说,收拾停当再给我生一窝孩子。媳妇说那是母猪的事,找母猪去。我们笑得人仰马翻。
转眼过完年又到春天,紫禁城撤火了。宫里规定,十月初一生火,二月初一撤火,前后四个月。撤火是件大事,不是宫里人把炉子搬出去就行,得由内务府派人来仔细察看,然后在地炕贴封条,谁也不能再动。没烧完的煤炭,有白骨炭和菊花炭,都用红萝装着,由内务府的人运走。
我编撰《中国宫廷御膳》的差事经过半年努力也大有进展,家里也一片喜气。我还有高兴事,我的收入越来越高,拿两份月俸,拿两份赏赐,特别是过年,皇帝和西太后都有赏,单是银子就两千两,五十两一锭的官银数得手发酸。
有钱的感觉真好,家里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要买就买,娘说买地稳当就买地,一买几十亩,媳妇说还是金子可靠就买金子,买金戒指、金耳环、金镯子、金项链,娘和媳妇一人十几件。家人有了我也得有点啥,想想啥也不缺啊,就想起自己现在是五品官员,还是总编撰官,做的是编撰御膳的大事,交往的是有知有识的人,得有点文艺范儿不是,就想买书。媳妇听了嘻嘻笑说假斯文。我一想也对,《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本书啃几年都啃不动还买啥书,就想买画,听说画也保值。娘说这还差不多。于是我有空就逛琉璃厂,这画那画反正也不懂,人不识货钱识货就照贵的买,买来挂在屋里蓬荜生辉,欣赏消遣,客人来说这家有品位,娘和媳妇也说好,皆大欢喜。
这天我逛琉璃厂古旧店,店铺老板多远就跟我打招呼套热乎。我在他们那儿买过字画,是他们的常客,自然受欢迎。我走进熟悉的古轩阁,刚掀门帘便听到彭老板声音“总编撰来得正好”,便应一声“又有啥新鲜玩意”走进去。彭老板已迎上来说:“我正要找人给您带信来新货了,不让您瞧瞧您错过了又该骂我了。”他这是拿我说过的话堵我的嘴。有一次他店里来新货没让我知道就出手了,让我后悔好久,要他有货吱声。
我刚落座店小二茶就来了,还拿着烟筒纸捻烟丝盒一旁候着。我说:“啥啊新货?别的你别说话,我只要字画,只要唐宋家伙。”彭老板笑嘻嘻说:“这就对了,正有幅是唐代名画候着您呢。”我说:“哄人不是?我说唐宋你就唐画,我要说秦汉你就说砖瓦不是?”我们哈哈笑。彭老板说:“您也别玩嘴皮子,咱们瞧瞧怎样?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得了。”我说:“这话我爱听。”彭老板就一伸手说“请——”我便起身随他而去。这里的规矩我懂,一般货在店里摆着,路人都能看几眼,贵重货摆里边,熟悉的主儿才往里引,一则免得不速之客搅了生意,二则避人耳目不惹事。
我走进里间坐下。彭老板翻箱倒柜一阵忙,手里拿着一卷轴走过来放桌上缓缓展开。我一眼瞄过去是幅山水画,便站起身靠近一步低头细看,竟是一幅明代唐寅的山水画,顿时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彭老板你啥时有这玩意啊?怎么不早吱一声呢?也好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啊,我现在快支撑不住了。”彭老板说:“支撑不住那边有炕,躺下得了。”我们哈哈笑。
说实话,我对古字画缺乏鉴赏,但琉璃厂老板不敢拿赝品搪塞我,不是我五品顶戴的事,是我是紫禁城的人,有字画鉴赏大师作后盾,谁要是骗人了,不出三天鉴赏意见就出来了,这店铺就得关门,不是我仗势欺人啊,名声臭了还怎么做生意?
至于这幅画,不是吹牛,我只看落款和题诗就明白是真品,因为这段时间唐寅的作品看多了,少说十几幅吧,不是在琉璃厂啊,这儿真货少,唐寅的更少,是在宫里看的,宫里古字画多了去,我是总编撰官,可以在库房看,还让库房的书画鉴赏大师做讲解,自然进步不小。
我边看边在心里嘀咕,不对,彭老板为啥肯把这好东西给我?好几次向他买好东西都敷衍我,是不是又是蒋爷的把戏?得小心点,就说:“这货花不少银子淘来的吧?”彭老板说:“这您放心,赚别人我也不赚您,前几次不是让您扫兴了吗?这次补上,按进价给您,给这个数吧……”他边说边出左右手比画。我一看价钱适合正要答应,突然想起“便宜无好货”的老话,说不定就是蒋爷指使干的,便嘿嘿笑说:“算了,你彭老板的算盘十三桥我算不过你。别处遛遛去。”便不管彭老板如何解释如何可以再商量,径直扬长而去。
第二天到宫里当差,我特意去古字画库房找秦鉴赏师。秦鉴赏师听了我的介绍,沉思片刻说这画不错。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是丢了捡漏的机会了吗?有些失望。我问秦鉴赏师宫里存有唐寅这画没有?秦鉴赏师嘿嘿笑。我说别跟我打马虎眼,有还是没有?秦鉴赏师点头又摇头,又说我可什么也没说啊。我回到案房也无心做事,一心只想着那画,想一会儿是觉得自己过于小心,便要了车出宫去琉璃厂买画。彭老板说对不起已出手了。我问买主是谁。彭老板笑而不答。我知道这是规矩,只是一时心急脱口而出。
