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録
太史公解
司馬遷《史記》,本名《太史公》。《太史公自序》云:“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爲《太史公書》序。”此遷自題其書名曰《太史公》也。自漢以來,頗多遵用此名者,今略舉其例於下:
一、 《漢書·楊惲傳》:惲母司馬遷女也。惲始讀外祖《太史公記》,頗爲《春秋》,名顯朝廷,擢爲左曹。霍氏謀反,惲先聞知(案:霍氏謀反,在宣帝地節四年,距惲始讀《太史記》已遠,蓋在昭帝時,其書稍出也)。
二、 《漢書·宣元六王傳》:思王宇,元帝崩後三歲,天子詔復前所削縣如故。後年來朝(案:在成帝建始四年),上書求諸子及《太史公書》。
三、 《漢書·叙傳》云:班斿博學,與劉向校書,上器其能,賜以秘書之副(案:亦在成帝時)。時書不布,自東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諸子書,大將軍白不許。
四、 《史記·龜策列傳》:禇先生曰,臣以通經術,受業博士,治《春秋》,以高第爲郎,幸得宿衛,出入宫殿中十有餘年。竊好《太史公傳》。
五、 《漢書·藝文志》:《太史公》百三十篇。馮商所續《太史公》七篇(《藝文志》本劉歆《七略》,亦出於西漢)。此西漢人皆稱《史記》爲《太史公》也。
六、 《後漢書·班彪傳》,其略論曰:若《左氏》、《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太史公書》,今之所以知古,後之所由觀前,聖人之耳目也(案:此傳引彪語,稱《太史公書》。若上文叙事,則云司馬遷著《史記》云云,乃范曄之文,是宋時亦已稱《史記》矣)。
七、 吴韋昭云:馮商受詔續《太史公》十餘篇,在班彪《别録》(見《漢書·藝文志》注)。
八、 《文選·魏都賦》張載注,引《太史公書·田敬仲世家》(案:載,晉人。胡氏仿宋本《文選注》,作《太史書·田敬仲世家》。胡氏《考異》,謂書上當有公字,下當有曰字,各本皆誤,以此推之,疑凡載注,皆稱《太史公》,今多失其舊。案:今本載注,除此處外,亦有稱《史記》者,故胡云然)。
九、 《史記·孝武本記》索隱引韋稜云(案:稜,梁時人):《禇顗家傳》,禇少孫,梁相禇大弟之孫,宣帝時,爲博士。續《太史公書》。
此則自東漢魏晉以迄於梁,亦尚有稱《太史公》者。
《史記》之稱,猶今言歷史,實爲史書通名,非爲遷書專名。《太史公·六國表序》云:“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猶甚。”又云,“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又自序云,“自獲麟以來,四百有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絶”。此其證也。而《太史公書》之改稱《史記》,蓋起於三國時。《魏志·王肅傳》:“明帝問,司馬遷以受刑之故,内懷隱切,著《史記》,非貶孝武,令人切齒(又吴韋昭亦稱《史記》,見下引)。”是也。《隋書·經籍志》以下遂專稱《史記》矣。然《太史公書》,可稱《史記》,則自《漢書》以迄《明史》、《清史》,何嘗不可稱《史記》乎?故欲正其名,當仍稱《太史公書》。
然“太史公”定爲書名,實屬費解,前賢釋此名稱者,約有四説,皆不可通,今列於下,且加駁辭焉。
一、 謂太史公乃漢武帝新置之官名。
甲、 《史記·自序》集解如淳注引《漢儀注》云:“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遷死後,宣帝以官爲令,行太史公文書而已。”
乙、 《漢書·司馬遷傳》注引《漢舊儀》云:“太史公,秩二千石,卒史皆秩百石。”
丙、 《史記·五帝本紀》正義引虞喜云:“古者主天官者皆上公,非獨遷也(《自序》正義亦引此説,稱虞喜《志林》)。”
丁、 《史記·孝武本紀》索隱引《志林》云:“自周至漢,其職轉卑,然朝會坐位,獨居公上,尊天之道,其官屬仍舊名,尊而稱之曰公,公名當起於此。”
案《漢書·百官公卿表》,奉常,秦官,景帝中六年更名曰太常,屬官有太史令丞。《漢書·藝文志》,《博學》七章者,秦太史令胡毋敬所作也。則太史令亦秦官。《漢書·律曆志》,有太史丞鄧平。《太史公自序》,亦言談卒三歲(談卒在元封元年,卒三歲爲元封三年),而遷爲太史令。《集解》臣贊引《茂陵中書》云,司馬談以太史丞爲太史令。是武帝末嘗置太史公也。《漢書·律曆志》,元鳳三年,太史令張壽王上書,元鳳爲昭帝年號,在宣帝前,則《漢儀注》謂宣帝以官爲令,亦妄説也。俞正燮《癸巳類稾·太史公釋名》云:“《周官》:太史,下大夫。《左傳》云:日官居卿以底日。《周官》注云:太史,日官也。《左傳》注云:日官不在六官之列,而位從卿。不得謂古者皆上公也。”希祖案:俞説是也。《漢書·司馬遷傳》云,向嘗廁下大夫之列。臣瓚云,太史令,秩千石,故比下大夫。夫既稱下大夫,則非上公;秩千石,則非二千石。然則《漢儀注》、《漢舊儀》及虞喜《志林》之説,皆不足據,而太史公爲武帝新置官名之説,亦不能成立矣。
二、 謂遷自尊其父著述,故稱太史公。
甲、 《太史公自序》:“談爲太史公。”索隱云:“公者,遷所著書,尊其父云公也。”“又爲太史公書序”。索隱云:“蓋遷自尊其父著述,稱之曰公。”
案:《五帝本紀》索隱云,太史公,司馬遷自謂也,《自叙傳》云,“太史公曰,先人有言”,又云,“太史公曰,余聞之董生”,又云,“太史公遭李陵之禍”,明太史公司馬遷自號也。希祖案:索隱此説,與《自序》索隱云云,實自相矛盾,此則自注一書,隨文泛説,前後不能畫一之弊也。然《自序》云,“談爲太史公”,又云,“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又云,“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此則稱談爲太史公也。總之太史公一名,既以稱其父,又以自稱,又以名書,非專尊其父也。
乙、 《文選》司馬子長《報任少卿書》云:“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李善注云,“太史公,遷父談也。走,猶僕也,言己爲太史公掌牛馬之僕,自謙之辭也。”
案:李善亦以太史公爲稱司馬談。考談卒於武帝元封元年,《報任少卿書》,在遭李陵禍之後,即在武帝天漢三年以後,時談卒已久,何得云爲其父談掌牛馬之僕。且《報任少卿書》,何預於談乎?俞正燮謂“太史公者,署官;牛馬走司馬遷者,猶秦刻石既云丞相,又云臣斯”。則以太史公爲遷自稱,視李善較可通。錢大昕亦云:“鄭明奏記蕭望之,自稱下走,應劭曰,下走,僕也,師古曰,下走者,自謙,言趨走之役也。司馬遷《與任安書》,稱‘太史公牛馬走’,牛馬走,即下走也,上稱官名,下則自謙之詞。或解爲太史公之牛馬走,則迂而鑿矣。”與俞説相近。
三、 遷之稱公,爲東方朔或楊惲所加。
甲、 桓譚《新論》云:“太史公造書成,示東方朔,朔爲平定,因署其下(《史記·孝武本紀》索隱引)。”
乙、 韋昭云:“説者以談爲太史公,失之矣。《史記》稱遷爲太史公者,是遷外孫楊惲所加(《史記·孝武本紀》集解引)。”
丙、 姚察云:“太史公者,皆朔所加,惲繼稱之耳。”
案:桓譚,西漢末年人,韋昭,三國時吴人,去司馬遷尚近,其説宜可信。桓譚《新論》,今雖已亡,然陳姚察尚見其書,惟云太史公造書成,示東方朔,朔爲平定,因署其下,此蓋傳聞之辭,未有他書可以佐證。《漢書·司馬遷傳》云,“遷既死,後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韋昭之説,蓋本夫此。蓋桓、韋二公,以太史公既非官名,又非專稱司馬談,而遷又不可自稱爲公,故有東方朔、楊惲所加之説。然觀遷《自序》云“爲《太史公書》序”,則似非他人所加也。且《報任少卿書》稱“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此書不在《史記》之内,又豈爲東方朔、楊惲所加乎?況《太史公》一書,不特每篇之末皆稱“太史公曰”,且各篇之中亦多有之,東方朔、楊惲處處改題,何如是之不憚煩乎?且未題公之前,原稱爲何名乎?稱太史乎?則令與丞皆可稱太史也。稱太史令乎?則去令加公,與太史丞作仍不能分别也。此皆可疑者也。或曰,漢桓寬《鹽鐵論》,成於昭帝始元六年,已引司馬遷《貨殖傳》語,稱“司馬子言,天下穰穰,皆爲利往”(見《鹽鐵論·毁學篇》)。據此,則昭帝六年,尚無《太史公》書名。遷《自序》稱《武帝本紀》爲《今上本紀》,則遷之卒,蓋在武帝末年,是《太史公》書名,非遷自己題署,而爲東方朔或楊惲所加,其説較是。余謂不然,《鹽鐵論》引遷之論議,故稱司馬子,以明言責攸歸,若今之引書,必曰《太史公·貨殖傳》,《鹽鐵論》既不稱《太史公》,又不稱《貨殖傳》,但舉作者之姓,而加一子字以尊稱之,正猶管子、晏子,舉其姓而人皆知之。若謂其時無《太史公》書名,豈其時亦無《貨殖列傳》篇名乎?《貨殖傳》篇首引“老子曰”,又繼之以“太史公曰”,是其時明明有太史公名詞矣。引書之例,首當舉人,蓋司馬遷之得名,僅以《太史公書》,故不舉書名,人亦必知之也。
四、 書名本題《太史公》,稱公者,猶古人著書稱子。
甲、 俞正燮《癸巳類稾·太史公釋名》云:“《史記》本名《太史公書》,題太史以見職守,而復題曰公,古人著書稱子,漢時稱生稱公,生者伏生,公者毛公,故以公名書。”
案:此説亦似是而非,古代子書,皆其弟子或誦法其人者所記,如《管子》、《墨子》是也。或雖自著書,而其書名則爲後人所題署,如《孫卿子》、《韓非子》是也。從未有自稱爲子者。子與公本皆爲五等封爵之一,至春秋時雖非封爵,而曾爲大夫者,亦得稱子,或稱夫子,如《論語》稱孔子爲子或爲夫子,而冉有、季路之稱季氏,亦曰夫子,以皆爲大夫也。其後則變爲尊稱,雖非爲大夫,亦稱子稱夫子矣,如《老子》、《莊子》及《莊夫子賦》(見《漢書·藝文志》)是也。稱公亦然,其初非三公不得稱公,其後變爲尊稱,如南公、黄公(見《漢書·藝文志》陰陽家、名家)是也。先生之稱,本加於父。《論語》“先生饌,曾是以爲孝乎”可證也。其後則變爲尊稱,如伯象先生(見《漢書·藝文志》雜家)是也。或變稱先生爲生。如成公生、公檮生(見《漢書·藝文志》陰陽家、名家)是也。凡此稱子、稱夫子、稱公、稱先生,大都爲後人編輯時尊稱,非妄自尊大而自題其書云爾。俞氏以申公、毛公例太史公,不知申公、毛公,雖皆治《詩》,然非書名,所謂擬不於倫矣。況申公、毛公,亦爲弟子所尊稱,而太史公及遷所自題,此又不可通者也。
