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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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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汴京城北修义坊。

    肉铺老板娘金枝走到自家肉铺前,

    一边解下腰间挂着的铜钥匙开门,一边跟隔壁胡饼店伙计讨要:“门口那堆稻草你们还要吗?”

    胡饼店新买的锅碗瓢盆下垫稻草被丢弃在两家门口,堆了一人高。

    “不要,你拿去吧。”胡饼店伙计不在乎地摆摆手,“金娘子,你也太会过日子了。”

    金枝不以为然:“稻草拿来垫地接血水,正好省下雇佣倾脚头1的银钱。”

    倾脚头要花五十文,还要管一顿饭,左右都不划算。

    她说笑着进了门,打量了自己的肉铺一眼:

    铺子上四墙悬二十余枚铁钩,上面悬挂着一条条边羊2,

    分割肢解过的生肉白里透红,渗透出一股奇异的森严肃穆。

    金枝很满意,

    她拿出一条洁净的干布擦猪,一边自言自语:“没血水才好卖个好价钱!”

    外边一辆太平车晃悠悠路过,运车人将个烂柚子随手就扔到了车外。

    柚子“咕噜噜”滚到了路对面。

    金枝眼前一亮,她忙放下抹布出了店门。

    看左右无人,故意东张西望做出溜达样子靠近了柚子。

    等磨磨蹭蹭到了烂柚子边才偷偷儿伸出右脚扒拉,

    而后又将柚子一路轻踢进肉铺门边。

    四下打量确认无人后才迅速弯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柚子揣进怀里。

    到手!

    金枝剥果肉都比别人巧些,柚子皮被等分剥成五瓣,

    整块柚子肉取出后柚子皮便如一盏莲花灯。

    她拿出针线穿过柚子皮挂在肉边:“省熏香钱!”

    剥下来的烂果肉正好拿回家喂鸭。

    金枝正忙着装果肉,忽然竖起耳朵。

    背后没有声音。

    她猛地转身——

    赤条条的白猪被肢解成条条块块,倒吊在铁索上沉默无声。

    一排十来个粗铁勾勾着胳膊大小肉块,红白一片。

    金枝回过头去,可后背总挥之不去的发毛。

    她眼珠子一转,起身拿起账本就往巷口走。

    巷口正聚着一帮饭后消食的居民,七嘴八舌磕牙。

    正说得热闹忽然有人问:“咦,那不是金枝吗?”

    诸人都住了声,齐齐往巷子里看去。

    正是乌衣巷肉铺老板金枝。

    她上身着青竹吐翠圆领对襟窄袖衣,下系洒金大红百褶旋裙,

    一走动裙褶子绣着的百蝶穿花图案隐约浮现展翅欲飞,

    配合着袅娜纤腰更显韵味。

    银包金发簪斜斜别在乌发间,下垂一串流苏穗随着走动流苏摇曳,摇得人心里都一晃一曳。

    王婆子先酸溜溜吆了一声:“瞧瞧那肉铺西施,明明守着望门寡还每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知要勾引哪个?”

    “王婶,您可不能仗着年纪大就给人家姑娘起诨号。”陈嫂子不满瞧了她一眼。

    李铁匠也点点头:“我雨天里滑倒桶架压了一身,亏杀了金枝扶起我又喊人,是个厚道小娘子。”

    就连王婆子的儿子王大壮都定定盯着金枝:“也不知谁有福气能娶金枝?”

    无人帮腔,王婆子气倒。

    她嘀咕道:“哪里是福气?!美色杀人刀。”

    随后拽着自己儿子耳朵:“离那不贞的妖精远些!”

    全然不顾金枝已经走到了巷前。

    金枝听得一清二楚,她拍拍手里的灰,慢条斯理:

    “却不知王婆婆这是何意?官府都认同寡妇二嫁怎的到您这里就让人守贞了?”

    她盯着王婆,一脸似笑非笑:“要么我们去寻逡巡的衙差问个清楚?”

    本朝风气开放,鼓励寡妇再嫁。

    王婆说不过她,低声嘟哝:

    “每日里拿个算盘抠抠搜搜跟街坊邻居收账,可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金枝笑了,她双手环臂:

    “您每日做饭时来我店里,东摸摸西蹭蹭蹭就是不买,蹭上两手猪板油回家在汤里涮油花儿,是也不是?”