回到宫里我闷闷不乐,心里老想着那画,怀疑是彭老板生气了不卖给我,又觉得是不是那几个上海客收去了,就想再去问问彭老板,跟他说说好话,可差事多,一会儿毛大臣叫,一会儿周爷叫,就想隔天一准再去琉璃厂。
我正想着,毛大臣又叫,我赶紧过去,一看周爷先到了。毛大臣说萨满媳妇的事。我从张贵人那里得知蒋爷盗用食材出宫很可能与萨满媳妇有关的情报,跟毛大臣和周爷禀报后,他们吩咐暂时不动萨满,也不去再问张贵人,就像钓到一条大鱼得慢慢放线,要是硬拉要出问题。所以过去有些日子了,一直没说这事。毛大臣和周爷今天找我的意思,现在可以开始正面调查萨满媳妇,要我着手此事。
我回到案房就叫来薛笔帖式,要他给我的几个内线发话,把萨满的情况给我收集起来我要用。薛笔帖式便照我的命令去办这事。过两天,我就收到不少萨满的消息。紫禁城的萨满媳妇有二十几个人,吃住在一个院里,有护军戒备森严,比张贵人宫还严,任何人,不管太监、宫女、护军,概不准进。我和薛笔帖式商量,决定采取敲山震虎之计,先去检查萨满膳房的伙食,要是抓住啥把柄就好说话。萨满膳房的厨头姓陶,快六十岁了,给他配的配菜和打杂都是才进宫的小青年。这天我带上薛笔帖式来到萨满院里,找到陶厨头说明来由,还说今儿中饭就在他这儿将就。陶厨头不善言语,点头答应,就带我们去厨房。萨满媳妇都吃素。膳房不沾油荤,清洁好做,加之陶厨头兢兢业业,清洁也做得到位,所以我们检查来检查去无可厚非。我再看中午膳谱是白菜萝卜,心里犯嘀咕,这有啥好检查的,便对陶厨头说了一通,要他注意这注意那,完了借口有事,抬腿走人。
这天不当差在家里休息,拿本书坐在院子躺椅上,沐浴着和煦的阳光暖洋洋倒是惬意,可想起首战无果,心情不免沮丧,连书也看不下去。我娘进进出出招呼下人做事。媳妇在屋里哼小调哄孩子。杨树上一群麻雀喳喳叫。娘说叫嘛叫嘛我儿子读书考状元呢。我说娘您说啥啊。娘说你不考状元大白天不做事读哪门子书。嘿,不是表扬我啊。
有人敲门,下人去开门看了,转过影壁进来告诉我西城罗先生拜访。我心里咯噔一下,西城罗先生不认识啊,西城就认识罗大厨,就是爹的徒弟、我的师兄,莫不是他,便说请。一会儿影壁转出个人来,穿一身长衫着一双圆口布鞋手里拎着一方礼品,老远就冲我大声喊道:“崇孔崇孔,你搬新家也不吱声,害得我瞎转半晌。”我定睛一瞧,嘿,这不是罗大厨吗?怎么这模样了,忙起身相迎说:“罗师兄啊,您这身行头……莫不是发财了?快屋里坐。”又扭头对下人说,“贵客上门泡茶上烟啊——”罗师兄说:“发啥财啊,托师傅在天之灵庇佑,遇到个好东家请我做掌柜,整天鞠躬行礼接人待客,不是得装模作样吗?就成这模样了,自个儿也觉得别扭,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我们哈哈笑。
客厅落座,我和罗师兄自然有一番应酬。说着说着我想起刚才他说做了掌柜的话,就问:“您在哪家酒楼饭店做掌柜啊?”
他说:“把人看扁了不是?怎么就得掌灶翻勺,做做其他的不行吗?”
我说:“您改行啦?”
他说:“你瞧我这身行头不改行穿得出来吗?”
我说:“您做啥啊?”
他说:“说出来别吓着你,我现在是卖字画的文化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卖字画还文化人,不是比我文化还差一截吗?便哈哈笑说:“您还是这么幽默。您要成文化人这世上没文化了。”
他说:“说嘛说嘛啊?我怎么就不像文化人啦?你说我鼻子眼睛哪儿不像,我找郎中整容去。”
我们哈哈笑。
事情说清楚了,罗师兄真改行了,在一家古董店铺做掌柜,说是房也盖了地也置了,丫头大娘车夫都请了,小日子红火着呢。我心里纳闷,罗师兄从小没读书,就跟我爹学厨艺,爹叫他读菜谱他一字不识,还求我教他“人之初”,后来爹死后他们黄大厨、郑大厨、罗大厨常来我家玩,知道他还在跟人家做厨子,再后来也不过几年工夫啊,他怎么就飞黄腾达模样了。
我娘在外面溜达听说罗师兄来了喜出望外,赶紧跑回家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要他别走了就在这儿吃饭,还问黄大厨、王大厨住哪儿,都请来大家聚聚,又安排下人杀鸡买肉一阵忙碌。罗师兄说:“师娘您别张罗了,我现哪有这闲工夫好好吃顿饭?整天屁颠屁颠北京九城瞎逛,还没得老板好脸色,改天约上黄大厨、郑大厨我们给您老弄一顿得了。”
我娘说:“敢情你这就要走?那可不成,多日不见怎么也得吃个饭啊不是?别走啊,我这就张罗去。”说罢去了。
我说:“真忙啊?哪有闲工夫来我这儿,不耽搁您了吗?”