余謂書名稱公,周漢之間,其例已多,今將見於《漢書·藝文志者》列舉如下:
《杜文公》 五篇,陰陽家。原注云,六國時。師古曰,韓人也。
《南公》 三十一篇,陰陽家。原注云,六國時。
《毛公》 九篇,名家。原注云,趙人,與公孫龍等並游平原君趙勝家。
《黄公》 四篇,名家。原注云,名疵,爲秦博士。
《蔡公》 二篇,六藝《易傳》。原注云,衛人,事周王孫。希祖案:此係漢人。
此五家之書,所以稱公者,皆非三公,而爲世俗之尊稱。故書名稱公,本非有所僭越,正如俞氏所謂猶古人稱子也。特是五家者皆非自稱爲公,必其弟子,或尊崇其學者所題署,此與太史公出於自題者爲異耳。且公之上,皆冠以姓,未嘗既稱其官,又加尊稱以子或公也。然觀《漢書·藝文志》,亦有此例,如:
《關尹子》 九篇,道家。原注,名喜,爲關吏,老子過關,喜去吏而從之。
《青史子》 五十七篇,小説家。原注,古史官記事也。王應麟曰“《風俗通》引《青史子書》,《大戴禮·保傅篇》青史氏之記曰古者胎教”云云。希祖案:《大戴禮》稱青史氏,猶後世之稱太史氏;三國時有太史慈是也。
關尹、青史,皆官名,子,爲尊稱,此與太史公此例最爲密合。然今本《關尹子》爲依託之書,《青史子》之書已亡,無由知其爲他人之尊稱,抑爲自己之題署。若《太史公》者,實爲遷自己題署,則官名之説,似較可通。惟此官名,乃從楚制之别名,非漢官之正名。司馬談自叙其官,則僅稱太史,蓋比附周之太史而云然。《自序》云:“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汝復爲太史,則續吾祖矣。”又曰:“余爲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談之稱太史,亦非漢官,漢官無專稱太史者。惟遷從楚俗,稱太史令爲太史公,既以稱其父,又以自稱,且以稱其書,而《報任少卿書》之“太史公”,亦可迎刃而解矣。
自春秋時楚國縣令,或稱縣公(《左》宣十一年傳,楚王謂“諸侯、縣公皆慶寡人”。杜預注,“楚縣大夫皆僭稱公”),《左傳》楚有葉公、析公、申公、鄖公、蔡公、息公、商公、期思公,《吕氏春秋》楚有卑梁公,《戰國策》楚有宛公、新城公,《淮南子》楚有魯陽公(注,楚之縣公也,楚僭號稱王,其守縣大夫皆稱公),此皆縣令稱公之證也。漢高祖本楚人,喜楚歌楚舞,故稱謂之間,亦有從楚俗者。《史記·高祖本紀》,“沛父老率子弟共殺沛令,立季(高祖字季)爲沛公”(集解引《漢書音義》曰,舊楚僭稱王,其縣宰爲公,陳涉爲楚王,沛公起應涉,故從楚制稱曰公)。不特此也,《史記·孝文本紀》,“齊太倉令淳于公,有罪當刑”,又云,“太倉公無男,有女五人”,又云,“太倉公將行,其少女緹縈上書,文帝爲除肉刑”。太倉令可稱太倉公,則太史令何不可稱爲太史公乎(顧炎武《日知録》卷二十,以太倉令淳于公,因失名而稱公,太史公以司馬遷稱其父談尊爲公,其説皆非是。司馬遷自稱亦曰太史公。太倉淳于公,名意。《史記·扁鵲倉公列傳》,“太倉公者,齊太倉長”,案即太倉令,縣令或稱縣長,故太倉令亦或稱爲太倉長也。“臨菑人也,姓淳于氏,名意。少而喜醫。文帝四年中,人上書言意,以刑罪當傳西之長安。意有五女。於是少女緹縈上書。上悲其意,除肉刑法”。據此,太倉公自有名,何得云失名而稱公也)。
太倉公可以名傳,則太史公何不可以名書乎?其稱《扁鵲倉公列傳》者,簡稱太倉公爲倉公,猶簡稱太史公爲史公也,列傳中則仍全稱爲太倉公。遷既從楚俗,稱太史令爲太史公,則太史公仍爲官名,惟爲太史令之别名耳,雖似他人之尊稱,亦得自己爲題署,與太史丞不嫌無所分别。而叙其身受之官號,則仍從漢官之正名,《自序》所謂“三歲而遷爲太史令”是也。
雖然,此等稱謂,若不知當時之風俗,究嫌自尊,且屬駭俗。淳于意有名而不稱,又舍太倉令之正名而用太倉公之别名,且以名其傳,然在書中,人亦未嘗措意。而太史公乃名其全書,令人費解,越數千年而紛紛揣測,莫能定其是非。漢桓寬改稱爲司馬子,殆亦不慊於其意也。
(原載《制言》第十五期,一九三六年四月)
漢十二世著紀考
上篇
唐顔師古《漢書·藝文志》注言《漢著記》“若今之起居注”。宋王應麟《玉海》言《漢著記》即漢之起居注。然則漢十二世著紀,殆即漢十二代之起居注乎?是起居注之最古者,不可以不考。
《漢書·五行志》:“凡《漢著紀》,十二世,二百一十二年。”《藝文志》:“《漢著記》百九十卷。”《藝文志》之《漢著記》,蓋即爲《五行志》之《漢著紀》。紀記音同,古嘗通用。《律曆志》:光武皇帝著紀。《後漢書·馬嚴傳》,作《建武注記》。可證著注亦音同,古嘗通用。凡《漢書》皆作著,《後漢書》皆作注,如《漢書·律曆志》、《五行志》之著紀,《藝文志》、《谷永傳》之著記,《後漢書·和熹鄧皇后紀》,則作注紀,《馬嚴傳》則作注記,可證,然則著紀即著記,亦即注記,明矣。
《漢著記》百九十卷,蓋爲編年體,故《藝文志》於《漢著記》前列《太古以來年紀》二篇,後列《漢大年紀》五篇,可證也,《律曆志》引《漢著紀》,皆有年數,如:
《漢高祖皇帝著紀》,高帝即位十二年。
《惠帝著紀》,即位七年。
《高帝著紀》,即位八年。
《文帝著紀》,即位二十三年。
《景帝著紀》,即位十六年。
《武帝著紀》,即位五十四年。
《昭帝著紀》,即位十三年。
《宣帝著紀》,即位二十五年。
《元帝著紀》,即位十六年。
《成帝著紀》,即位二十六年。
《哀帝著紀》,即位六年。
《平帝著紀》,即位五年。
上引著紀十二世,二百一十一年,與《漢書》本紀十二世年數相同,《五行志》作二百一十二年,蓋誤增一年,此偶爾出入,無損大體,而《漢著記》之爲編年體,則更彰彰明甚矣。
近代起居注,皆爲編年體,著記既爲編年體,則與近代起居注無異,證之兩《漢書》,其事更明。《後漢書·皇后紀》,“劉毅謂:古之帝王,左右置史,漢之舊典,世有注記”。《漢書·谷永傳》言:“八世著記。”《五行志》言:“十二世著紀。”《律曆志》則十二世之外,又增“《孺子著紀》,新都侯王莽居攝三年”,又“王莽居攝,盜竊帝位,號曰新室……《著紀》,盜位十四年;更始帝……《著紀》即位二年……《光武皇帝著紀》,即位三十三年。”成帝時上封事所見著記,自高祖至元帝,凡八代,故曰八世著記。《五行志》之漢十二著紀,及《律曆志》所引漢十二世著紀,皆即《藝文志》之《漢著記》。《藝文志》本於劉歆《七略》,《律曆志》本於劉歆《三統曆譜》,劉歆在王莽篡位後爲國師,故所見著紀至哀平而止,凡十二世。《律曆志》孺子至光武皇帝著紀,蓋爲班固所增。《後漢書·馬嚴傳》:顯宗召見嚴,詔與校書郎杜撫、班固等雜定《建武注記》。建武爲光武年號,則光武皇帝著紀,且爲班固等所定矣。夫著紀既非一時一人所成,世世相承,各有注紀,則顔師古所謂若今之起居注,王應麟所謂即漢之起居注,似斷然可信矣。
下篇
或曰:《漢著記》非起居注,西漢自有起居注。《隋書·經籍志》謂“漢武有禁中起居注”,此其證也。案:漢武禁中起居注,係僞書,余别有《漢起居注考》,兹不具論。
或曰:《藝文志》之《漢著記》,與《律曆志》、《五行志》之《著紀》,決非一書,著紀云者,著録於本紀之謂,蓋即指《史記》、《漢書》之本紀而言。余謂不然。《漢書·律曆志》,世經之例,春秋時則引《春秋》;戰國時則引《魯世家》;秦昭王至二世皇帝,則引《秦本紀》;漢則引《漢著紀》,著紀與本紀對立,其非本紀明甚。《五行志》、《谷永傳》,《著紀》皆與《春秋》對立,則《著紀》自有一書,其非著録於本紀之謂,又明矣。
《五行志》之漢十二世著記,即《藝文志》之《漢著記》百九十卷,蓋無疑義。惟著記即起居注,余亦尚有疑焉,《隋書·經籍志》天文類,《太史注記》六卷,《唐書·曆志》:《大衍·中氣議》曰“較前代史官注記”,《合朔議》曰“本史官候簿……考漢元光以來史官注記,日食有加時者三十七事”。唐張説《古今注記》序謂:“注記之書實欽天授時之樞要。”漢荀悦亦云:“天人之應,所由來漸矣,故履霜堅冰,非一時也,仲尼之禱,非一朝也。且日食行事,或稠或曠,一年二交,非其常也。《洪範傳》云:六沴作見若是,王都未見之,無聞焉耳,官修其方,而先王之禮,保章視 ,安宅叙降,必書雲物,爲備故也。太史上事無隱焉,勿寢可也(《申鑒·時事篇》)。”據此,則太史注記,間有記天人相應之事者。太史爲天官,若專記天變,則入天文類,《漢著記》蓋亦太史所著,兼記天人相應之事,故卷數繁多,而入於春秋類。兹將《五行志》所引漢十二世著紀,與夫《漢書》十二世本紀對照,則知著紀與本紀,體例大不相同。
《漢書》本紀 《漢著紀》
高帝三年冬十月,甲戍,晦,日有食之。 高帝三年十月,甲戌,晦,日有食之,在斗二十度,燕地也。後二年,燕王臧荼反誅,立盧綰爲燕王,後又反敗(《漢書·五行志》引《漢著紀》,下同)。
十一月,癸卯,晦,日有食之。 十一月,癸卯,晦,日有食之,在虚三度,齊地也。後二年,齊王韓信徙爲楚王,明年,廢爲列侯,後又反誅。
九年夏六月,乙未,晦,日有食之。 九年六月,乙未,晦,日有食之,既,在張十三度。
惠帝七年春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 惠帝七年,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在危十三度。谷永以爲歲首正月朔日,是爲三朝,尊者惡之。
夏五月,丁卯,日有食之,既。 五月,丁卯,先晦一日,日有食之,幾盡,在七星初。劉向以爲五月微陰始起。而犯至陽,其占重至。其八月,宫車晏駕,有吕氏詐置嗣君之害,《京房易傳》曰:凡日食不以晦朔者,名曰薄,人君誅將不以理,或賊臣將暴起,日月雖不同,宿陰氣盛,薄日光也。
高后二年,夏六月,丙戌,晦,日有食之。 高后二年六月,丙戍,晦,日有食之。
七年,春正月,己丑,晦,日有食之,既。 七年正月,己丑,晦,日有食之,既,在營室九度,爲宫室中。時高后惡之曰:“此爲我也。”明年應。
文帝二年,十一月,癸卯,晦,日有食之。 文帝二年,十一月,癸卯,晦,日有食之,在婺女一度。
三年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 三年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在斗二十三度。
十一月,丁卯,晦,日有食之。 十一月,丁卯,晦,日有食之,在虚八度。
