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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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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二十四是灌口二郎神生日。

    汴京人有给二郎真君贺寿的习俗,一大早金枝就张罗着去万胜门真君庙拜拜。

    朔绛不想一人对着肉铺膻肉发呆,便也说要一起去瞧瞧热闹。

    大街上牛车随叫随停,金枝拦下一辆,

    驭者先来讲价“一去耶?却来耶?”

    “当然是来回。”朔绛不假思索。

    “不不不,是单趟。”金枝忙拦住。

    她把朔绛拉到一边去说个清楚:“去真君庙一趟二十文,来回却要五十文,驾车人看准了你定然要回来,因而漫天要价。”

    她很笃定:“等回来时再叫别的车。”

    两人坐上牛车,慢悠悠到了真君庙。

    真君庙是汴京大寺,今日早早就锣鼓喧天,

    汴京城里庶民都来凑热闹,外头熙熙攘攘。

    市井喧闹之声从车帘下一漾一漾传过来。

    朔绛自然不会是爱瞧热闹之人,可让他奇怪的是,今日的金枝格外安静。

    她一个人坐在牛车一角,牢牢攥着手里的蓝印花包袱,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连看见有人买卖熟肉,也不过轻轻赞叹一句:“这许多人得卖多少钱!”

    “那我们可要回去取来摆摊?”朔绛问她。

    说也奇怪,他藏身在这一爿小店一开始是权宜之计,后来是无处可去想大隐隐于市,如今却越发对店里事情上心。

    “不了。”金枝淡淡,“今儿是来上香祈福。”

    下了牛车,真君庙果然更加热闹,上香的香客、玩杂耍的艺人、官府的阵仗、赶庙会的百姓、卖各色吃食的摊贩,人山人海。

    殿前竖着两根又长又直的幡竿,上面立着横木。

    不过短短一截横木,就有杂耍艺人爬上去站在木头上献艺,竿头随风摇摇,惹得围观百姓纷纷赞叹。

    两根幡竿下也各有官员。

    朔绛打眼一瞧便看出左边是京城所,右边是修内司。

    这两者一向互不对付。

    其中还有不少他认识的贵胄子弟,长公主儿子殷云就一身官服头顶长巾,他对面则是斗鸡一样的镇国公世子杜飞羽。

    朔绛忙往后一退。

    杜飞羽亲娘是他姑母,若是被他看见踪迹大大不妙。

    好在那两人正忙于言语互相挑衅对方,一个说“京城所不过尔尔。”一个笑“修内司就这?”

    两边的艺人也各显神通,互相斗艺。

    一边吐出大火球,一边就在高空钻火圈。

    两方历来不和,想来这等热闹时刻也要互相斗法。

    欢喜的是百姓。

    朔绛摇摇头,转身就去追赶金枝。

    金枝今日心无旁骛,她一心赶路,抱着蓝花包袱不提,还揣了两荷包碎银子。

    朔绛心里嘀咕,为何要来此处凑热闹?

    却还是上前去帮金枝背起包袱。

    正嘀咕间听得有人在前面喊:“止步止步!”

    “帝姬出行!”

    果然见浩浩荡荡一支队伍,街道司的兵级数十人,手里举着簸箕扫帚,扫地开路,还有小黄门举着镀银水桶洒水。

    百姓们纷纷议论起来:

    “听说昭平帝姬今年亲自来送书艺局所造之物。”

    “帝姬心诚啊!”

    朔绛冷哼一声:昭平那个人他最清楚不过,不过是在禁中待得无聊找个由头出来玩乐罢了。

    说话间已经有宫嫔数人骑马开道。

    本朝宽和,百姓不用跪拜帝姬,是以都瞧起了宫娥:

    珍珠钗插、玲珑簇罗头面1,红罗纱衣上销金点点,各个姿态舒展气质雍容,让人想起天仙妃子。

    这后面才是帝姬所乘马车,朱红梁脊绣额垂帘,车帘被风吹起,露出下面的帝姬真容。

    前头一位百姓赞叹:“昭平帝姬生得真好!”

    “帝姬啊。”金枝有几份漫不经心感慨,“得有多少银子啊!”

    “什么好看,长得还不如你好看呢!平日里打骂婢女责罚宫娥,非正人君子所为。”朔绛摇摇头。

    两人对帝姬都不感兴趣。

    只听得旁边百姓说:

    “帝姬带来的可是书艺局做的好玩玩意儿!”

    朔绛瞥一眼,依稀可见弹弓、樊笼、衔勒等骑射玩乐之物2,

    帝姬御驾到了庙前,立刻有宫里使官向佛寺拜会,说明缘由。

    佛寺的主持毕恭毕敬带领诸僧将这些御造之物迎了进去。

    帝姬的马车也进了真君庙。

    百姓恢复适才的喧闹。

    殿前设了乐棚。

    教坊奏乐声中,杂剧舞旋百戏表演,相扑、上竿、斗鸡无不齐备。

    两个浑身是肉的大力士正在场前相扑。

    朔绛有心躲着从前的旧识,专往人少处走。

    好在今天的金枝不怎么凑热闹,只往东边一处奏乐的乐台前面凑。

    舞台上正有个乐伎,正在弹奏琵琶,她生得花容月貌,打扮得如天仙妃子下凡一般。

    没想到她居然喜欢听乐曲?