罗师兄说:“误会了不是?知道我干吗来了?早些年咱不是在师傅灵前有言在先,等你娶媳妇生孩子保准给你送大礼,可你进宫做官就不理师兄了,搬家也不吱声,娶媳妇生孩子也闷着,你做得出来哥哥我做不出来,这不专程给你补礼来嘞。”说着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包裹,打开包裹现出一卷轴,笑嘻嘻说:“你前些日子去琉璃厂逛了没捡着啥漏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当年爹死的时候我还小,只有十四岁,孤儿寡母的确很落魄。爹的三个徒弟在爹灵前发誓要照管我们娘儿俩一辈子,其中就有将来替我娶媳妇的话。我进宫后因为宫禁森严,不方便与他们联络,他们也离开宫源居酒楼各奔东西,彼此也就渐行渐远失去联络,到我结婚成家的日子想请他们也请不了。再后来我去宫源居打探食材的事,无意中与黄师兄相逢,才与黄师兄、郑师兄恢复联系,但罗师兄他们也失去了联系,也就无法联系上罗师兄。多年不见,罗师兄对我还是一片真情,让我感动。
我见他问起琉璃厂的事,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确常逛那儿,也喜欢古字画。”
罗师兄说:“这么说咱哥俩算半个同行,那最好。你看哥哥送你啥了?”他边说边展开卷轴就过来让我瞧。我一眼瞧去,觉得好眼熟,再凑近细看,一声“啊”叫说:“这不是唐寅的山水图吗?怎么在您手里?原来彭老板卖给您啦?”
罗师兄把画递给我说:“我知道你想的就是这画,所以专门买来送你。这十来年哥哥没有照顾师娘和你,有负师傅恩德,内疚得很,算是一点补偿吧。”
我接过画,徐徐展开,眼睛一亮,正是我在琉璃厂彭老板店里看到的那幅,也是这几日朝思暮想的东西,不由得心潮澎湃地说:“这……怎么好?师兄这礼太贵重了,不能收不能收!”边说边盯住那画不眨眼。罗师兄哈哈笑说:“你现在是总编撰官,有钱有势不一定稀罕,但这是哥哥一点心意,也是替你爹照顾你们。再者说了,我还不知道你?嘴上客气,心里早收下了不是?跟哥哥就别玩虚头巴脑那套了,收下吧。”
我还是犹豫不决,就叫娘来,说罗师兄要送我一幅珍贵的古画。娘从厨房走来,边在围腰上擦手边说:“人来了就好,还送啥礼啊?啥画?唐寅住哪条街?”我说:“啥话啊,明朝人死几百年了。”娘说:“死人的画啊,不要。”罗师兄说:“师娘您得收,是徒儿我答应师傅照顾你们的。”娘说:“也对,那就收下,待会多喝几杯酒,谢谢啊。”我说:“这哪是几杯酒就谢得了的?”娘说:“娘知道。你不是啥总官吗?有机会照顾照顾你罗师兄得了。”罗师兄说:“还是师娘明理。崇孔,宫里有啥差事不妨给哥哥介绍介绍,不就在里面去了吗?”
我想也是,要是宫里有啥差事与罗师兄靠边,不妨介绍给他也成,便笑嘻嘻说:“那我就谢谢了!走,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唐寅的山水图失而复得让我欢喜了好多天。
人有了宝贝总忍不住要炫耀,否则神不知鬼不觉也没啥意思,于是我请来宫里字画库的秦鉴赏师,把画给他看请他鉴赏。秦鉴赏师看了恭喜我说这是真品。我问秦鉴赏师,宫里究竟存有唐寅这画没有。秦鉴赏师还是笑而不语。我知道他受宫里规矩约束,也不强求,只是暗自猜测宫里大概没有,心里不免得意。
秦鉴赏师来我家鉴赏画的事不胫而走,宫里爱好字画的人纷纷向我打听,连毛大臣也被惊动,找我去问话。周爷知道了把我叫到他案房关上门说事,问我哪儿弄来这幅画。我如实相告。周爷不信,说别说师兄弟了,就是亲兄弟出手也没这么重。我说一半是送我娘的。周爷说送娘的也要打问号。我生气了说周爷您啥意思,罗师兄相当于我们自家人,送点礼算啥,总不至于又是蒋爷的阴谋诡计吧。周爷说是不是与蒋爷有关不知道,反正要我居安思危,谨小慎微。我鼻子哼一声,不搭理。周爷甩着食指说:“你啊你,叫我说你啥好。”
我们正闹别扭,毛大臣突然大驾光临,一进我案房就关门,左右一瞧压低声音说:“崇孔你那画在哪儿?让我再瞧瞧,好像……”周爷插话说:“发生啥事?”毛大臣说:“也不是啥事,只是觉得眼熟。”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才周爷还教训我要居安思危,谨小慎微,难道我又出错啦?便小心翼翼地说:“禀报毛大人,我的画在家里,如果大人要看我这就取去。”周爷说:“大人刚才说眼熟啥意思?是不是大人在哪里见过这画?”毛大臣说:“崇孔你去取画。”我顿时觉得要出问题,掉头就往家里跑,边跑边想周爷的提问,毛大臣说眼熟是啥意思?好像是见过这幅画,那在哪儿见过呢?要是在琉璃厂见过就没事,要是在宫里见过……我大吃一惊,宫里有这画吗?我一再问秦鉴赏师他都笑而不语,难道宫里真有这幅画?
我跑出宫跑回家取了那画就跑,惹得娘和媳妇惊叫“出啥事了”,也顾不得解释,边跑边想,即或宫里有这幅画,宫里的是宫里的,我的是我的,毛大臣为啥大惊小怪?难道宫里有了我就不能再有?不对不对!一幅画怎么会宫里有我也有呢?只能一处有啊。更不对更不对!我有了宫里就不应该再有,没有分身术啊。那是……难道宫里的画不在了?难道我这幅画就是宫里原来那幅画?我一想到这里,顿时吓得四肢无力,瘫在地上。
我叫人背我回到内务府,把画给毛大臣。毛大臣边看我的画边嘀咕:“怎么会这样?”周爷问:“大人在哪里看过这画?”毛大臣若有所思地说:“好像在……肯定在宫里。这是宫里的藏画。”周爷大吃一惊说:“啊?这是宫里的藏画?”我正萎靡不振,一听这话顿时跳起来说:“这是宫里的藏画啊?不可能!不可能!是我师兄送我的!我师兄是在琉璃厂彭记古董店买的!不信你们问他!”