後四年,夏四月,丙寅,晦,日有食之。 後四年,夏四月,丙辰,晦,日有食之,在東井十三度。
後七年,正月,無。 後七年,正月,辛未,朔,日有食之。
景帝三年,二月,壬子,晦,日有食之。 景帝三年,二月,壬午,晦,日有食之,在胃二度。
四年十月,戊戌,晦,日有食之。 四年十月,無。
七年冬十一月,庚寅,晦,日有食之。 七年十一月,庚寅,晦,日有食之,在虚九度。
中元年十二月,無。 中元年十二月,甲寅,晦,日有食之。
中二年九月,甲戌,晦,日有食之。 中二年九月,甲戌,晦,日有食之。
中三年九月,戊戌,晦,日有食之。 中三年九月,戊戌,晦,日有食之,幾盡,在尾九度。
中四年十月,戊午,日有食之。 中四年十月,無。
中六年秋七月,辛亥,晦,日有食之。 中六年七月,辛亥,晦,日有食之,在軫七度。
後元年秋七月,乙己,晦,日有食之。 後元年七月,丁己,先晦一日,日有食之,在翼十七度。
武帝建元二年二月,丙戌,朔,日有食之。 武帝建元二年二月,丙戌朔,日有食之,在奎十四度。劉向以爲奎爲卑賤婦人,後有衛皇后自至微興,卒有不終之害。
三年九月,丙子,晦,日有食之。 三年九月,丙子,晦,日有食之,在尾二度。
五年春正月,無。 五年正月,己巳,朔,日有食之。
元光元年二月,無。 元光元年二月,丙辰,晦,日有食之。
七月癸未,日有食之。 七月癸未,先晦一日,日有食之,在翼八度。劉向以爲前年高園便殿災,與春秋御廩災後日食於翼、軫同,其占,内有女變,外爲諸侯。其後陳皇后廢,江都、淮南、衡山王謀反,誅。日中時食從東北,過半,晡時復。
元朔二年三月,乙亥,晦,日有食之。 元朔二年二月,乙巳,晦,日有食之,在胃三度。
六年十一月,無。 六年十一月,癸丑,晦,日有食之。
元狩元年五月,乙巳,晦,日有食之。 元狩元年五月,乙巳,晦,日有食之,在柳六度。《京房易傳》推以爲,是時日食從旁右,法曰君失臣。明年,丞相公孫弘薨。日食從旁左者,亦君失臣,從上者,臣失君,從下者,君失民。
元鼎五年夏四月,丁丑,晦,日有食之。 元鼎五年四月,丁丑,晦,日有食之,在東井二十三度。
元封四年六月,無。 元封四年六月,己酉,朔,日有食之。
太始元年正月,無。 太始元年正月,乙巳,晦,日有食之。
四年冬十月,甲寅,晦,日有食之。 四年十月,甲寅,晦,日有食之,在斗十九度。
征和四年八月,辛酉,晦,日有食之。 征和四年八月,辛酉,晦,日有食之,不盡如鈎,在亢二度。晡時,食從西北日下,晡時復。
昭帝始元三年十一月,壬辰,朔,日有食之。 昭帝始元三年十一月,壬辰,朔,日有食之,在斗九度,燕地也,後四年,燕剌王謀反,誅。
元鳳元年秋七月,己亥,晦,日有食之,既。 元鳳元年七月,己亥,晦,日有食之,幾盡,在張十二度。劉向以爲己亥而既,其占重。後六年,宫車晏駕,卒以亡嗣。
宣帝地節元年十二月,癸亥,晦,日有食之。 宣帝地節元年十二月,癸亥,晦,日有食之,在營室十五度。
五鳳元年十二月,乙酉,朔,日有食之。 五鳳元年十二月,乙酉,朔,日有食之,在婺女十度。
四年夏四月,辛丑,晦,日有食之。 四年四月,辛丑,朔,日有食之,在畢十九度。是爲正月朔慝未作,左氏以爲重異。
元帝永光二年三月,壬戌,朔,日有食之。 元年永光二年三月,壬戌,朔,日有食之,在婁八度。
四年夏六月,戊寅,晦,日有食之。 四年六月,戊寅,晦,日有食之,在張七度。
建昭五年夏六月,壬申,晦,日有食之。 建昭五年六月,壬申,晦,日有食之,不盡如鈎,因入。
成帝建始三年冬十二月,戊申,朔,日有食之。夜,地震未央宫殿中。 成帝建始三年十二月,戊申,朔,日有食之。其夜,未央殿中地震。谷永對曰:日食婺女九度,占在皇后,地震蕭牆之内,咎在貴妾。二者俱發,明同事異人,共掩制陽,將害繼嗣也。亶日食,則妾不見;亶地震,則后不見。異日而發,則似殊事,亡故動變,則恐不知。是月,后妾當有失節之郵,故天因此兩見其變。若曰違失婦道,隔遠衆妾,妨絶繼嗣者,此二人也。杜欽對亦曰:日以戊申食,時加未,戊未,土也,中宫之部;其夜,殿中地震,此必適妾將有争寵相害而爲患者。人事失於下,變象見於上,能應之司德,則咎異消,忽而不戒,則禍敗至。應之,非誠不立,非信不行。
河平元年夏四月,己亥,晦,日有食之。既。 河平元年四月,己亥,晦,日有食之,不盡如鈎,在東井六度。劉向對曰:四月交於五月,月同孝惠,日同孝昭,東井,京師也。且既,其占恐害繼嗣,日蚤食時從西南起。
三年秋八月,乙卯,晦,日有食之。 三年八月,乙卯,晦,日有食之,在房。
四年三月,癸丑,朔,日有食之。 四年三月,癸丑,朔,日有食之,在昂。
陽朔元年二月,丁未,晦,日有食之。 陽朔元年二月,丁未,晦,日有食之,在胃。
永始元年九月,無。 永始元年九月,丁己,晦,日有食之。谷永以《京房易占》對曰:元年九月日食,酒亡節之所致也。獨使京師知之,四國不見者,若曰湛湎於酒,君臣不别,禍在内也。
二年二月,乙酉,晦,日有食之。 二年二月,乙酉,晦,日有食之,谷永以《京房易占》對曰:今年二月日食,賦斂不得度,民愁怨之所致也,所以使四方皆見、京師陰蔽者,若曰:人君好治宫室,大營墳墓,賦斂兹重,而百姓屈竭,禍在外也。
三年正月,己卯,晦,日有食之。 三年正月,己卯,晦,日有食之。
四年秋七月,辛未,晦,日有食之。 四年七月,辛未,晦,日有食之。
元延元年正月,己亥,朔,日有食之。 元延元年正月,己亥,朔,日有食之。
哀帝元壽元年春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 哀帝元壽元年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不盡如鈎,在營室十度。與惠帝七年同日。
二年夏四月,壬辰,晦,日有食之。 二年三月,壬辰,晦,日有食之。
平帝元始元年夏五月,丁巳,朔,日有食之。 平帝元始元年五月,丁巳,朔,日有食之,在東井。
二年九月,戊申,晦,日有食之。 二年九月,戊申,晦,日有食之,既。
凡《漢書》本紀十二世二百一十一年,日食四十八(《漢著紀》有而本紀無者八。本紀有而《漢著紀》無者,二)。朔十晦三十五,不書朔晦三。 凡《漢著紀》十二世二百一十二年,日食五十三,朔十四,晦三十六,先晦一日三。(案今本《五行志》日食五十四,晦三十七,先晦一日三。)
上所引《漢著紀》,其書日食次數與其狀況,皆較《漢書》本紀爲詳;而引人事爲占驗,則天文家“觀乎天文以察時變”之正職。《藝文志》云:“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凶之象,聖王所以參政也。”太史爲天文專官,明天人相應之學,世世相傳。各有記載,皆詳察天象,默參人事,廣採衆説,以成一家之言,故凡京房、劉向、谷永、杜欽之説,隨世所見,兼收並蓄,以充實其書。所謂《太史注記》,不外乎此。《五行志》所引《漢著紀》,正屬此類(案《五行志》所引《漢著紀》,如高帝三年十月、十一月,兩次日食所舉燕地、齊地人事應驗,不標舉名氏者,蓋係太史所記,其他標舉劉向、谷永等説,或爲《著紀》所採原文,或係班固撰《五行志》時所加,則不能别矣)。惟專採日食一端,其他天變人事,交相附會,《著紀》所載,必尚繁多。谷永言“建始元年以來二十載間,羣災大異交錯鋒起,多於《春秋》所書八世著記”(《漢書·谷永傳》)。可見《著記》所包,尚有其他羣災大異。舉凡《漢書·五行志》之所陳,及《律曆志》、《天文志》之所載,凡屬太史之所觀察占驗,莫不分别年月詳爲著記,故《著記》一書,爲天人相應之史,決非起居注專詳人事可比。劉歆以《漢著記》列於《春秋》家,正猶以《災異孟氏京房》六十六篇、《雜災異》三十五篇列於《易》家。劉向《五行傳記》十一卷,許商《五行傳記》一篇列於《尚書》家,蓋漢之儒者,最重天人相應之學也。
劉歆著《七略》及《三統曆譜》所見《漢著記》百九十卷,以《藝文志》之例言之,此百九十卷,既非班固所入,尚沿《七略》舊文,當然僅有十二世,而《律曆志》則雖本《三統曆譜》,然自孺子以至《光武著紀》,顯爲班固所增入,而《光武注記》,且爲馬嚴、杜撫、班固等雜定,則十二世著記,亦必世有參定之人,故於太史所記之外,間有儒家天人相應之學説參錯乎其中,此亦勢所必至者也。
或又曰,顔師古注《漢書》,謂《漢著記》若今之起居注,疑師古親見其書,否則師古何以漫相比擬?觀師古所注,有引《漢注》二事,疑《漢注》即《漢著紀》,兹列其證如下:
《宣帝紀》“黄龍元年”,師古曰:《漢注》云此年二月,黄龍見廣漢郡,故改年。《平帝紀》“冬十二月丙午,帝崩於未央宫”,師古曰:《漢注》云帝春秋益壯,以母衛太后故怨不悦,莽自知益疎,篡弑之謀由是生,因到臘日,上椒酒,置藥酒中,故翟義移書云:莽鴆殺孝平皇帝。
《漢注》一書不特師古見之,晉臣瓚、晉灼等注《漢書》亦已引及。
《高后紀》“立孝惠後宫子强爲淮陽王”,晉灼曰:《漢注》名長。《兒寬傳》“補廷尉文學卒史”,臣瓚曰:《漢注》卒史秩六百石。
《漢注》疑爲《漢注記》之省文,《注記》即《著記》,師古親見其書,故得以今之起居注相比擬,不得以後世《太史注記》偏言天文以察時變而疑其非起居注也。余謂師古以起居注比擬《漢著記》者,蓋以劉毅言漢之舊典世有注記,而馬嚴、班固等雜定《建武注記》,其後明帝、靈帝等各有起居注,遂以爲注記即起居注,故解《著記》亦以此比擬耳。至於《漢注》,《漢書·藝文志》、《隋書·經籍志》皆無其書,若即爲《漢著記》,師古何以不標人所習見尊視之名,而反省變其名爲《漢注》,恐無此理。竊謂《漢注》一書,蓋爲《漢書》舊注。漢應劭《風俗通義·聲音篇》,引《漢書》舊注云:“菰,吹鞭也。菰者,撫也,言其節憮威儀。”又“荻,筩也,言其聲音荻荻,名自定也。”又省稱《漢舊注》。《史記·高祖本紀》,“其以沛爲朕湯沐邑”,集解引《風俗通義》曰:《漢舊注》:沛人語初發聲皆言其其者,楚言也。高祖始登位,教令言:“其後以爲常耳。”晉灼、臣瓚及師古所引《漢注》,蓋爲《舊漢注》之省稱。其文皆爲注釋體制,似非史文;即或爲史,蓋亦爲後漢或魏晉人所作,屬於雜史,與漢伏無忌《古今注》同類。《後漢書·伏湛傳》:“子無忌,採古今删著事要,號曰伏侯注”,章懷注云:其書,上自黄帝,下盡漢質帝。清馬國翰輯其佚文,謂其書多言符瑞災異。《漢注》一書,或與此同,則轉與《漢著記》言災異者相近,決非起居注所得比擬也。《續漢書·百官志》:太史令掌天時星曆,凡國有瑞應災異掌記之。則《著記》一書,於災異外,又必記有瑞應之事,與《古今注》同,而太史掌記,又得一明證矣。
(原載《國立北京大學國學季刊》
第二卷第三號,一九三〇年)
臣瓚姓氏考