    朔绛侧耳倾听一回。

    自从上次两人似乎有了一点和解,不再像以前那么随时斗嘴。

    他便有心指点金枝几句:“这琵琶声虽然圆润,但是演奏者下笔常有失误,虽然技法十足,可心里凝滞不前致使乐曲滞涩。”

    “你懂屁!这个琵琶就是最好的!”金枝瞪了朔绛一眼。

    朔绛摸摸鼻子。

    唉世人只知《下里巴人》,无人懂得《阳春白雪》。

    他叹惋地摇摇头,无意瞥了台上一眼。

    仔细看,那人柳叶眉弯弯,杏眼圆圆,脸上居然与金枝有些许相同。

    他陡然升起一股不服气:“你总不能因为这女子生得与你有一丝相像就这般指鹿为马吧?”

    “这乐女姿态不雅,技艺不佳,只不过胜在声乐中富有真情倒可抵消一二。”

    他点评的话一句接一句往外蹦。

    金枝只当他在放屁。

    或许是朔绛的声音大了些,乐女转过眼神扫视台下,无意间与他们相碰。

    她登时神色慌乱起来,弹错了好几个音符。

    直到不远处的主管探过严厉的目光她才慌乱赔笑,重新调整乐谱。

    琵琶声重又响起。

    金枝骂他:“谁让你瞎捣乱!”

    朔绛满腹委屈。

    汴京城里都说“曲有误世子顾”,拿三国时周郎的典故套在他身上,

    说得便是他能闻声听音,在乐上的造诣一流。

    他昂起脖子要跟金枝掰扯清楚: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乐理大家!

    “《礼记·乐记》中有云:乐者,天地之和也,所谓奏乐讲究天地合一,天人合一……”

    他引经据典巴拉巴拉说了一堆。

    好容易才说完,侧耳等着金枝的称赞。

    可金枝不过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朔绛生气:“你知道汴京城有多少乐师歌女想被我点评一二吗?”

    上回右相请我评说他爱妾抚琴之技我都懒得去!

    上回长公主府求我指点府里的乐女我压根儿都不理!

    多少人求着我指点乐艺我都懒得看!

    这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金枝无奈拿出荷包。

    她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银钱,叫他往西边的回廊下去许愿:“据说这样便可将一年的晦气尽数消去。“

    朔绛不愿。

    他家多少银子没有,相国寺年年的头柱香都是婆婆烧,他非得在众目睽睽下丢这个人?

    见他不动,金枝换个说法:“听说能保佑未谋面的亲人平安顺昌呢。”

    朔绛想起家里年迈的婆婆,心里一动便接过了银钱。

    回廊处小沙弥接过银钱,笑逐颜开,将一笺写好的红纸递了过去:“香客有何心愿?”

    朔绛瞄了一眼前头厚厚一叠红纸写满了心愿,多是“宜室宜家”、“诗礼传家”、“堆金积玉”之类的心愿。

    他看不上沙弥写的字,便要来笔墨自己亲手书写。

    当然是愿婆婆身体安康。

    他一手颜体苍劲有力,游云惊龙一般飘逸灵动,惹得小沙弥啧啧称奇。

    他接过红纸上写的心愿:“贫僧定会供奉在殿前。”

    又问

    “施主,您给的银钱有些多,还能写一副,还要写什么?”

    嗯?

    还写什么呢?

    朔绛接过那红纸,

    往人群中一瞧,

    远远看不见那个眉飞色舞的老板娘,

    他笑一笑,挥笔写下两句: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之财兮3。”

    这是礼记·乐记提及的《南风歌》,讲的是盼望发财。定然适合金枝。

    小沙弥凑过来看了一遍:“这是?看不懂呢。”

    谁知朔绛闻言便将那红纸“哗啦”一声撕了。

    转而又在红纸上郑重写下几个字:“招财进宝”。

    小沙弥恍然大悟:“原来是求财!好嘞,我这就收起来。”

    有信男信女将红绸带系在庙门口那棵老银杏树上,丝带萦绕,在东风里飘飘摇摇。

    钟声悠悠扬扬响起,僧人们双手合十,唱起佛号。

    满街的百姓都凑过去看热闹。

    就连主管乐女们的乐官也少不得踱步那边去,多瞄上几眼。

    金枝也装作被挤了过去,趁机从怀里掏出荷包塞到乐女怀里。

    乐女手里拨弄琵琶,嘴里却急切道:“我都好。”

    想了想,又说:“玉叶被调补进宫了。”

    金枝也有许多话说,她盘算了一路:

    “我也好。”

    \"我现在新卖老家的卤肉,赚了许多钱呢。”、

    “我家养了头羊羔。”

    “生意现在很好。”

    可当看到妇人在眼前时她适才打好的草稿都忘得一干二净。

    只哽咽着冒出一个字:“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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