毛大臣问我:“你师兄是谁?有没有出身?”我说:“他是百姓,在古字画店做掌柜。”毛大臣说:“琉璃厂哪个店铺?”我恍然一惊,没问罗师兄,顿时张嘴说不出来,结结巴巴说:“是……我忘记问他了,不过我可以去问他,他是我爹的徒弟、我的师兄。”毛大臣问:“你这就去,坐我的车去,快去快回。”我掉头就走,可走到门口抠头皮,往哪儿走?罗师兄没告诉我住处啊,急得一拍脑袋说:“我咋这么糊涂呢!”周爷问:“怎么啦?快去啊!”我说:“我……我不知道他住哪啊。”毛大臣和周爷气呼呼异口同声:“啊?你……你开啥玩笑!”
这是我进宫十几年来最狼狈的一次,面红耳赤,语无伦次,有口难辩,被自己最尊敬的人怀疑,那滋味啊,像弄翻食柜,酸甜苦辣不是个味,只觉得头昏脑涨,全身发热,不知如何是好。毛大臣和周爷又说了些什么也没听进去,直到毛大臣气冲冲走了,周爷大声说话我才明白过来,问周爷:“您刚才说啥?毛大臣走啦?”周爷说:“你也别急,事情还没弄清楚,也不知道你手里的画是不是宫里的画,更不知道宫里的画还在不在,也许……”我说:“但愿还在。我这就找秦鉴赏师去。”说罢要走,周爷喊住我说:“别去,毛大臣已打探去了。毛大臣要我们沉住气,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动,以静制动,看看有啥反应再说。”我说:“难道这又是蒋广宗的阴谋诡计?”周爷说:“不知道。先别瞎猜。注意,一定按毛大臣的吩咐办,不可造次。”我说:“是。”我和周爷都是五品,都是内务府品膳处总管,周爷多个领班总管,我多个总编撰官,算是平起平坐,但周爷是我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应当我也愿意听周爷的。
下了差回到家,我迫不及待把这事跟娘和媳妇说了,只是打了埋伏,没有说宫里那画要是不在了的后话,就已经吓得她们战战兢兢。娘说:“这就犯事啦?”媳妇说:“那你还不快把那画还给罗师兄?我说嘛,天下有白占便宜的事吗?”我说:“我往哪儿去?你给指个道儿。”媳妇哭兮兮说:“你冲我发啥火啊,快问娘啊。”娘说:“娘知道啥?娘要知道做总管了!”我说:“好了,你们别闹了,让我安静,想想哪儿找他去。”娘说:“我知道去哪儿找。”我和我媳妇大吃一惊,异口同声问:“哪儿?”娘嘻嘻笑说:“儿啊,别瞧你五品,娘是六品比你强。”我说:“都啥时候了还逞强,快说去哪儿找。”娘说:“找你黄师兄、王师兄去。”
只能如此了。于是我饭也没吃就出门,骑了匹马嘚哒嘚哒往城里赶,赶到城里天也黑了,急忙去宫源居边上那胡同找到黄师兄,见着他一把拉上往外走去找罗师兄。黄师兄吃了饭正在灯下督促孩子读书,被我这么一搅,糊涂了,边跟我往外走边说:“你听我说,我哪知道罗师兄住哪,我们多年没联系啊。”我丢了他手说:“你不知道啊?我娘怎么说你知道呢?”
我进屋坐下喝水,把这事跟黄师兄说了。黄师兄说:“怎么会这样?”黄师姐从厨房出来说:“这姓罗的多长时间没打照面了,你咋送他东西呢?”我说:“不是我送他东西,是他送我东西。”黄师姐说:“这不得了,送你就收下呗,还追着还啊,你傻不傻啊?”我说:“我的姐您听偏了,这画收不得。”黄师姐说:“啥收不得?烫手啊?”我说:“可不是烫手咋的。”黄师姐说:“烫手还收啥?”我说:“没想到有这一出啊。”黄师兄冲他媳妇说:“别闹别闹我想想,好像你王师兄见过他。走,我带你找去。”
这一去就在北京九城瞎逛大半夜,先去西城找王师兄,不在,说是喝酒去了,再由他儿子领着满街找,还好找到了,拖出来一问说是知道住东城啥胡同,去就知道,就跟王师兄去东城,可到了地黑灯瞎火找不着北,别说没找着罗师兄,连回家的路也没找着,在那一片胡同转过去转过来,差点被巡夜兵爷抓城楼子去。第二天我不甘心,和黄师兄、王师兄去琉璃厂找彭老板,可人去屋空,谁也不知踪影。
我告别两位师兄,骑马回到宫里案房,大半晌做夜游神,这会儿犯迷糊,伏在桌上就睡过去了,直到被人推醒还不耐烦,听说毛大臣找,像是大冬天一桶冷水从头淋下,马上清醒,起身往毛大臣那儿跑,边跑边想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到得毛大臣案房,周爷已到,也顾不得礼节进门就问:“毛大人可有消息?”周爷说:“注意……”毛大臣说:“瞧你模样没找着你师兄吧?也别急,听我说。我昨晚想了想,这事蹊跷,没有道理可言,便不可施加人力,倒是任其自然发展或许还有救,自个儿不要惹事了。”
我知道这是老成持重之言,但因为文化有限听得不甚明白,心里只想到宫里那画还在不在,毛大臣却没了下文,不禁有些失望,想问呢又怕周爷说“注意”,便欲言又止没说出口。周爷说:“大人说得是。大人的意思就别去惊动字画库了,免得自个儿没事找事。”
我实在忍不住说:“这怕不妥吧。不弄清库里有这画无这画,我这画就不踏实。”
毛大臣说:“不妨说说你的意思。”
我说:“得马上找字画库看看那画还在不在。”
毛大臣说:“要是在或是不在又做何处置?”
