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正义与公平
卡朋被噩梦惊醒的时候,灰蒙的窗外已经泛起一抹淡金色的亮光。
他睡得很晚,躺下去的时候,累得都没看时间,只估计是凌晨两点以后了。
现在虽然没了睡意,但卡朋休息得并不好。
他在梦中又回到了当初,自己在济贫院的那段艰难日子:永远吃不饱,永远有干不完的活,永远有严厉的监管。糟糕的是,晚上一堆孩子挤在大通铺上,破旧的棉被,差劲的卫生条件……
过往的碎片在梦中一一回溯,直到最后,几个孩子商量逃离这个牢笼,并将计划付诸实践。
遗憾的是,在最终抵达自由的门口,一个可怜的同伴被抓住了。
面对朋友与自由,他们选择了后者,可耻的抛弃了他。
十几年过去了,同伴的面容渐渐模糊。可在今天的睡梦中,那模糊的脸蛋渐渐清晰,却变成了他熟悉的人——露易丝史丹。
“这一切都值得吗?”她泪眼婆娑地盯着自己,下一秒就被吞入黑暗中。
旋即卡朋从睡梦中醒来。
“everything!”他踉跄着走到盥洗室,看着镜子里面庞湿漉的青年,低声喃喃道,“这一次,不再逃避。”
用冷水抹了把脸后,卡朋彻底清醒过来。他稍加整理仪容,接着回到书桌前整理资料。
等水壶烧开,他冲泡了一杯咖啡。
伴着冷冷的吐司切片,卡朋的早餐就这样被随意解决了。
等沃森警探上门,瞧见还留有残余的餐桌,或者说,那只是张将就着的小桌子。
小个子警探打趣道:“看来你真的是要雇佣一位女仆,或者找个太太来照顾自己。”
卡朋拿起文件包,对着沃森警探摇头道:“别说废话了,你是来监督我的吗?”
“怎么会!还不是因为你前天遭到了袭击!”沃森警探叫道,“我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老米尔顿人,真心地支持你为工人们争取权益,所以过来护送你去法院。”
“那就谢谢你了。”
……
马车从克兰福德出发,到米尔顿后又一路穿过新街、布朗大街,途经一条条过去热闹繁忙、如今冷清沉寂的街道。
卡朋知道,这是因为工人们集体罢工声援所致。
最后驶过圣乔治街,马车停在了广场上。
“不收钱,先生。”马车夫努力在满脸横肉的脸上挤出和善的笑容,“您是位好人,大善人,正直的人,我们的英雄。”
卡朋取出两枚六便士银币,拍在车夫座位上:“我不是那样的人,并且我从不占人便宜。”
不给车夫拒绝的机会,他转身快步朝法院方向走去。
在这个时间点,广场上已经有不少市民在等候。
卡朋压低了帽檐,脚步不停歇,一口气走进了离法院不远的演讲厅,尼古拉斯希金斯和几个工人领袖在里面等候着。
“桑顿先生不来了吗?”有人出声问希金斯。
“桑顿先生已经帮助我们够多啦!”希金斯解释道,“他现在的处境很复杂,非常微妙,我是说,你们懂得!所以我跟他说,先生您今儿没必要来这里,我们还有卡朋律师,米尔顿工人的好朋友!哦,您终于来啦!”
希金斯热情地走近来活跃气氛。
他说,工会统一意见,在今儿组织全米尔顿罢工一天,以此声援工人申张自己权益的行为。
卡朋点了点头,环视周围。
尼古拉斯希金斯,卡尔德桑蒂斯,斯蒂奇芬利,约翰威尔逊,工人领袖们都聚集在此,此外还有其他几个头目。
“那几个厂主要是狠下心,让炮兵对准演讲厅开火,他们兴许就能得到好几个月的安稳日子。”卡朋突然在心中泛起这样荒诞的念头。
原因无它,先前他莫名遭遇的袭击,真相就是厂主们吩咐派来的地痞流氓。
虽然这些家伙被卡朋狠狠打倒在地,事后警局审讯,却只得到了一个蒙面人出钱雇佣他们的答案,但卡朋知道真相,就是那几个厂主所指示。
“你们自己平日里也要当心些。”
鉴于先前已经商定好了说辞,卡朋这会儿只重复强调了几个细节。
等到走进法院,工人们才明白,律师先生为什么强调,他们只要做自己该做的,多余的事情、多余的话都咽回肚子里。
厂主们雇佣的律师总会故意提出各种奇怪的问题,在上了几次当、卡朋律师几次反驳后,工人们渐渐明白过来,对方的话术都想把问题指向一个关键点,那便是没有切实的证据能够证明,是工厂的棉絮损害了工人的健康。
“你是否因为饥饿主动把工厂里棉花塞进肚子里?你知道这样是犯了盗窃罪吗?”