瓚爲晉人,所著《漢書集解》,但書“臣瓚”,不書姓氏,致後人聚訟紛紜,迄無定説。然欲考臣瓚姓氏,先當考明顔師古《漢書注敘例》“臣瓚”下宋祁説之真僞,乃得有所藉手。兹列其原文,而加以申辨。
《敘例》云:“臣瓚,不詳姓氏及郡縣。”宋祁曰:“景祐余靖校本云:‘臣瓚,不知何姓。’案,裴駰《史記序》云莫知姓氏;韋稜《續訓》又言未詳;而劉孝標《類苑》以爲于瓚;酈道元注《水經》以爲薛瓚。姚察《訓纂》云:‘案《庾翼集》,于瓚爲翼主簿、兵曹參軍,後爲建威將軍。《晉中興書》云:翼病卒,而大將于瓚等作亂,翼長史江虨誅之。于瓚乃是翼將,不載有注解《漢書》。然瓚所采衆家音義,自服虔、孟康以外,並因晉亂湮滅,不傳江左,而《高紀》中瓚案《茂陵書》,《文紀》中案《漢禄秩令》,此二書亦復亡失,不得過江,明此瓚是晉中朝人,未喪亂之前,故得具其先輩音義及《茂陵書》、《漢令》等耳。蔡謨之江左,以瓚二十四卷,散入《漢書》,今之注也。若謂爲于瓚,乃是東晉人,年代前後,了不相會,此瓚非于,足可知矣。又案《穆天子傳目録》云:秘書校書郎中傅瓚,校古文《穆天子傳》曰記(案,“曰記”二字,當爲“已訖”之誤,説詳下)。《穆天子傳》者,汲縣人不準盜發古塚所得書,今《漢書音義》臣瓚所案,多引汲書以駁衆家訓義,此瓚是傅瓚,瓚時典校書,故稱臣也。’顔師古曰:‘後人斟酌瓚姓,附之傅族耳,既無明文,未足取信。’”
案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辨宋祁〈漢書〉校本》云:“景文《漢書》校本,今不得見其全,監本引入寥寥,杭董浦從勵文恭家見宋槧《漢書》,則其中引之甚備,喜而鈔之(乾隆殿版《漢書》乃散列其説於注),予亦以得所未見。及細閲之,乃知非景文之書。”列有五證,甚辨。余案全説是也,攷《宋史·藝文志》載有余靖《漢書刊誤》三十卷,今散入宋刊本《漢書》者,疑即是書。《崇文總目》云:“景祐二年,秘書丞余靖上書,國子監所收《史》、《漢》本訛誤極多,請行校正。詔翰林學士張觀,知制誥李淑、宋祁,與靖、洎、直講王洙讎對。靖等悉取三館諸本,及先儒注解、訓傳、《説文》、《字林》之類數百家之書,以相參校,凡所是正增損者數千言,逾年上之,稱爲新校《史記》、前後《漢書》。靖等又自録其讎校之説,别爲《三史刊誤》四十五卷。”據此,則《漢書刊誤》乃《三史刊誤》之一種,爲余靖、宋祁及張觀、李淑、王洙等共撰。此書《宋史·藝文志》已不載,蓋至南宋之季,流傳已少也,故宋季之人得僞撰余靖《漢書刊誤》三十卷,而又廁入“宋祁曰”云云,致使後人疑《漢書刊誤》爲宋祁所撰也。實則既非宋撰,亦非余撰。然此雖係僞書,亦必曾見《三史刊誤》,采入其説,而又雜采他人之説,如陽夏公(謝希深)、朱子文及駁劉攽《漢書刊誤》等,玉石不分,金沙相混,如臣瓚一節,所引“宋祁曰”及“顔師古曰”,均係僞造,而裴駰《史記序》,韋稜《續訓》,劉孝標《類苑》,酈道元《水經注》,以及姚察《訓纂》一節,皆精博真確,必非作僞者所能造,疑出於劉攽《漢書刊誤》(見《宋·志》,四卷,今散入《漢書》者不全),及三劉《漢書標注》(劉敞、劉攽、劉奉世撰,見《宋·志》,六卷),張泌《漢書刊誤》(見《宋·志》,一卷),劉巨容《漢書纂誤》(見《宋·志》,二卷)等書,皆出於余靖等《三史刊誤》之後。所引劉孝標《類苑》、韋稜《續訓》、姚察《漢書訓纂》,雖著於宋祁、歐陽修同修之《唐書·藝文志》,而王應麟《玉海》四十六更詳言“姚察《漢書訓纂》三十卷,又著《續訓》以發明舊義”(《隋·志》、兩《唐·志》及《陳書·姚察傳》均僅言《訓纂》三卷,不言《續訓》)。此書疑至宋季猶在,惟余靖、宋祁輩未必見也。觀宋祁《景文筆記》云:
《易》家有蜀才,《史記》有臣瓚,顔之推曰:“范長生自稱蜀才,則蜀人矣。”臣瓚者,于瓚也,考裴駰《史記集解序》:“《漢書音義》稱‘臣瓚’者,莫知氏姓。”小司馬氏曰:“按即傅瓚,而劉孝標以爲于瓚,非也,據何法盛《晉書》,于瓚以穆帝時爲大將軍,誅死,不言有注《漢書》之事;又,其注《漢書》,有用《禄秩令》及《茂陵書》,然彼二書,亡於西晉,非于所見也。必知是傅瓚者,按《穆天子傳目録》云,傅瓚爲校書郎,與荀勖同校定《穆天子傳》,即當西晉時,在于前,尚見《茂陵》等書,又稱‘臣’者,以其職典秘書故也。”據此,則臣瓚之爲傅瓚,明矣。
據此,則宋祁未見姚察《漢書訓纂》也。《筆記》所説,皆本小司馬,即司馬貞裴駰《史記序》索隱也。顔師古《漢書敘例》既云“臣瓚不詳姓氏及郡縣”,亦不列姚察《漢書訓纂》,故知“顔師古曰”云云,亦係僞也。司馬貞之説,實出於姚察《漢書訓纂》,但略舉其説而没其名耳。
上既辨明宋祁、余靖校語、顔師古辯語之僞,而又證明姚察《訓纂》之真,乃可以論臣瓚之姓氏矣。臣瓚姓氏,梁陳之際,已有三説:一曰于姓,梁劉孝標説也;二曰傅姓,陳姚察説也;三曰薛姓,元魏酈道元説也。案劉孝標之説,蓋出於其所撰《漢書注》。《隋·志》,梁有劉孝標注《漢書》一百四十卷,亡。則此書至陳已亡,唐以來唯見劉氏所撰《類苑》耳,或亦載其説,未可知也。惟姚察在梁已有名,與孝標同時,應見其書,其後著《訓纂》,故得駁其于瓚之説。自此以後,于瓚之説,已不復爲人所采。唐宋之際,唯行姚氏傅瓚之説,酈説亦無人厝意。至近世,則沈家本復申傅瓚之説,孟森則申薛瓚之説,各有確證,今各列其説於下:
沈家本《漢書瑣言》云:
按臣瓚,劉孝標以爲于瓚,宋祁引姚察《訓纂》,辯劉説之非,而以爲傅瓚。小司馬《史記索隱》亦以爲傅瓚,蓋即本之姚説。李善《文選注》所引臣瓚注四十九條(内重見者十七條),而於《嘯賦》、《洛神》稱爲傅瓚,與姚、馬之説同,是隋唐時多以瓚爲傅姓,而師古獨不之信,何耶?(《沈寄簃遺書》乙編《諸史瑣言四》)
案《嘯賦》“又似鴻雁之將雛,群鳴號乎沙漠”注曰:“武帝元朔六年,衛青將六將軍絶幕。傅瓚:沙土曰幕。”(傅瓚下,疑脱“曰”字)《漢書》注引臣瓚曰:“沙土曰幕,直度曰絶。”《洛神賦》“攘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注引《漢書音義》:“傅瓚曰:瀨,湍也。”是李善直以臣瓚爲傅瓚,蓋亦本乎姚説也。趙貞信跋孟森《臣瓚考》,言已别爲《注〈漢書〉之臣瓚》一文,且謂“沈氏之説與貞信相同”,則亦信守傅瓚之説矣。
孟森《臣瓚考》云:
宋祁曰:景祐余靖校本云,酈元注《水經》,以爲薛瓚。考《水經注》引薛瓚之《漢書集注》,乃有原文可核,檢《漢書》中引臣瓚之文,與此相對照,是否同符,則臣瓚之能否姓薛,即已立判。如《水經·河水二》“又東過金城允吾縣北”注引《漢書集注》:“薛瓚曰:金者,取其堅固,故墨子有金城湯池之言矣。”《漢書·地理志》“金城郡”下,臣瓚曰“稱金,取其堅固也,故墨子曰雖有金城湯池”云云,此已知其所引之爲一書矣。《河水四》“又南過蒲坂縣西”注:“薛瓚注《漢書》曰,《秦世家》以垣爲蒲反,然則本非蒲也。”《漢書·地理志》河東郡蒲反注引“臣瓚曰,《秦世家》云,以垣爲蒲反,然則本非蒲也”。其他又引《穀水篇》、《渭水下篇》、《渠水篇》、《匏子河篇》薛瓚注,與《漢書》臣瓚注一一對勘,而其斷語云:“凡《水經注》全書引薛瓚者尚多,無不與《史》、《漢》臣瓚注合,則安得不以臣瓚爲即薛瓚乎!”(《責善》半月刊一卷二十一期)
案以上三説,鄙意以爲皆非也。劉氏于瓚之説,姚察《訓纂》已以《庾翼集》及何法盛《晉中興書》駁之矣,故其説久已廢棄;近孟森又以唐修《晉書·庾翼傳》證于瓚説之非,《傳》云:“翼卒,未幾,部將于瓚、戴義作亂,殺將軍曹據,翼長史江虨、司馬朱燾、將軍袁真等誅之。”則于瓚之説,已不值再駁。至于傅瓚、薛瓚二説,沈、孟各有證據,旗鼓相當,故此二説,未可甲乙。趙貞信雖攻孟森之失,然僅攻其枝葉,未能摧其根幹,李善《文選注》固足證傅瓚,酈道元《水經注》豈不足證薛瓚哉!故欲攻此二説之失,非尋二説之來源不可。
傅瓚之説,姚察據《穆天子傳目録》云“秘書校書郎中傅瓚校古文《穆天子傳》曰記”(案“曰記”二字,當作“已訖”,此句亦爲《穆傳》“序録”原文,故宜據改。)所云“目録”,蓋在目録之下。考今本《穆天子傳》,已誤移置序首,僅有“侍中、中書監、光禄大夫、濟北侯臣荀勖撰”一行,又删去他人結銜,蓋已經後人改易。惟瞿氏《鐵琴銅劍樓書目》,有舊抄本《穆天子傳》,馮已蒼得之錫山秦氏,鈔本校過,改正譌字,補録序首結銜五行(案此五行當移置目録下),其文云:
侍中中書監光禄大夫濟北侯臣勖
領中書會議郎蔡伯臣嶠言部
秘書主書令史譴 給
秘書校書中郎張宙
郎中傅瓚校古文《穆天子傳》已訖,謹並第録。
案第二行結銜,頗有誤字脱文倒文。余嘗據《晉書·和嶠傳》,爲之改正如下:
侍中(“言部”二字之誤,又倒置於下)、領中書令(“會”爲“令”字之誤)、議郎、上蔡伯(脱“上”字)臣嶠
第三行“秘書主書令史”,必不止一人。此譴、 、給,當爲三人,改正如下:
秘書主書令史臣譴、臣 、臣給
第四行“秘書校書中郎張宙”,與第五行“郎中傅瓚”,當併爲一行。中郎爲郎中倒文,下“郎中”二字衍文。且校書郎中,當據姚察《訓纂》改爲校書郎。張宙之張字,傅瓚之傅字,當作“臣宙”、“臣瓚”,後人妄加姓氏,去“臣”字,如“臣勖”改爲“荀勖”,其跡顯然,蓋秦漢以來上書君上,皆稱臣某,此乃通例也。改正如下:
秘書校書郎臣宙、臣瓚,校古文《穆天子傳》已訖,謹並第録。
據此,則傅瓚之“傅”字,決爲後人妄加。《穆天子傳》在晉世已通行,郭璞且有注本,則宋裴駰作《史記集解》時,斷無不見之理,而云“臣瓚,不知氏姓”,可見其時尚作“臣瓚”也。至梁劉孝標又云于瓚,則其時《穆傳》尚稱“臣瓚”,又可知矣。姚察在梁末,流離奔走,未遑著述,其作《訓纂》,當在陳初爲學士時,後聘於周,沛國劉臻訪《漢書》十餘條,並爲剖析,皆有經據,可證。則淺人妄加“傅”字,當在梁末陳初。當時博學如裴駰、劉孝標,尚不知有傅瓚,而後人反據不見史傳之傅瓚,改竄《穆傳》“序録”結銜,姚氏不審,信以爲實,已可云疏;李善注《文選》,徑稱傅瓚,不稱臣瓚,遜於顔師古之審慎遠矣。
酈道元《水經注》薛瓚之説,人多不知其來源,考《資治通鑑》,晉穆帝永和八年,有太原薛瓚,即其人也。酈氏以薛瓚爲臣瓚,與劉氏于瓚之説,亦無以異,蓋不作校書郎,無緣上書稱臣瓚,不在西晉初年,無緣見《茂陵書》與《漢禄秩令》。姚氏駁劉氏于瓚之説,即可移以駁酈氏薛瓚之説矣。
考秘書郎一職,與著作郎地位相等,皆以華貴之族積學之人任之。《晉書·閻纘傳》:“國子祭酒鄒湛,以纘才堪佐著,薦於秘書監華嶠,嶠曰:此職閒廩重,貴勢多争之。”《通典》:“宋、齊秘書郎皆四員,尤爲美職,皆爲甲族起家之選,待次入補。”夫著作郎既爲貴勢所争,秘書郎自爲甲族獨占,蓋晉已如此,不特宋、齊然也。故臣瓚爲秘書郎,必具有三種證據,乃可確定其姓氏:一爲西晉之人,與荀勖、和嶠同時;二爲貴族;三爲宿學之士,爲同時之人所欽慕,而晉史有其名。于、薛、傅三人,皆不能備此條件也。