我说:“要是在就没我啥事了,萨满的事还等着我捣鼓,要是不在啊得想办法说清楚啊。”
毛大臣说:“要说不在了会怎么样?”
我说:“那就不得了啦,得马上禀报追查。”
毛大臣说:“要是不闻不问呢?”
我说:“宫里字画库几十万件字画堆着就堆着呗,谁有工夫查看啊!”
毛大臣说:“那你这事呢?”
我说:“就没我啥事啦。”
毛大臣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周爷说:“这下明白了吧。”
我说:“大人的意思原来是我的意思啊?”
周爷马上说:“注意……”
毛大臣哈哈笑,甩着食指说:“你啊你,可以做内务府大臣了。”
我们哈哈笑。
我明白毛大臣的意思,款文的话叫一动不如一静,我的话是蒙混过关。紫禁城字画库的字画堆积如山,上千年老古董应有尽有,不说翻找,人进去就闷得慌,如要翻找动辄成灰,如再翻找则灰尘扬起,把人裹住。我觉得毛大臣这办法好,我们不去查谁也不去查,不查就没事;我们要去查,查到有是多事,找到没有是自讨苦吃。
于是我便安心做我的总编撰,还随时留意萨满院子新动向,听内线说了个新情况,蒋爷常去萨满院溜达,说是关心萨满太太的伙食,便要内线注意他说些啥。张贵人宫的白云姑娘又传来消息,说萨满太太院的郝总管和张贵人还有往来,还说萨满院的赶车夫黑娃可能知道食材的事。白云和阳太监快要出宫了,我得抓紧时间弄清张贵人究竟还有啥事。
就这样过了几天,我也渐渐睡得安稳了,可这一天传来消息,西太后要看我的画,吓得我三魂散了两魂。消息是周爷告诉我的。周爷说是毛大臣告诉他的。我问毛大臣在哪儿。周爷说去储秀宫了。我问周爷怎么办。周爷说得等毛大臣回来商量。我说毛大臣没回来怎么就有消息了。周爷说是毛大臣叫人回来传的话。我急得团团转。周爷显然也稳不住了,连连跺脚。西太后怎么知道我有这幅画呢?西太后为啥要看我的画呢?难道宫里那幅画没了?难道西太后看画是假,拿我把柄是真?我在案房走来走去转圈。周爷也沉不住气了,也转圈,还边转边自言自语:“不是他是谁!不是他是谁!”我问您说谁。他说是谁你还不知道。我说您说蒋广宗吧。他说不是他是谁。我说我说是他嘛您不信还叫我别瞎猜。他说怎么跟我说话。我赶紧赔礼认错。周爷甩着食指说你啊你。
我们正这么磨嘴皮子,毛大臣回来了,叫我们这就过去。我们赶紧起身去毛大臣院子。毛大臣见我们进去,忙挥手说:“免礼免礼,坐下说话。”我们就坐过去与他对坐。毛大臣严肃地说:“刚才西太后召见说了看画的事,我只好如实禀报,把崇孔你得到这幅画的情况作了简略汇报。西太后听了没吱声。李统领一旁插话说这画是稀罕物。西太后便说得瞧瞧。我赶紧说崇孔这两天跑北京城酒楼饭庄编膳谱,回来就送过来。李统领又插话说这画是稀罕物。”
我听了如五雷轰顶,顿时脑袋轰轰响,李统领都说这画是稀罕物说明宫里没有啊,要是有还稀罕个啥,而宫里应该有却没有意味啥?我不敢往下想。
毛大臣接着说:“我说了这事蹊跷,既然有人挑起西太后看这幅画,我们就不能无为而治了。这样吧,周宗你去找秦鉴赏师,请他落实一下宫里这幅画究竟还在不在。我呢进城去琉璃厂办件重要的事情。”周爷说:“是。我这就去。”我见没自己啥事,不理解问:“请问毛大人,下官干啥?”毛大臣说:“你不能动,就留在案房吧。”我说:“这事是我引起的,我不能袖手旁观。”毛大臣说:“好,那就安排你转移他们视线,掩护我们。”我说:“是。请问我怎么掩护你们?”毛大臣说:“你就在案房办差。他们就会围绕你转。你不就掩护我们了吗?”我恍然大悟,说:“明白了,保证完成任务!”我们哈哈笑。
周爷奉命去找秦鉴赏师,开宗明义说了毛大臣的意思,请他代为在字画库查找唐寅的山水图。秦鉴赏师是镶黄旗。毛大臣是镶黄旗旗主。秦鉴赏师是毛大臣的奴才。主子吩咐奴才,不敢不听。再有一层,秦鉴赏师是毛大臣的旧属,是毛大臣当年培养的。所以周爷这么一说,秦鉴赏师一口答应,说立即去查。周爷说我就在这儿坐等,你忙你的去。
秦鉴赏师在宫里管字画库二十年,不说十几万件字画都记得,起码上万件一级品记得一清二楚。他一翻登记簿便找到这画名录番号库存位置,便写了张条子叫徒弟去内务府请来这库房的钥匙,然后说声稍等,带着徒弟去了。
周爷在案房喝茶等候想事,一想就想到他当年也曾见过这幅画,是秦鉴赏师给他看的,还说这幅画是紫禁城一宝,就纳闷,我怎么也会有这幅画?要是秦鉴赏师一会儿出来说库里没这画了,那不是谁偷了宫里这画吗?我肯定被抓,就是抓到送画的罗师兄、抓到琉璃厂的彭老板也无济于事,一样犯销赃罪,且不是天大的冤枉吗?