    王婆子吃瘪,嘴里犹自嘀咕嘴:“哼!你前夫不就没等你过门就被你克死了?”

    陈嫂子说了句公道话:“王婆子,何家那小子自小就缠绵病榻吊着一口气,哪里能怨未过门的小娘子?”

    “两家只是定了亲事又没过门,何况自从他去世后金枝一人挑两家,还照料着何家老婆子吃喝,就算是男子也做不到这般仁义。”

    “就是!年纪轻轻女儿家镇日里过得紧巴巴的,穿得还是前年的衣服样式,时兴旋裙都舍不得裁一条给自己。”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帮着金枝说话,直怼得王婆子将儿子拎着往自家铺子里走。

    金枝踮起脚尖看着她的背影,笑吟吟叮嘱:“您慢些走,回头记得给您赊欠的半斤精瘦肉付钱。”

    王婆脚底下打了个趔趄,夹着尾巴快走几步赶紧回家。

    金枝还是一脸笑,问候过巷口诸街坊。

    李铁匠先问:“早上看你铺子关门,难道又去看你婆母了?”

    “嗯。“金枝点点头。

    “是个有孝心的。”陈嫂子感慨,“就是你也不要太苦了自己,一个铜板都要掰成两半花。”

    金枝笑吟吟,她坐在树荫下一边盘街坊们的订单一边竖起耳朵听街坊们磕牙:

    果然街坊们继续聊了起来:

    “晨起敲门的那几个家丁是为着甚事啊?“

    “说是缉拿府里的逃奴。”

    金枝神色一滞,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

    “你信呢?压着嗓子那神秘样能是抓逃奴?要我说,肯定是哪位高门贵女私奔喽!”

    李铁匠大胆猜测:“难道是昭平帝姬?”

    官家只有一位女儿昭平帝姬正逢婚龄,是以婚事也引得百姓猜测。

    “京里都说她要嫁给永嘉侯世子。”文书生摇着手中纸扇尽做高深,“这门婚事门当户对。”

    “永嘉侯了不得!大楚的江山可是有老永嘉侯爷的一半,侯府底蕴深厚,世子更是学问高深,年纪轻轻就成为经学大师,是一桩好婚事。”

    “说起来,上回我去永嘉侯府送兰花时见过那两位贵人。”家里开着花圃的陈嫂子回忆着,“搬花时见世子与帝姬站在梨花下,啧啧!郎才女貌。”

    金枝没细听这后半截,她忙着给这个订棒骨、替那个赠尾巴,有条不紊将街坊们的订单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这才起身回自己家肉铺。

    “吱呀”一声,她推开大门。

    肉铺内静悄悄的。

    金枝从肉案上揣起尖刀握在手里,

    蹑手蹑脚一一查看。

    果然被她发现异样:

    西南挂着的半片猪下露出一双鞋。

    墨色织锦鞋面上深深浅浅绣着云中仙鹤,鞋头上还缀着墨玉块,光泽润朗。

    “谁?!”金枝猛一推开挂着的半条猪,拿刀逼问。

    半条生猪晃了个优雅的弧形,露出——

    藏在后面的少年郎。

    雪肌玉肤,剑眉星目,俄若玉山岩若青松,身着青色绸直裰,头戴青软纱唐巾,腰间系着白鹿回首双穗绦。

    一袭玛瑙珠儿细细从发间编下,硬朗中平添了一丝风流。

    他嘴唇干裂,眼皮子下面一段青,发髻凌乱,还夹杂着稻草点点,很是狼狈。

    朔绛听得见自己的心“咚咚咚”剧烈跳动。

    眼前的女子手持尖刀一脸警惕。

    夏日清风拂过她乌黑额发,衬得她云鬓松松,洁白似雪的皮肤似玉如珠,额头贴着蜻蜓花钿,似乎很快就要化作蜻蜓飞走。

    日光从肉铺敞开的窗户流转进来,照着她发间忽明忽暗的铜簪片,流光溢彩星星点点投射到墙上,叫人疑心不似凡人。

    下一刻朔绛清醒过来,那位娘子见他不答话,操刀而起,刀锋直逼他脖颈:“谁?!!”