案《晉書·裴秀傳》,秀從弟楷有五子:輿、瓚、憲、禮、遜。秀,河東聞喜人,祖茂,漢尚書令;父潛,魏尚書令;秀,晉尚書令、左光禄大夫,封鉅鹿郡公,後爲司空。子頠襲爵,官尚書左僕射,專任門下事。楷父徽,魏冀州刺史,祖茂。楷爲右軍將軍,轉侍中,與山濤、和嶠並以盛德居位。楷子瓚,娶楊駿女,然楷素輕駿,與之不平,駿既執政,乃轉爲衛尉,遷太子少師,優遊無事,默如也。及駿誅,楷以婚親收付廷尉,將如法,賴侍中傅祇救護得免,猶坐去官。太保衛瓘、太宰亮稱楷貞正不阿附,宜蒙爵土,乃封臨海侯,食邑二千户,代楚王瑋爲北軍中侯,加散騎常侍。瑋怨瓘、亮斥己任楷,楷聞之不敢拜,轉爲尚書。楷長子輿先娶亮女,女適衛瓘子,楷慮内難未已,求出外鎮,除安南將軍,假節都督荆州諸軍事,垂當發,而瑋果矯詔誅亮、瓘,密遣討楷,楷匿于妻父王渾家得免。瑋既伏誅,以楷爲中書令,加侍中,與張華、王戎並管機要,加光禄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卒。
瓚,字國寶,中書郎。風神高邁,見者皆敬之。特爲王綏所重,每從其遊,綏父戎謂之曰:“國寶初不來,汝數往何也?”對曰:“國寶雖不知綏,綏自知國寶。”楊駿之誅,爲亂兵所害。初,裴王二族,盛於魏晉之世,時人以爲八裴方八王,徽比王祥,楷比王衍,康比王綏,綽比王澄,瓚比王敦,遐比王導,頠比王戎,邈比王玄云。
案《晉書·職官志》,中書監、令下,有中書侍郎,員四人,及江左初,改中書侍郎曰通事郎,尋復爲中書侍郎。裴瓚爲中書郎,蓋即爲中書侍郎之省稱,猶黄門侍郎亦或稱爲黄門郎也。《通典》謂“晉中書監、令常管機要,多爲宰相之任”,《通考》謂“中書侍郎,其職副掌王言,更入直省五日(案《晉書·職官志》,以中書侍郎一人直西省,又掌詔命),從駕則正直從,次直守(原注:張華兼中書郎,從駕征鍾會,掌書疏表檄;嵇含爲中書郎,書檄雲集,含初不立草)”。據此,則中書郎即中書侍郎明矣。其職侍從、獻替、制勅、册命、敷奏文表、通判省事,非妙選文學通識之士,不能爲也。
又案《晉書·職官志》,及魏武帝爲魏王,置秘書令,典尚書奏事。文帝黄初初,改爲中書,置監、令,典尚書奏事,而秘書改令爲監。及晉受命,武帝以秘書并中書省,其秘書著作之局不廢。惠帝永平中,復置秘書監,其屬官有丞有郎,并統著作局。據此,則晉自武帝太康以後,惠帝永平以前,中書郎與秘書郎,實在一署,且爲通職互稱,有時典掌誥命,即爲中書郎,有時典掌校書,即爲秘書郎矣。
臣瓚若是裴瓚,則既備具上列三種證據,而其官秘書郎,佐荀勖校上《穆天子傳》,時在武帝太康二年及三年,其《漢書集解》二十四卷,蓋亦在太康中爲秘書郎時所奏上,故二書皆稱“臣瓚”。其爲中書郎,則在其妻父楊駿爲執政之時。惠帝永平元年三月辛卯,太傅楊駿爲賈后所誅,瓚爲亂兵所害,其時中書令蔣俊亦死焉。蓋裴瓚與衛恒,門第既同,又通婚姻(見上,瓚父楷以女妻衛瓘子也),先後同官秘書,校理汲冢古文,而一以四體書勢顯,一以《漢書集解》著,而皆死於賈后之亂,而世人竟不知有裴瓚其人,則《衛恒傳》(附《衛瓘傳》)載其四體書勢,《裴瓚傳》不著其《漢書集解》故也。雖然,學問深博,瓚過恒遠甚,宜乎爲王綏所重也。
楊駿爲武悼楊皇后父,當武帝時,未嘗專執朝政也,裴瓚娶妻楊氏,實非仰攀貴族,依附權勢,蓋當時朝貴聯姻,亦人情之常。楷長子輿娶汝南王亮女,女適太保衛瓘子,瓘第四子宣尚繁昌公主(瓘子恒、嶽、裔,未知孰爲楷女壻),皆其例也。況古代婚姻,必、秉父母之命乎。武帝崩,外戚楊氏專政,賈后欲預朝權,乃誣楊氏將圖社稷,於是使楚王瑋討駿,瓚死於其亂,非其罪也。惠帝時,史官多黨賈氏,深斥楊駿,書之曰誅,而瓚亦列之逆叛之黨,以裴瓚比之王敦,故其事蹟,當時史官不樂爲之表彰,而《漢書集解》之不載於《瓚傳》,良有以也。唐修《晉書》,多承晉史官舊文,蜀賊吴寇,尚多未改,其他褒貶予奪,蓋可知矣。
(原載《中國史學》一九四六年五月第一期)
漢唐宋起居注考
一 漢起居注考
漢之西京,尚無起居注,唐顔師古《漢書注》謂“漢注記若今之起居注”,宋王應麟《玉海》謂“漢注記即漢之起居注”,余已考其非是。《隋書·經籍志》謂“漢武有禁中起居注”,似足證西漢已有之,然此係僞書,杭世駿辯之頗詳,其言曰:
漢武禁中起居注者,特見之《西京雜記》,雜記出於晉葛洪家,與正史多所附會,如霍氏之孿生,楊王孫之裸葬,相如之貰酒,虞淵之草木簿,師古注漢,概所不取,豈非以其脞説不足信耶?禁中之有起居注與否(當云漢武如有禁中起居注),何以向、歆父子不標之《别録》、《七略》,至數百年後,乃始晚出,其僞章章矣。(《道古堂文集》卷二十一,《答任武承問起居注書》四)
案葛洪《西京雜記》序,言“洪家有劉子駿《漢書》一百卷,復有《漢武帝禁中起居注》一卷,《漢武故事》二卷”。此三書皆係僞作,前賢辯之已明,而洪所著《抱朴子·論仙篇》,引漢禁中起居注云:
少君之將去也,武帝夢與之共登嵩高山,半道,有使者乘龍持節從雲中下,云“太乙請少君”,帝覺,以語左右曰“如我之夢,少君將舍我去矣”,數日而少君稱病死。久之,帝令人發其棺,無屍,唯衣冠在焉。
洪之引此,特以證明少君之爲屍解仙去,其爲僞著,更屬顯然。而西漢之無起居注,遂不待繁言而決矣。
東漢始有起居注,然史有明文者,僅有三帝,兹列於下:
一 明帝起居注
晉袁宏《後漢紀》:“初,明帝寢疾,馬防爲黄門郎,參侍醫藥,及太后爲明帝起居注,削去防名”。(《後漢紀》卷十一)宋范曄《後漢書·皇后紀》:“明德馬皇后,顯宗永平三年春,立爲皇后,及帝崩,肅宗即位,尊后曰皇太后,自撰顯宗起居注,削去兄防參醫藥事。帝請曰:‘黄門舅旦夕供養,且一年,既無褒異,又不録勤勞,無廼過乎?’太后曰:‘吾不欲令後世聞先帝數親后宫之家,故不著也。’”(案《明帝起居注》未必爲馬后自撰。袁宏所謂爲《明帝起居注》者,猶後世言編定耳。蓋明帝起居注,必當明帝御宇時,先有撰述,故馬后欲削去防名;若馬后自撰,即不記載馬防參侍醫藥事,又何用削去耶?范書始云“馬后自撰”,誤矣。)
二 靈帝起居注
晉袁宏《後漢紀·序》云:“予嘗讀《後漢書》,煩穢雜亂,睡而不能竟也,聊以暇日,撰集爲《後漢紀》。其所綴會:《漢紀》、謝承《書》、司馬彪《書》、華嶠《書》、謝忱《書》、《漢山陽公記》、《漢靈獻起居注》、《漢名臣奏》,旁及諸郡耆舊先賢傳,凡數百卷。”
三 獻帝起居注
袁宏《後漢紀序》,已見上。
《隋書·經籍志》:“《漢獻帝起居注》五卷。”
説者謂東漢起居注,起於《建武記注》,《後漢書·馬嚴傳》:“顯宗召見嚴,詔留仁壽闥,與校書郎杜撫、班固雜定《建武注記》”是也。案《建武注記》,即《漢書·律曆志》之《光武皇帝著紀》,與起居注異撰,而與本紀亦不同。《漢書·班彪傳》,“子固與睢陽令陳宗,長陵令尹敏,司隸從事孟異,共成世祖本紀”,則本紀與注記亦非一書也。
自明帝始有起居注,其後章帝、和帝、殤帝、安帝,亦必世有起居注,故劉毅於安帝元初五年上書,請爲鄧太後撰《長樂宫注》。時鄧太後臨朝,政有善績,居長樂宫,故毅特請爲撰起居注。此《長樂宫注》,即《長樂宫起居注》,猶宋之《德壽宫起居注》也。言注者,省稱耳。劉毅書云:“古之帝王,左右置史,漢之舊典,世有注記。”所謂舊典,蓋指明帝以來起居注耳。仍言注記者,蓋沿著記舊稱,實則著記掌於太史,而起居注則掌於内史。漢荀悦《申鑒·時事篇》云:
先帝故事有起居注,日用動静之節,必書焉,宜復其式,内史掌之,以紀内事。
此其徵也。自劉毅誤以注記之名混起居注,於是顔師古、王應麟等,遂紛紛指著記爲起居注矣。其實二者職掌既殊,質性又異,此不可不辨也。
東漢之時,尚無起居注專官,魏晉時始有著作郎,而起居注或有爲其所撰者。如陸機爲晉著作郎,而撰《惠帝起居注》(《魏志》注引陸衡《惠帝起居注》,沈約《宋書·傅亮傳》引陸士衡《起居注》),然大都命近侍之臣,主掌其事。杜佑《通典》謂“漢起居注,似在宫中爲女史之任”,此蓋承范曄《後漢書》之誤,以爲《明帝起居注》爲明德馬皇后自撰,而又以漢武帝有《禁中起居注》,故有女史之推測。其實皆爲宫中近侍臣所撰述。荀悦所謂内史,即宫内之書記官耳(史之本義爲書記官,余别有論文)。此内史屬於泛稱,漢之官制,實無此專職,唯決非太史所撰,則可斷言也。
二 唐開元起居注考
《唐書·藝文志》:“《開元起居注》三千六百八十二卷。”案:唐玄宗開元紀年,僅二十九載,信如《志》言,其起居注每年約有一百二十七卷,古今以來起居注之多,未有過於此者。竊謂當時記注,未必若是詳明,蓄疑者久之,既而讀《舊唐書·于休烈傳》,始知《唐志》之謬誤。然踵其謬者,尚層出而未有已,故特著斯篇以正之。
《舊唐書·于休烈傳》云:
肅宗踐祚,休烈以太常少卿兼修國史。肅宗自鳳翔還,休烈奏曰:國史一百六卷,開元實録四十七卷,起居注並餘書三千六百八十二卷,並在興慶宫史館,京城陷賊後,皆被焚燒。
據此,則起居注與國史,皆非專屬開元,上自武德、貞觀,下訖開元、天寶,或係並包,或僅數代,均未可知。專屬開元者,僅實録四十七卷,其文甚明,《唐書·藝文志》稱爲“開元起居注”,其謬誤一也。
“起居注並餘書三千六百八十二卷”云者,言起居注並餘書共合三千六百八十二卷。非專指起居注三千六百八十二卷也。起居注若干朝若干卷,餘書若干種若干卷,皆不詳列,僅合陳其總卷數而已,《唐書·藝文志》竟謂“開元起居注三千六百八十二卷”,其謬誤二也。
《新唐書·于志寧傳》:
志寧曾孫休烈奏:“國史、開元實録、起居注及餘書三千八百餘卷。”
案:《新唐書》列傳,宋祁所撰;本紀、志、表,歐陽修所撰。宋祁承《舊唐書·于休烈傳》節省字句,雖未有誤,然開元實録與起居注連書,已易使人疑起居注亦屬於開元;至歐陽修乃於起居注上大書“開元”,起居注下割去“及餘書”三字,竟以三千六百八十二卷專屬開元起居注。歐陽文人,往往斷章取義,謬誤百出,考核史材,非其所長,後之讀史者,大都震於歐陽之名,不加考核,一承其謬誤,如宋王應麟《玉海》、明焦竑《國史經籍志》等皆是。而清杭世駿專以考證起居注自命,其《答任武承問起居注第二書》云:
開元初,特令李乂與中書侍郎蘇頲,纂集起居注,當時藏於興慶宫,後世著於藝文志,多至三千六百八十餘卷,京城陷賊,皆被焚燒。
然則杭氏亦承歐陽之誤,而以起居注全屬開元,卷數亦仍唐志之誤,不數“餘書”,杭氏亦嘗讀《舊書·于休烈傳》,故知“京城陷賊,皆被焚燒”,何以不能糾正歐陽之謬,而反引李乂、蘇頲事以爲之證明焉?