周爷这么想着,突然看见秦鉴赏师匆匆走来,一看面无表情就着了慌,立即起身迎上去说:“怎么样?怎么样?”
秦鉴赏师边走边食指碰嘴示意不要说话,几步走到周爷面前左右一看小声说:“出大事啦!”
周爷顿时如五雷轰顶,头脑轰轰作响。他极力稳住慌乱的情绪说:“你的意思……”
秦鉴赏师说:“画不在了!画不在了!”
周爷说:“你查清楚啦?的确不在了吗?”
秦鉴赏师说:“有编号有库位每次都是一查就到,可我刚才去查没查到啊!”
周爷说:“是不是放错地了?你再查查。”
秦鉴赏师说:“不可能。取画还画都是两个人一起的,都要登记签字。你这么说我叫两个徒弟再去看看。”说罢,秦鉴赏师走去另一间案房对人一番吩咐又回来陪着周爷说:“再等等吧,凶多吉少,你得赶紧给毛大臣禀报,我这边暂时压一压。”
过了一阵,秦鉴赏师的两个徒弟一脸肃气走进来,走到秦鉴赏师身边一番耳语然后离去。秦鉴赏师向周爷摊摊手说:“还是不在。问题大了。这画肯定丢了!肯定丢了!怎么会丢呢?高墙深院,戒备森严,神不知鬼不觉就丢了,不可能啊!问题大了!周爷您赶紧去向毛大臣禀报,我等毛大人的吩咐。你先去。这里不能乱,我候着。”
周爷无话可说,急忙转身离去,行色匆匆,一路小跑来到毛大臣院子,被告之毛大臣不在,才想起毛大臣说过他进城办事去了,不禁喟然长叹,回身来到我的案房。刚才毛大臣和周爷忙事去后,我就按毛大臣吩咐原地待命,掩护他们,就回到自己案房办差,可哪里静得下来,提着笔找笔,还没写字,墨落纸上,只好啥也不做,发呆。我一见周爷进来,忙起身问:“查到画了吗?查到画了吗?”
周爷嘘我一声,然后小声说:“没查到,没查到,急死人了!毛大臣又进城去了!你说怎么办?”
我一听,心里那点侥幸全没了,急得手足无措,急迫地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我没偷宫里的画啊!我不可能偷宫里的画啊!周爷您要为我做主啊!”
周爷本来也没了主意,可一见我这模样,只得硬撑着说:“别说这些没用的话!秦鉴赏师说了,他那边先不动,等毛大臣吩咐,我想一时半会还不会传出去,所以你也别急,当然我不急。这样啊,毛大臣也不知进城去哪儿了,北京九城也没法找,只有等候,毛大臣肯定办大事去了,说不定马上就会给我们带来好消息,所以你啥也别想,更不能做蠢事啊,给我好好在这儿待着,有啥新情况随时向我禀报。听见没有?”
我忙答道:“是。”
周爷去他案房,留下我一个人在屋里,平日并不觉得宽敞的案房这会儿却显得那么宽、那么大,空空荡荡的,连空气也产生莫名的压迫感,令我呼吸困难。我过去把窗户打开,任一阵阵清风扑面,吹乱头发,才觉得清爽一些。我想这难道是罗师兄陷害我,可他为啥要陷害我呢?我和他无冤无仇,他凭啥害我?可他不害我为啥把这么个祸害送我?还有那个彭老板,也不应该害我啊,我和他做买卖是成全他的生意,应当谢我才对啊。我想不明白,想得头脑发痛。我猛然想到蒋爷,先前彭老板要卖这画给我我就怀疑过他,没买,难道是他?他偷了宫里那画让罗师兄转送给我,然后再嫁祸于我,对对,我明白了,蒋爷肯定是这么干的。我想到这里,气愤填膺,怒不可遏,冲出门去找蒋爷,没想到门外有护军守着,见我推门出去拦住我说,周爷有令,你哪儿也不能去,请柳爷成全。嘿!啥事啊!
我去见周爷说了我刚想明白的事。周爷沉吟片刻说:“有道理、有道理。你让我再想想啊,蒋爷偷了宫里的画,让琉璃厂彭老板卖给你,你没买,就让你罗师兄送给你,你收了,就嫁祸于你,然后撺掇李统领让西太后看你的画,拿到你的把柄再办你盗窃宫中财产罪,好家伙!一环扣一环啊!这个蒋广宗太阴险太狡猾!”
我说:“那您还拦我干吗?您让我去找他算账!他害死我爹的账还没算,他怂恿人与我作对的账还没算,他盗用食材的账还没算,我这就去找他算总账,最多和他同归于尽!我愿意!我愿意!我要替我爹报仇啊!”我说着就往外走。周爷一把抱住我不准我走。我使劲挣脱往外走,刚推门准备出去。一下子撞到人身上,抬眼一看是储秀宫两太监,不禁哑然。
一太监扯着鸭青嗓子大声说:“接懿旨啦——”我和周爷赶紧跪下。太监说:“老佛爷口谕:着柳崇孔带唐寅山水图觐见啰——”我磕头答道:“领旨。谢老佛爷恩典!”两太监嘿嘿笑,扬长而去。我站起身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周爷起身说:“这么快就来懿旨了啊?如何是好?毛大臣怎么还不回来?崇孔你看怎么办?”
我平日听惯了周爷的吩咐,一听他这会儿问我怎么办,着了慌说:“我听周爷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周爷说:“啥时候还讲虚里吧唧这套。你有啥主意赶紧说。我……我真没辙了。”
我说:“听我的啊,好,我去找蒋广宗算总账!”