    “店家,借你宝地躲避则个。”朔绛皱着眉头忍着生猪呛鼻的滋味。

    一张嘴拼命忍受的生猪气味直冲鼻端,他立即将手帕放在指尖捂住鼻子,

    金枝没听懂少年的话,不过从少年嫌弃猪肉味道就知道他并没有在这里待上一晚。

    再看他发间的稻草金枝已经明白过来:少年郎先是藏在门口的稻草堆里,后又趁她捡柚子的功夫又偷跑进店里。

    金枝点点头:“看你全身华贵,怎的进了市井腌臜地?”

    “我,我……”少年一顿,旋即道,“我……”

    金枝想起适才走过巷口听百姓所说的闲谈,猜这人是大家族里出来的逃奴。

    这当口大门处有了动静,少年眸子一顿。

    是两个粗厚的男子买胡饼:

    “来两个油砣砣!”

    “小二,有没有糖饼?”

    听着他们往这边走来,金枝眸子一转,转身欲喊人过来。

    少年瞳孔放大,他一把攥住了金枝的手腕。

    随后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金叶子递过去。

    他生得美貌,只怕是有钱人豢养的小倌之流,

    或许不堪□□逃了出来。

    如果流落在岭南的弟弟被人贩卖,或许也是另一个他吧……

    金枝这么想着,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悯。

    不过也没耽误她忙里偷闲瞥了眼荷包,

    嗯,应当还有不少金叶子。

    她目光微闪,接过了金叶子。

    那两个人应当是在吃完了胡饼,眼看着就要往肉铺来——

    金枝伸手将猪肉又荡了过来,将少年堵得严严实实。

    原来来人是两位皂衣打扮的部曲,身形魁梧。

    金枝眼眸流转,含笑问:

    “请问两位客人是要细抹落索儿精还是窜燥子肉?”

    “若是都不要,本店还有寸金骨、浮筋骨、脊龈骨供您选择。”

    她笑得市侩热情,浑身上下都浸透了汴京市井的俗气。

    “你可见过一名穿着华贵的少年郎?”

    为首那人四下打量,压低了声音。

    朔绛身躯紧绷起来:他适才听见那老板娘处处盘算钱,应当也会为了钱出卖他吧?

    墙角的猪肉似乎动了一下。

    金枝眼珠子一转,立刻摆上一脸诚恳微笑:“我适才去单将军庙上上香回来,店铺刚落锁,这一路着实没见什么少年郎。”

    部曲们看见放在门口的香篮,知她所言不虚。

    而后狐疑四下打量,触目所及也只有一片片赤条条的白猪、生羊。

    再看这老板娘市侩无比,也不像是善良会收容陌生人,对视一眼点点头就走。

    听着部曲的脚步走远,朔绛才松了口气。

    还来不及道谢,就见那个市侩老板娘眼珠子一转,手板一摊:

    “加钱。不然——我就喊人。”

    没想到市井中还有这等无情无义之徒!

    朔绛只好连荷包都给了市侩老板娘。

    市侩老板娘颠了颠很满意:“为了这钱我能留你到今天夜里,趁夜你就自行逃命去。”

    真是不走运!居然遇到这般钻进钱眼里的老板娘!

    朔绛气得嘴都歪了,嘀咕了一句:“铜臭满身!”

    金枝忙着数金叶子懒得理他。

    铜臭又如何?

    天知道她现在有多需要钱!

    流落成官奴的母亲妹妹那里要打点宣徽院3,继父和弟弟流放岭南要花钱打点狱卒。

    未过门的婆母做居士也要养老钱!

    铜臭,哼,铜钱的味道是世间最香的!

    金枝数钱数得格外认真,朔绛则浑身不适。

    他适才藏在生猪后头,蹭了一身的血水和猪油。

    “那个。”他嫌弃地扯了扯衣袖,毫不客气问金枝。

    可金枝埋头数钱正忙呢,那里会理会他?

    朔绛自幼生得英俊,又是汴京城贵门眼里的乘龙快婿,所到之处都是荷包满怀,香花盈车,哪里受得住这种冷淡?

    他索性捡起桌上的拂尘甩到金枝面前晃一晃:“可有沐浴之处?我要熏香更衣。”

    金枝数钱数到一半被他打扰忘了数。

    这半天白数了!

    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

    金枝没好气拎来了个桶,往他前面重重一甩。

    朔绛鞠起桶里清水清洗额头和手,虽然没有胰子,但也将就着弄干净了自己。

    只不过——

    他狐疑地嗅嗅指尖:“怎的一股血腥气息?”

    金枝懒洋洋:“我这只有给生猪放血的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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