尋唐代起居注官,有起居郎、起居舍人,《通典》:“唐貞觀二年,省起居舍人,移其職於門下,置起居郎二人。顯慶中,復於中書省置起居舍人,遂與起居郎分掌左右。”《新唐書·百官志》云:
許敬宗、李義府爲相,奏請多畏人知,命起居郎、舍人對仗承旨,仗下,與百官皆出,不復聞機務。長壽中,宰相姚璹建議仗下後,宰相一人録軍國政要,爲時政記,月送史館……未幾亦罷。而起居郎猶因制勅,稍稍筆削,以廣國史之闕。起居舍人本記言之職,惟入而位於起居郎之次。及李林甫專權,又廢。太和九年,詔入閤日,起居郎、舍人具紙筆,立螭頭下,復貞觀故事。
考許敬宗、李義府爲相,在高宗顯慶龍朔間,李林甫專權,自開元二十四年爲中書令起,至天寶十一載乃死。然則開元以前起居注,惟高宗、顯慶、龍朔間稍有減損,而開元二十四年以後,至文宗太和九年,起居郎、舍人皆廢,則起居注更應間斷。《舊書·于休烈傳》之起居注,蓋必包含開元以前,《開元起居注》,則自二十四年以後,恐亦有闕,此可推知者一也。
《唐六典》:“漢晉以後,起居注皆史官所録,自隋置爲職員,列爲侍臣,專掌其事,每季爲卷,送付史官”。《唐會要》:“武宗會昌二年十月,中書奏:‘起居注記,比者不逐季撰録,請每季即納前一季所記與史館,以遲速爲殿最。’從之。”據此,則唐代起居注,皆每季爲卷。自唐高祖武德元年,訖玄宗開元二十九年,共一百二十三年,每年四季,亦不過四百九十二卷。若此起居注全屬開元,以二十九年計之,亦不過一百十六卷。《舊書·于休烈傳》之起居注及餘書,共三千六百八十二卷,則餘書必佔三千餘卷,起居注多則五百卷,少則百餘卷而已,此可推知者二也。
自歐陽訖於杭氏,失於考核,遂至以誤傳誤,近者李君正奮,著《隋唐五代史籍考》,據《唐志》誤本,列《開元起居注》二千六百八十二卷(汲古閣本《唐志》作三千,八史經籍志本《唐志》誤作二千),然其起居注類六家下注云:“《開元起居注》以下,不著録三家:三千七百二十五卷”,所謂三家者,蓋指上文温大雅《大唐創業起居注》三卷、《開元起居注》三千六百八十二卷、姚璹脩《時政記》四十卷,三家相合,正得三千七百二十五卷。此可知二千必爲三千之誤,毫無疑義。惟歐陽所注,謂《開元起居注》以下三家,此亦有誤,當云,温大雅以下三家,此又歐陽氏行文之疏也。
三 宋高宗德壽宫起居注考
杭世駿《答任武承問起居注第一書》言:
唐宋以還,重實録而輕起居注。唐之存於今者,祇温大雅之《創業起居注》;宋之存於今者,祇周密之《德壽宫起居注》,密又非當時史官。
杭氏言《德壽宫起居注》今尚存,且爲周密著。徧考宋以來書目不可得,且《德壽宫起居注》,蓋宋高宗爲太上皇帝時史官所作,周密爲宋末人,又非史官,何以能撰此書,而與温大雅相提並論乎?蓄疑者久之。既而讀周密《武林舊事自序》,始知杭氏之誤。序云:
近見陳源家所藏《德壽宫起居注》,及吴居父、甘昇所編,逢辰等録,雖皆瑣碎散漫,參考旁證,自可互相發揮。又皆乾淳奉親之事,因輯爲一卷,以爲此書之重。(鮑刻本誤置此序於第七卷首)
據此,則《德壽宫起居注》,乃不署作者名氏,爲陳源家所藏,非周密所著,而周密所輯之一卷,僅十二條,兹列其目於下:
乾道三年三月初十日一條;
淳熙三年五月二十一日一條;
淳熙三年八月二十一日一條;
淳熙三年十月二十二日一條;
淳熙五年二月初一日一條;
淳熙六年三月十五日一條;
淳熙六年九月十五日一條;
淳熙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一條;
淳熙八年正月元日一條;
淳熙九年八月十五日一條;
淳熙十年八月十八日一條;
淳熙十一年六月初一日一條;
上列各條,亦非純爲《德壽宫起居注》,蓋吴居父、甘昇所編,逢辰等録,恐亦參錯其間。而乾隆杭州汪氏刻本《武林舊事》,竟題此卷爲《乾淳起居注》,杭氏又題爲《德壽宫起居注》,且稱爲周密撰,皆誤之甚者也。
余讀宋周必大《承明集》,載有《龍飛録》一卷,起紹興三十二年壬午六月戊寅,止隆興元年癸未四月壬戌,前後約十閲月。中載紹興三十二年八月丁亥,除起居郎。考必大乞修《今上起居注劄子》,自稱“左奉議郎,試起居注,兼編類聖政所詳定官,兼權中書舍人”,此劄子蓋在九月上。《德壽宫起居注》,或與“今上起居注”同爲必大等發凡起例,亦未可知。《龍飛録》爲必大私自注記,凡孝宗赴德壽宫起居,必詳載之,中載德壽宫制度甚多,如云:
聖旨,朕欲日朝德壽,太上謂恐廢萬幾,勞煩群下,委禮官重定其期。禮官請用漢帝故事,五日一朝。
六月己丑,太上以車駕五日一朝爲煩,詔用朔望、初八、二十二日詣德壽宫。
七月癸卯,德壽聖旨,前嘗止宰執等月内兩次到宫,今聞尚與前説不異,緣宫前無待漏處,緩急陰雨,使百官暴露,殊不安懷,可令後只初二日率從官同一次來。
此皇帝與百官朝德壽宫制度之大概也,如云:
六月辛卯,德壽宫月進錢十萬貫,太上令止進四萬貫。八月己巳,有旨,光堯聖壽太上皇帝上尊號,進銀五萬兩,聖壽太上皇后三萬兩。八月二十一日生辰,進銀三萬兩。
此德壽宫經費制度之大概也。惜此書僅至隆興元年四月壬戌,必大奉祠出都而止,未能詳盡記載耳。
必大尚有《思陵録》二卷,起淳熙十四年丁未八月庚寅,止淳熙十五年二月丙申,前後約六閲月,中述太上皇帝疾病,凡二十七日,孝宗問疾之狀,醫官診視之情,脈案藥方,羅列靡遺。又述太上皇帝喪葬之儀,及宋告哀使、金弔慰使往來之節,其議告哀使禮物之數云:
宋使金泛使例禮物“金器二千兩,銀二萬兩,賀正生辰半之”,告哀使許只正旦生辰禮物。後檢舊制:“顯仁皇后之喪,送金國遺留物數,金器二千七百兩,銀器二萬兩;又有銀絲合二十面,貯寶玉樂器玻璃等物;其他象牙匹帛香藥等不在數。”乃增告哀使所齎禮物,使與泛使同。
又述關於經費之諭旨奏事云:
十一月丙寅,宣諭:德壽宫雜費月可減七十萬。
淳熙十五年五月丁未,延和奏事,呈永思陵攢宫,共費八十二萬餘緡,内庫支銀絹尚在外,德壽宫諸色人俸給,省十萬餘緡。
此皆可補德壽宫經費制度之闕。末載孝宗内禪光宗,稱孝宗爲壽皇聖帝,后壽成皇后,乃終其卷。
觀此二録,雖非《德壽宫起居注》而又僅載高宗爲太上皇帝始末二年之事,然較之《武林舊事》所載十二條,僅紀生辰慶節,及行幸聚景園與各宫殿亭苑,所謂承顔養志之娱,燕閒文物之盛,固鋪張不遺餘力。然視必大二録所載,則固有識大識小之别。惜乎《德壽宫起居注》全帙已不可得見,此等識小之處,固周密所節録,而識大者,豈遂無一二如必大之所記耶?