周爷说:“这不行!毛大臣说过不准做蠢事!”
我说:“那……我也没辙了。”
周爷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走,咱们去找秦鉴赏师,只有他说得清楚。”
我说:“我这里怎么办?西太后还等着召见啊!”
周爷说:“那你回家取画去储秀宫。我去找秦鉴赏师。这事蹊跷,看他有啥说法。你去吧,别紧张,没人说你这画是偷宫里的。毛大臣回来我马上禀报。毛大臣有办法帮助你。我会全力帮助你。你去吧。”
我鼻子一酸想哭,忙背过身去。我十四岁进宫,这十几年全靠周爷提携照顾,周爷好比我再生父亲,我一时半会都没离开过周爷,怎么觉得这次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就想哭。周爷拍拍我的肩膀转身而去。我掉头望着周爷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禁潸然泪下。我爱周爷。我舍不得离开周爷。我冲周爷背影大喊:“周爷我走了——”说罢一溜烟跑了。
储秀宫并不是紫禁城后宫最好的地儿,但西太后情有独钟,在这儿住得最久,有人不明白还好心劝西太后去其他宫住,自然讨个没趣,西太后还是住储秀宫,其中的奥秘我知道,周爷告诉我的。西太后早年还是懿贵妃的时候住储秀宫,在储秀宫承受先帝龙恩生下同治帝载淳,并以此成为紫禁城至高无上的人,所以视储秀宫为通天招牌,举大事不细谨,不会计较房屋好坏的。
我来到储秀宫,一见宫门前那青铜铸的鹤鹿同春感觉异样,原来是笑脸相迎,今儿个却成冷如冰霜,不禁哑然。进得储秀宫,由太监引着去东进间房,心里咯噔一下,东进间我以前来过,知道是西太后看折子、接见皇帝大臣的地儿,急忙握紧手里的画轴。进得东进间顿时觉得明亮,临南窗有一铺炕,上面放着炕几炕枕一应杂物,西太后正歪靠着炕枕看折子,不时用长长的指甲在折子上画痕。炕边地上站着敬烟敬茶两宫女,门边站着垂头弓腰的李统领。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炕几上的洋钟嘡嘡作响。
我跟在太监后面进去就跪在地上,听太监禀报我来了,太后不吱声,看她的折子,我也不敢吱声。这是规矩,主子不说话就得跪着。过一会儿西太后放下折子努努嘴。敬烟宫女上前一步到离西太后两块砖地方,右手将装好烟丝的水烟烟嘴送到太后嘴边,左手晃动纸眉子燃起明火,再用右手笼着明火点烟。太后闭上眼呼呼吸几口,喷出烟气,然后吐出烟,说:“来啦,起来说话。”我赶紧说声:“太后吉祥。谢太后。”然后站起身垂头弓腰立着,等候问话。
李统领靠近西太后说了几句。西太后说:“那就瞧瞧吧。”李统领就对我说:“你把画展开来让太后瞧瞧。”说着上来帮我展画,又让我上前几步。西太后侧过身子看画,看了说:“这是啥画啊?”
李统领小声对我说回太后话。我就说:“禀报太后,这是明朝唐寅画的山水图。”
太后边看边说:“不错,是觉得眼熟哪儿看过,李统领是不是啊?”
李统领说:“老佛爷记性就是好,不是看过咋的?咱宫里有啊,那年老佛爷过生就传过这画呢。”
太后问我:“这是你的还是宫里的?”
我说:“这是下官的,是下官一个朋友送的。”
太后说:“跟咱宫里那画有啥区别?”
李统领说:“奴才眼拙,瞧不出来,但一定逃不出老佛爷法眼。”
太后说:“那就传宫里画吧。”
李统领答应道:“是。”说罢转身对门口候着的太监说:“老佛爷口谕:传唐寅山水图——”
我慢慢退到后面立着,心里七上八下,热血沸腾。刚才周爷已经请秦鉴赏师去字画库查了,这画没了,如果没人查看还可隐瞒一时,慢慢追查,现在西太后口谕传画,立刻就会暴露,必定追查我这幅画的来历,而罗师兄和琉璃厂彭老板逃之夭夭,我的话无法得到证实,我还脱得了关系吗?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净啊,不由得心惊肉跳,全身哆嗦。我抬眼偷看,太后又歪靠着看折子,李统领正冲我冷笑,赶紧低头弓腰,心里咚咚乱跳。我想我是有口说不清了,就等着挨刀吧,娘和媳妇要是知道了不哭得死去活来啊,还有我的两个小儿子,便心如刀绞般难受。
储秀宫离字画库不算远,要是一溜小跑不过两袋烟工夫,加上取画时间,太后口谕谁也不敢耽搁,也要不了多久,这会儿怕是已经在返程道上了。我这么一想,两腿顿时发抖,牙齿不停打战,想必脸色白得可怕,幸好自己看不见。
又过了一会,取画的人回来了,走到门边不敢进来,悄悄招呼李统领。李统领走过去听来人一番耳语后,转身进来走到太后面前跪下说:“禀报老佛爷,咱宫里这画没了。”太后正专心看折,猛一听此话吃了一惊,手里折子掉在炕上,黑着脸说:“说啥?画没了?怎么没了?”我也赶紧跪下。李统领说:“取画太监回来说,宫里字画库查了,这画没了,说是这才发现没了的。奴才已经叫人传内务府大臣。”太后一拍炕几说:“这还得了!给我查!”