他们甚至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然而棉花是不能吃的,老实巴交且无知的工人们之所以会遭遇这样的劫难,只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清楚工厂中漫天飞舞的棉絮会怎样剥夺他们的健康。
它们会缠绕在肺里,越裹越紧,让人呼吸困难,咳嗽,吐血,然后渐渐死去。
直到工人领袖希金斯的女儿终日躺在病床上,直到米尔顿最好的大夫详细解释了整个过程,直到桑顿先生安装风扇和推广口罩,直到卡朋律师说服、组织起这场声势浩大的诉讼,这种病害的概念才被人们知晓。
然而……
卡朋望向席位上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肃穆的厂主、律师,斯里克森、汉珀、阿诺德……他们将一切都定性为正常的工业生产,推诿说是工人的愚昧无知。
哼!他心中冷然道,不会让你们得意太久的!
接着他再次出言驳斥辩方律师的话语,如此又是一番唇枪舌剑。
经过漫长的拉锯,时间来到正午,本该宣布暂缓的法官却突然敲响木槌,随后和左右两位法官一起低声商谈。
片刻后大法官朗声宣布,鉴于诉方没有充足的证据,且没有任何一项法律条文支持他们的无理取闹,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他连敲三声木槌,同时宣布控诉不成立,厂主们无需承担任何责任。
场面瞬间热闹起来,在场观众不时发出阵阵议论、惊叹、抗议声。
法官马上挥手示意警卫人员退庭,随即匆匆收拾案卷,转身退回后院。
工人领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得心烦意乱、六神无主、惊慌失措,卡朋这时候反倒显得极为镇定。
他走过去安慰了这些失意的人,告诉他们这只是第一次尝试,这种斗争就和罢工一样,如果抱有侥幸心理,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但是我们的证据不够,法官又明显是偏袒厂主们!”希金斯代表众人说出了心里话。
“会有办法的。”卡朋向他们保证道。
……
“所以这是卡朋律师的办法?”露易丝对着佩里编辑问道。
“是这样的……女士。”佩里编辑犹豫了下,偷偷看了眼她身旁坐着的布兰登上校,谨慎地使用措辞,以免再犯当初的错误。
他说:“我本来是答应了他。瞧,他几乎是说服了我!热点话题,独特角度,敏感又动人,嗯,一个二十来岁的米尔顿女工人慢慢等待死亡。哦,我们还可以亲切地称呼她为棉花姑娘,真是可爱又残忍!
可结果我还是害怕,害怕这种贸然行事而要承担的后果。您知道的,伦敦地方大,物价贵,居住可不容易!”
接着他又抱怨了几句,不外乎收益和风险不成正比。
“《月亮和六便士》。”露易丝打断了佩里编辑的喋喋不休。
“啊?您说什么?”
“我的下一本小说,已经基本完稿了。”露易丝看了眼布兰登上校,却见上校微笑着点头。
“哦,恭喜您,我相信又是一本佳作。”佩里编辑热切的搓手道。
见这个老编辑还不松口,露易丝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报刊也有时事版块,我用路易史坦尼斯的名义写一篇评论,配上卡朋给你提供的素材,你觉得可以吗?”
“嗯……我得……”瞧见露易丝露出不满的神态,佩里编辑不敢拖延,赶忙接着说没问题,但他希望能看看“作家史坦尼斯”的专评。
“这没有一点难度!”露易丝说着起身回到书桌后边,坐下来拿起钢笔刷刷写起来。
佩里编辑尴尬地对着布兰登上校耸肩:“我很抱歉,上校。”
“这话应该对露易丝说。”
不多时,露易丝就把纸张递给了佩里编辑。
“您真是文思如泉涌!”佩里编辑夸赞着读起来。
“我有幸在米尔顿居住过一段时间,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印象深刻。
我的屋子外面有两栋建筑,一栋是工厂,另一栋也是工厂。
这就是米尔顿,一座扩张中的工业城市。
我曾漫步在繁忙的街头巷尾,也曾走进蒸汽轰鸣的工厂车间,每每看到工人们辛勤劳动的身影,我都会对他们发自心底地尊重。
如今大工业生产中的不列颠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种无与伦比的生产能力塑造了我们国民强大的自信与凝聚力。
我听说即便是伦敦最底层终日劳碌的人,一提到不列颠作为世界之巅的荣耀,也会不自觉挺起胸膛站直了腰!
然而此刻发生在米尔顿的不平等事件戳破了我的、所有民众的美梦与幻想:法官勾结个别黑心厂主,只为赚取工人的血汗钱!
这个国家究竟怎么了?
我只能说:“我不要大国崛起,我只要小民尊严。”
每每想到这数千名工人,他们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却被吸入肺部的棉絮折磨至死,泪水便从我的眼眶落下。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普通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
如今的不列颠大船已经扬帆起航,劈波斩浪,奋力前行。我不禁要问上一句:驶向新时代的路上,是否有我们这些普通人的船票?
最后我只能高声呐喊:不列颠,请慢一些吧,等等你的子民!让正义与公平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你会成为山尖上的信标,无数国家会朝拜模仿你,阳光将越过你的肩头照射山下众生,你的轮廓涂满金色,在无数人注视下熠熠生辉!”
到最后佩里编辑已经代入其中,哽咽着把末尾的呼喊读完,就此默然揩拭起眼角。
沉默,接着便是沉默。
直到布兰登上校拍手鼓掌道:“亲爱的露易丝,这是我见过最感人的评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