附記:周必大《龍飛録》之外,又有《壬午内禪志》一卷,記宋高宗内禪事,宋李心傳撰,今存於《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此二書與《德壽宫起居注》,皆互有出入,足補當時史事。
四 宋孝宗起居注考
《宋史·藝文志》不載孝宗起居注,而杭世駿《答任武承問起居注第二書》,則云:
歙州汪宫贊杜林,曾言直内廷時,得見宋孝宗起居注,蓋玉版金匱之藏,不得挂草野之目者,不知凡幾,然萬曆時重編内閣之目,此書闕焉弗載,宫贊所言,猶在傳疑之列也。
案宋尤袤《遂初堂書目》,載有孝宗起居注,其後遂不見於著録。余讀宋周必大《承明集》,有紹興三十二年《乞修今上起居注劄子》云:
左奉議郎試起居注兼編類聖政所詳定官,兼權中書舍人臣周必大劄子,奏:臣以駑材,當陛下甫承聖緒,起居罔不欽,號令罔不臧之时,乃得簪筆便殿,侍立經幄,耳目所及當徑書之。惟是往歲左右史不常置,故記注之未備者尚多。若必俟追補成書,始紀新政,則雖累歲猶恐未能竟也。夫他時之傳聞,與今日之親見,其詳略固有間矣。臣愚欲望聖慈,許本省檢照紹興十年十一月起居郎李易申請指揮,斷自今年六月十一日以後,先後修纂,每月投進。其積壓之未備者,依舊疾速帶修。庶幾陛下始初進明,言動必書,而小臣或得少逭疎略曠瘝之罪,不勝萬幸,取進止,九月二十九日,三省同奉聖旨,依。
據此,則所謂今上,所謂陛下,皆對孝宗而言。蓋孝宗於紹興三十二年六月十一日,受高宗内禪,九月二十九日,奉聖旨修六月十一日起之起居注,即所謂孝宗起居注無疑。《承明集》中尚有《起居注藳》一卷,即起於六月十一日,其下惟六月十二日及八月十四日,共三日耳,孝宗起居注之存於今日,僅有此一卷,汪氏在内廷所見,未知即是此書否。孝宗在位二十八年,其起居注每月投進,則每年必有十二卷,全書當有三四百卷(《宋史·藝文志》:《孝宗日曆》一千卷,《孝宗實録》五百卷。則孝宗起居注有三四百卷,必爲至少之數),作者亦必不止一人,觀必大所撰《龍飛録》,謂八月丁亥,除起居郎,隆興元年四月壬戌,奉祠出都,《龍飛録》即止於此日,意此後起居注,亦必易人爲之矣。(《玉海》卷四十八,隆興元年,起居郎胡銓言“史職之廢有四:一曰進史不當,二曰立非其地,三曰前殿不立,四曰奏不直前”。五月一日,詔前殿令左右史侍立。則必大之後,繼以胡銓,且矯正前失,是孝宗起居注,必較他起居注詳核明矣。)而必大爲孝宗起居注創造之人,其《今上起居注藳》,必爲孝宗起居注開始之卷,殆無疑義。必大劄子列銜,有兼編類聖政所詳定官一職,考《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光堯聖政録》三十卷,隆興乾道間所修,紹興三十二年九月以勅令所爲編類聖政所,命輔臣領之,乾道二年冬,蔣子禮爲參知政事,上其書。”是《光堯聖政録》一書,必大既爲詳定官,則亦預有載筆之力焉。(民國十九年十二月。)
(原載《國立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第二卷
第四期,一九三〇年)
蕭梁舊史考
目録
起居注類
《梁天監起居注》(見《太平御覽》)
《梁大同起居注》十卷(見《隋志》。《唐志》有《大同七年起居注》十卷)
《梁起居注》(見《太平御覽》)
實録類
周興嗣《梁皇實録》三卷(見《隋志》)
謝昊《梁皇帝實録》五卷(見《隋志》)
《梁太清實録》八卷(見《史通》、《唐志》、《太平御覽》。《新唐志》作十卷,《隋志》作《大清録》)
裴政《承聖實録》十卷(見《隋書》、《北史·裴政傳》)
本紀類
沈約《梁武紀》十四卷(見《南史·沈約傳》。《梁書》:沈約作《高祖紀》)
姚察《梁書帝紀》七卷(見《隋志》)
雜史類
鮑行卿《乘輿飛龍記》二卷(見《隋志》)
周興嗣《皇德記》(見《梁書·文學傳》)
蕭子顯《普通北伐記》五卷(見《梁書·蕭子顯傳》)
蕭韶《梁太清紀》十卷(見《隋志》,《通鑑考異》引作《太清記》)
蕭圓肅《淮海亂離志》四卷(見《周書·蕭圓肅傳》)
劉仲威《梁承聖中興事略》十卷(見《隋志》)
《天正舊事》三卷(見《隋志》)
《梁末代記》一卷(見《隋志》)
《天啟紀》十卷(見《隋志》)
姚最《梁後略》十卷(見《隋志》)
陰僧仁《梁撮要》三十卷(見《隋志》)
蕭大圜《梁舊事》三十卷(見《周書·蕭大圜傳》)
編年類
謝昊《梁典》二十九卷(見《新唐志》。裴子野《梁春秋》附)
劉璠《梁典》三十卷(見《隋志》)
何之元《梁典》三十卷(見《隋志》)
蔡允恭《後梁春秋》十卷(見《唐書·文苑傳》)
紀傳類
謝昊《梁書》百卷(見《隋志》)
蕭欣《梁書》百卷(見《周書·蕭欣傳》)
許亨《梁書》五十三卷(見《隋志》。《陳書·許亨傳》作五十八卷)
許善心《梁書》七十卷(見《隋書》、《北史·許善心傳》)
姚思廉《梁書》五十六卷(今存)
上列蕭梁舊史三十種,其亡者多,而存者極少,兹爲之考其大略,並附作者之事跡。其有不可考者,如《棲鳳春秋》、《皇儲故事》等書,則各附其同類史書之下。余擬撰《新梁書》,故先爲《梁代舊史考》以溯其淵源,若夫李延壽之《南史》、許嵩之《建康實録》、邱悦之《三國典略》、司馬光之《資治通鑑》所載梁代史事,與姚書相出入者甚多,以非專爲梁史,故不録。若吴兢之《梁書》十卷,姚士粦之《後梁春秋》二卷,雖出在姚書之後,亦附録焉。
起居注類
梁天監起居注
《太平御覽·地部》引《梁天監起居注》一條,《太平寰宇記》“劍南西道”、“江南西道”引“梁天監起居注”三條。
梁大同起居注十卷
《隋書·經籍志》:《梁大同起居注》十卷。《新唐書·藝文志》:《梁大同七年起居注》十卷。案《太平御覽·休徵部》、《太平寰宇記》“江南道”各引《大同起居注》一條,均記大同九年事。又《太平御覽·休徵部》引《梁大同起居注》一條,記大同六年事。若依《唐志》“《大同七年起居注》十卷”例計之,則大同十一年及中大同一年共十二年,是《梁大同起居注》當有一百二十卷矣。此十卷特其殘本耳。
梁起居注
《太平御覽·休徵部》引《梁起居注》一條。案蕭梁一代五十六年,其起居注當必有數百卷之多,其撰者前後亦非一人。《梁書·周興嗣傳》撰起居注,《徐勉傳》常以起居注煩雜,乃加删爲《别起居注》六百卷。《南史·勉傳》作《流别起居注》六百六十卷。《隋書·經籍志》“《流别起居注》三十七卷”,列於《宋起居注》前。章宗源《隋書經籍志考證》“《别起居注》六百卷”,列於《梁起居注》後,以爲與前三十七卷本係兩人所撰,《流》、《别》起居注各爲一書。考徐勉卒於大同元年,其所撰《流别起居注》六百六十卷,是否爲《梁起居注》抑爲前代起居注,似不能明。《隋志》所載《漢獻帝起居注》五卷、《晉起居注》三百二十二卷、《宋起居注》一百三十九卷、《齊起居注》三十四卷,皆據梁有卷數共合五百卷,不及六百六十卷。況以煩雜删減,其原數尚不止六百六十卷,其非前代起居注明矣。自梁天監元年至大同元年中隔三十三年,以每年二十卷計,適得六百六十卷,以煩雜删減之故,其原書在六百六十卷以上。以唐《開元起居注》三千六百八十二卷(見《唐書·藝文志》)比例之,其數亦不爲多。蓋開元二十九年其數如彼,梁大同元年以上三十三年,其數如此,亦非不可能之事也。唯觀後魏一代起居注僅三百三十六卷(見《隋志》)。陳一代起居注僅四十一卷(見《唐志》),晉宋齊三代起居注亦不滿五百卷,則梁初起居注斷不至有六百餘卷。竊謂晉宋齊三代起居注删爲三百三十餘卷,梁大同以前起居注删爲三百餘卷,合爲六百六十卷,則梁初起居注每年十卷,其數與《唐志》“《大同七年起居注》十卷”適相符合。臆測之辭,雖不足憑,然亦可爲留心史事者之一參考。徐勉《起居注》後爲梁元帝所得(見《金樓子·聚書篇》),江陵一炬,半爲灰燼,宜乎至唐僅得零卷殘本也。
實録類
周興嗣梁皇帝實録三卷
《隋書·經籍志》:《梁皇帝實録》三卷,周興嗣撰,記武帝事。《新唐志》:二卷。《梁書·文學傳》:周興嗣,字思纂,陳郡項人。天監中,爲員外散騎侍郎,佐撰國史,遷給事中,直西省左衛率,普通二年卒。所撰《皇帝實録》、《皇德記》、《起居注》、《職儀》等百餘卷,文集十卷。案後世撰實録者,必先有起居注爲據,興嗣掌撰起居注,故能爲實録。其記武帝事,殆在普通二年以上,十八九年事耳。
謝昊梁皇帝實録五卷
《隋書·經籍志》:《梁皇帝實録》五卷,梁中書郎謝吴撰。記元帝事。案謝吴之名或作“昊”,或作“炅”,舊事無傳,不能明也。(《隋志》與《南史·蕭韶傳》作“謝吴”,《唐書·經籍志》《史通》史官篇、正史篇《新唐書·藝文志》作“謝昊”,新舊《唐書·姚思廉傳》作“謝昊”。案:昊同皞,从日从天,吴蓋即昊之誤。吳俗作吴,與昊近形,易譌也。炅同耿,通用,皆作耿,鮮作炅,謝名當從《史通》、《唐志》作“昊”較是,然尚俟考。)爲梁中書郎(見《隋志》。按:梁官制中書省有侍郎而無郎,秘書省有郎四人,此中書郎或爲秘書郎、或爲中書侍郎之誤),後爲秘書監(《史通·正史篇》),撰《梁書》百卷、《皇帝菩薩清浄大捨記》三卷、《物始》十卷(均見《隋志》),又造《梁典》二十九卷(見《新唐志》)。蕭韶爲《太清紀》十卷,其諸議論多昊爲之(見《南史·蕭韶傳》)。梁官制:著作郎一人、佐郎八人,掌國史、集注起居,撰史學士亦知史書。謝昊殆亦曾爲史官,掌注起居,蓋不見起居注不能爲實録也。
梁太清實録八卷
《唐書·經籍志》:《梁太清實録》八卷。《隋志》作《太清録》八卷。《新唐志》作《太清實録》十卷。《太平御覽·人事部》引《太清實録》一條。案《史通·雜説篇》注云:王褒、庾信等事多見於蕭大圜《淮海亂離志》,裴政《太清寶録》。尋《周書》、《北史·蕭圓肅傳》,圓肅著《淮海亂離志》四卷,《隋書》、《北史·裴政傳》政著《承聖實録》十卷。然則《淮海亂離志》非蕭大圜著,《太清實録》非裴政著,劉子玄誤記耳。《太清實録》一書,實不知誰撰,《隋志》、兩《唐志》均不著撰人姓名,是也。
裴政承聖實録十卷
《隋書·裴政傳》:政著《承聖實録》十卷(《北史·裴政傳》同)。案:承聖爲梁元帝年號,政忠事元帝,故爲之撰實録,其傳云:
裴政,字德表,河東聞喜人也。仕梁,以軍功封爲夷陵侯,給事黄門侍郎。及魏軍圍荆州,政在外,見獲,蕭詧謂政曰:“我武皇帝之孫,不可爲爾君乎?爾何煩殉身於七父。若從我計,則貴及子孫,不然,分腰領矣。”鎖之,送至城下,使謂元帝曰:“王僧辯聞臺城破,已自爲帝王。琳孤弱不能復來。”政許之。既而告城中曰:“援兵大至,吾以閒使被禽,當以碎身報國。”監者擊其口,終不易辭,詧怒,命趣行戮。蔡大業諫曰:“此人之望也,殺之,則荆州不可下。”因得釋。會江陵平,與城中朝士俱遂京師。周文聞其忠,授員外散騎侍郎,引入相府,命與盧辯依周禮建六官,並撰次朝儀,車服、器用多遵古禮,革漢魏之命法,事並施行。又參定周律,善鐘律。隋開皇元年爲率更令,加上儀同三司。詔與蘇威等修定律令,採魏晉刑典,下至齊梁,沿革輕重,取其折衷。同撰著者十餘人,凡疑滯不通,皆取決於政。進位散騎常侍,轉左庶子,出爲襄州總管,卒於官(《北史·裴政傳》。《隋書·裴政傳》略同,云卒年八十九)。