屋里死一般沉寂。洋钟摇摆声猛烈敲打我的心。我脑子一片空白。不一会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内务府三个大臣进屋跪下请安。我一看毛大臣来了,心里稍稍有些放心。毛大臣进城办事肯定与这事有关,不然也不会在关键时刻离开紫禁城。
西太后说:“都起来吧。你们查查字画库,说是丢了幅画。再看看这幅画,柳崇孔说是他师兄送给他的,也查查。这事蹊跷,宫里唐寅的画丢了,柳崇孔有了唐寅的画,是不是一幅画也查查。”
三个大臣看了我那幅画。许大臣说:“臣以为柳崇孔这画与宫里那画是一幅画。这画臣看过多次,印象深刻,绝不会错。臣请旨拿下柳崇孔再查。”
太后掉头望望李统领。李统领大声说:“来人啊,给我把柳崇孔拿下!”
我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冲进几个太监将我按倒在地捆绑起来。许大臣说:“臣下请旨由臣下办差。”
太后说:“这事……”
突然毛大臣跪下说:“臣请旨——”
太后说:“你说。”
毛大臣说:“臣以为柳崇孔这画不是宫里那画。许大臣判断有误。”
太后说:“你怎么知道宫里那幅画不是柳崇孔这幅画?”
毛大臣说:“禀报太后,臣刚从城里琉璃厂回来。琉璃厂有人说唐寅的山水图是孪生画,是当年唐寅同时画得一模一样的两幅画,后人不知真情,以为唐寅只有一幅山水图。臣听了大为惊讶,不敢相信,叫他拿出依据。他把依据给臣看了,的确如此,请太后明察。”
全屋的人大吃一惊,纷纷掉头盯着毛大臣。西太后沉吟片刻说:“依据何在?人何在?”
毛大臣说:“依据和人都带到储秀宫来了,请太后明察。”
太后说:“今儿个奇了,让本太后也开开眼,传。”
李统领疾步走出去传人。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毛大臣朝我眨眨眼。我心里放宽了一些,但又一想,世上哪有孪生画?闻所未闻啊,莫不是毛大臣使的缓兵之计,追查到盗画人就为我洗清冤情了?不一会证人带了进来跪地上。太后问:“你是何人?”
那人回答:“禀报太后,小人叫包与之,是琉璃厂包记古董店掌柜。”
太后问:“你怎么知道唐寅的山水图是孪生画?依据何在?”
包与之说:“禀报太后,依据在这里。”说罢从衣袋里取出一方丝绸,双手奉上。李统领不在,另一个太监上前取了转身呈给太后。太后接过丝绸,打开看是一纸文书,上面写五言诗一首:“唐寅戏天下,孪生画两张。都名山水图,各奔东西方。”落款是唐寅和唐寅印。太后看了沉吟片刻说:“怎么相信你这依据?”
包与之说:“禀报太后,紫禁城鉴赏师秦古知道。”
太后看左右找李统领,李统领正好进来。太后叫他传秦古。李统领说已将他叫来,随即提高点声音喊:“传秦古——”秦古即进来跪在地上。太后问:“你是何人?”
秦古说:“禀报太后,臣下是宫里字画库鉴赏师秦古。”
太后问:“你可认识他——”说着指指包与之。
秦古掉头一看说:“禀报太后,认识。他叫包与之,琉璃厂包记古董店掌柜,臣下多年老友。”
太后问:“他说你知道唐寅有山水图孪生画。你知不知道?知道什么?”
秦古说:“禀报太后,臣知道。臣先向太后请罪,臣知道而不报有罪,请太后治罪。”
太后说:“说清楚了免你无罪,说不清楚了两罪并罚。”
秦古说:“遵命。”
我跪在一旁不敢出大气,屏住气息听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唐寅的确画了孪生山水图,不但有他自己的诗为证,还有历代名家题记证明,但因为两画各奔东西,又深藏不露,所以一直不为世人知晓,直到现在这两幅画偶然相遇北京,才闹出这场戏来。
太后听了抿嘴笑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过李统领,宫里字画库的唐寅山水图又是怎么回事?究竟查到没有?你亲自去查,一定要查出结果。谁这么大胆啊,我要重重处罚!”
李统领说:“请老佛爷息怒,已经查到,是守库奴才放错了地方。奴才已替老佛爷重重处罚了。”
太后说:“嗨,这不是瞎忙吗?改天把这孪生画拿来瞧瞧,让皇帝也来开开眼。好了,都退下去吧——”
一场字画风波有惊无险。
事后我才知道,这次是蒋爷使的阴谋诡计。他从宫里秦鉴赏师处无意中得知唐寅的孪生山水图事,琢磨用这事来害我,就去琉璃厂瞎逛,竟让他在彭老板处买到孪生画中的一张。琉璃厂彭老板也不知从哪里得知蒋爷买画有阴谋诡计,连夜收拾细软逃之夭夭。蒋爷想把这画给我,再诬陷我盗窃宫里的画。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我有个罗师兄贫穷落魄,派人找到他重金收买他,教他怎么装富贵样来找我送画给我。罗师兄人穷志短,答应了。我得到这画后,蒋爷就通过李统领撺掇西太后看我的画,又撺掇西太后对着看孪生画,暗地里李统领藏了宫里那画,想的是如果西太后将名画丢失责任加在我身上后,趁机私吞这幅画。周爷去找字画库鉴赏师秦古。秦古没有说实话,害怕李统领找他算账。毛大臣觉得这事蹊跷,曾听说过孪生画的事,就去琉璃厂找到包与之。包与之鼎力相助,随毛大臣来宫里做证,并当场说秦古知道。秦古没法,只好和盘托出。事情这才真相大白。
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危险,差一点就被西太后处罚了,那可不会轻的啊,盗窃宫中名画是死罪,就算网开一面,起码也是发配黑龙江为奴,我的一生就毁了,哪里还有后面智擒萨满太太、抓到蒋爷盗运食材证据,一举将他绳之以法,报了我的杀爹之仇。这是后话,容我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