本紀類
沈約梁武紀十四卷
《南史·沈約傳》:天監中,撰《梁武紀》十四卷。《梁書·沈約傳》:所著《高祖紀》十四卷。案:“梁武”、“高祖”皆作史者之追稱,當時或亦稱“今上本紀”耳。《史通·史官篇》:武帝時,沈約與周興嗣、鮑行卿、謝昊共撰《梁史》百篇。此十四卷未知即是《梁史》之帝紀否。約字休文,吴興武康人。事蹟詳《梁書》、《南史》本傳,文繁不録。天監十二年卒,年七十三。此紀十四卷,殆紀天監十二年以前事耳。約所著尚有《晉書》百一十卷,《宋書》百卷,《齊紀》二十卷,《邇言》十卷,《謚例》十卷,《宋文章志》三十卷,《文集》一百卷,又撰《四聲譜》。今惟《宋書》、《文集》行於世。
姚察梁書帝紀七卷
《隋書·經籍志》:《梁書帝紀》七卷,姚察撰。案:新、舊《唐志》均載謝昊、姚察《梁書》三十四卷。謝、姚二書殆皆殘缺不全,唯《隋志》所載《梁書帝紀》七卷,似於《梁書》之中帝紀一部蓋爲全本。觀《陳書·姚察傳》云:察所撰梁、陳史雖未畢功,隋文帝開皇之時,遣内史舍人虞世基索本,且進上,今在内殿。梁、陳二史本多是察之所撰,其中序論及傳紀有所闕者,臨亡之時,仍以體例誡約子思廉博訪撰續。然則姚察《梁書》序論、紀傳各有所闕。其子思廉撰《續梁書》五十六卷,本紀六卷,列傳五十卷。每篇之末標其父名,題爲“陳吏部尚書姚察”者二十五篇,題爲“史官陳吏部尚書姚察”者一篇,餘篇皆稱“史臣”,則思廉自稱耳。由斯以觀,察之帝紀,本爲七卷,思廉並爲六卷,著論以補其闕,故皆題史臣;列傳二十六卷標有察論,殆爲察之舊稿;二十四卷不標察論,題以史臣者,則爲思廉新録歟?然察書已亡,疑不能明也。察弟最著《梁後略》,子思廉續成《梁書》,兄弟、父子皆有功梁史,故其生平事業,皆不可不詳爲叙述。《陳書·姚察傳》其子思廉所作,頗類行述,繁蕪殊甚。今節録《南史·姚察傳》云:察字伯審,吴興武康人,父僧坦,精醫術,知名梁代,二宫所供赐皆回给察兄弟爲游學之資,察並用聚蓄圖書,由是聞見日博。年十三,梁簡文帝時在東宫,盛修文義,即引於宜猷堂聽講論難,爲儒者所稱。及簡文嗣位,尤加禮接。起家南海王國左常侍兼司文侍郎,遇梁室喪亂,隨二親還鄉里。元帝即位,授察原鄉令,後爲佐著作,撰史。陳永定中,吏部尚書徐陵領大著作,復引爲史佐。太建初,補宣明殿學士,尋爲通直散騎常侍。報聘於周,著《西聘道理記》。使還,補東宫學士,遷尚書祠部侍郎,後歷仁威淮南王、平南建安王二府諮議參軍。丁内憂去職,起爲戎昭將軍,知撰梁史。後主立,兼東宫通事舍人,知撰史。至德元年,除中書侍郎,轉太子僕,餘並如故。尋以忠毅將軍起兼東宫通事舍人。察頻讓,不許,俄敕知著作郎事。服闋,除給事黄門侍郎,領著作。又詔授秘書監,領著作,奏撰中書表集,歷度支吏部二尚書。陳亡入隋,詔授秘書丞,别敕成陳梁二史。開皇十三年襲封北絳郡公,仁壽二年詔除員外散騎常侍,晉王侍讀。煬帝即位,授太子内舍人,大業年終於東都(《梁書·姚察傳》云年七十四)。所著《漢書撰纂》三十卷,《説林》十卷,《西聘》、《玉璽》、《建康三鍾》等記各一卷,文集二十卷。
雜史類
鮑行卿乘輿龍飛記二卷
《唐書·經籍志》:《乘輿龍飛紀》二卷,鮑衡卿撰。《新唐志》同。案:衡卿當作行卿,《南史·鮑泉傳》:時又有鮑行卿,以博學大才稱,位後軍臨川王録事,兼中書舍人,遷步兵校尉。上《玉璧銘》,武帝發詔褒賞。好韻語。及拜步兵,而謝帝曰:作舍人,不免貧,得五校,實大校。例皆如此。有集二十卷,撰《皇室儀》十三卷,《乘輿龍飛記》二卷。新舊《唐志》又有:鮑衡卿《宋春秋》二十卷。《史通·正史篇》亦稱:武帝時,步兵校尉鮑行卿,與沈約、周興嗣、謝昊同撰《梁史》,已有百篇。然則鮑行卿亦一代史家,與謝昊相埒,二人同不見於《梁書》何?亦其疏漏之甚也。《乘輿龍飛記》,蓋亦記武帝事。
周興嗣皇德記
《梁書·周興嗣傳》:所撰《皇德記》及皇帝實録、起居注、職儀等百餘卷。案:《隋志》載漢侯瑾《皇德記》三十卷,《後漢書·文苑傳·侯瑾》:案:漢記撰中興以後行事爲《皇德傳》三十篇。然則周興嗣《皇德記》蓋仿侯瑾《漢皇德記》而作,所記皆梁武帝行事耳。
蕭子顯普通北伐記五卷
《梁書·蕭子顯傳》:大通三年(案是年十月己酉改元中大通,十月以前稱大通三年),啟撰《高祖集》並《普通北伐記》。案:子顯所著《普通北伐記》五卷、《後漢書》一百卷、《齊書》六十卷、《貴儉傳》三十卷、《文集》二十卷,皆見本傳。普通北伐,見《梁書·武帝紀》,自普通二年後,連年北伐,至中大通元年五月克大梁及虎牢,魏主棄洛陽走,陳慶之送元顥入洛陽,爲梁室北伐最利時期,閏六月,魏爾朱榮攻殺元顥,復據洛陽,子顯即於其時撰此書以記其事,蓋必有所感慨者在矣。
蕭韶梁太清紀十卷
《隋書·經籍志》:《梁太清紀》十卷,梁長沙藩王蕭韶撰。案:韶爲梁武帝兄長沙王懿之孫。《南史·梁宗室傳》:韶字德茂,初封上甲縣都鄉侯,太清初爲舍人。城陷,奉詔西奔,及至江陵,人士多往尋覓,令韶説城内事,韶不能人人爲説,乃疏爲一卷,客問者便示之。湘東王聞而取看,謂曰:“昔王韶之爲《隆安記》十卷,説晉末之亂離,今之蕭韶亦可爲《太清記》十卷矣。”韶乃更爲《太清紀》,其諸議論多謝吴爲之。韶既承旨撰著,多非實録,湘東王德之,改超繼宣武王,封長沙王,遂至郢州刺史。《史通·雜説篇》注曰:“王褒、庾信等事多見於蕭韶《太清紀》、蕭大圜《淮海亂離志》、裴政《太清實録》、杜臺卿《齊記》,而令狐德棻了不兼採,蓋以其中有鄙言,故致遺略。”《太平御覽·宗親部》引《太清紀》一卷,《通鑑考異》多引《太清紀》,蓋即一書耳。
蕭圓肅淮海亂離志四卷
《隋書·經籍志》:《亂離志》四卷,蕭世怡撰,叙梁末侯景之亂。《史通·補注》云:“亦有躬爲史臣,手自刊補,雖志存該博,而才闕倫叙,除煩則意有所恡,畢載則言有所妨,遂乃定彼榛楛,列爲子注,若蕭大圜《淮海亂離志》、羊衒之《洛陽伽藍記》、宋孝王《關東風俗傳》、王劭《齊志》之類是也。”據此,則《淮海亂離志》所叙事蹟與其體例頗憭然矣。惟此書撰人與書名記載頗多歧異,《通志·校讐略》作《海宇亂離志》,恐非。蓋侯景之亂始終在淮海之間,《周書》、《北史》蕭世怡、蕭大圜《傳》皆不言著《淮海亂離志》,惟蕭圓肅《傳》有之。《周書·蕭圓肅傳》:圓肅字明恭,梁武帝之孫,武陵王紀之子也。敏而好學,紀稱尊號,封宜都王,邑三千户,除侍中寧遠將軍。紀率兵下峽,令蕭撝守成都,以圓肅爲之副。及尉遲迥至,圓肅與撝俱降,授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侍中,封安化縣公,邑一千户。世宗初,進封棘城郡公,增邑一千户。以圓肅有歸款之勳,别賜食思君縣五百户,收其租賦。保定三年,除畿伯中大夫。五年,拜咸陽郡守。天和四年遷陵州刺史,尋詔令隨衛國公直鎮襄陽,遂不之部。建德三年,授太子少傅,增邑九百户。圓肅以任當師傅,調護是職,乃作《少傅箴》(《箴》載本傳,不録),太子見而悦之,致書勞問。六年,授豐州刺史,增邑通前三千七百户,尋進位上開府儀同大將軍。宣政元年,入爲司宗中大夫,俄授洛州刺史。大象末,進位大將軍。隋開皇初授貝州刺史,以母老請就養,隋文帝許之。四年卒,年四十六。有文集十卷,又撰時人詩集爲《文海》四十卷,《廣堪》十卷,《淮海亂離志》四卷,行於世(《北史·蕭圓肅傳》同)。
劉仲威梁承聖中興事略十卷
《隋書·經籍志》:《梁承聖中興事略》十卷,劉仲威撰。《陳書·劉仲威傳》:仲威,南陽湼陽人也。少有志氣,頗涉文史,梁承聖中爲中書侍郎,蕭莊僞署御史中丞,隨莊入齊,終鄴中。
天正舊事三卷
《隋書·經籍志》:《天正舊事》三卷,釋撰亡名。此下有《皇儲故事》二卷,不著撰人姓名;《梁舊事》三十卷,内史侍郎蕭大圜撰。此三書皆記梁代故事。《皇儲故事》蓋記梁武帝廢嫡孫而立晉安王綱事。當時朝野多以爲不順,其後骨肉紛争,禍基於此,實爲梁代大事。是書是否紀此,已不能證明矣。梁以天正紀年者二人:一豫章王棟。簡文帝大寶二年八月,侯景廢帝爲晉安王,迎棟。壬戌,棟即帝位,年號天正。十月,侯景弑簡文帝,十一月己丑,棟禪位於侯景。元帝承聖元年三月,帝遣宣猛將軍朱買臣沈豫章王棟於水。棟,昭明太子長子豫章王歡之子也。一爲武陵王紀。元帝承聖元年四月乙巳即皇帝位於成都,改元天正。八月,紀舉兵東下,以蕭撝爲益州刺史,守成都,使其子蕭圓肅副之。二年五月,西魏代蜀,紀次於西陵,元帝命將軍陸法和拒之。七月,紀被殺。八月,撝與圓肅降魏。紀,武帝第八子也。《天正舊事》三卷,蓋記武陵王紀事。紀有文才,亦頗有武略,在蜀十七年,南開寧州、越嶲,西通資陸、吐谷渾,内修耕桑、鹽鐵之政,外通商賈遠方之利,故能殖其財用,器甲殷積。即位以後,其所設施亦必可觀。及其敗後,其子圓肅著《淮海亂離志》,則《天正舊事》殆亦圓肅或其官屬所記乎?若棟者,爲侯景所立,改元不及三月,勢同塊壘,恐亦無事可紀矣。
梁末代紀一卷
《隋書·經籍志》:《梁末代紀》一卷,不著撰人名姓。案:梁自太清三年至太平二年,約八九年,梁室紛亂,以至於亡,所謂末代,蓋指斯時。自武帝崩後,歷簡文、元、敬。其間爲侯景所立者二帝:一臨賀王正德,改元天正;二豫章王棟,改元天正。自立爲帝者一:武陵王紀,改元天正。爲北齊所立者梁二帝:一永嘉王莊,改元天啟;二建安王明,改元天成。爲西魏所立者一帝:岳陽王詧,傳子巋、孫琮,是爲後梁。《梁末代紀》未知所載何事,已不可考。其下又有《棲鳳春秋》五卷,臧嚴撰,其所記載亦不可考,蓋亦記梁代事。《梁書·文學傳》:嚴字彦威,東莞莒人,爲湘東王鎮南録事參軍,卒官,有文集十卷。
天啟紀十卷
《隋書·經籍志》:《天啟紀》十卷,記梁元帝子諝據湘州事。案:元帝子見於史者五:忠烈世子方等、貞惠世子方諸、愍懷太子方矩、敬帝方智(《梁書》敬帝爲世祖第九子)、始安王方略(《南史·元帝諸子傳》方略爲元帝第十子)。其餘史稱失名,案:梁元帝《金樓子·后妃篇》載其母宣修容有孫方諸、方等、方規、方智、含貞、含介、含芷等,含貞以下爲女孫。方規蓋即方矩,方矩字德規,似係一人。又《金樓子·雜記篇》云:吾年十三感心氣疾,及長漸善,頻喪五男,及以大兒爲南征不復,繼奉國諱,隨念灰滅。大兒即方等。時方諸爲世子,所喪之子即方等及其餘未知名之五子,存者惟方諸、方矩、方智、方略,而方略爲第十子,與《南史》合。然則元帝之子其存者皆名方某,無單名諝而據湘州者。惟《南史·元帝諸子傳》方等子莊封永嘉王。及魏剋江陵,莊年甫七歲,爲人家所匿,後王琳迎送建業。及敬帝立,出質於齊。太平二年,陳武帝將受禪,王琳請莊於齊,以主梁嗣。自盆城濟江,二月即位於郢州,年號天啟。置百官,王琳總其軍國。明年,莊爲陳人所敗,其御史中丞劉仲威奉以奔壽陽,遂入齊。齊武平元年,授特進開府儀同三司,封梁王。齊朝許以興復,竟不果而齊亡,莊在鄴,飲氣而死。然則《天啟紀》乃記梁元帝孫莊據郢州事,《隋志》全誤。此書作者或即爲其御史中丞劉仲威乎?蓋仲威曾著《梁承聖中興事略》十卷,天啟之事爲其身所親歷,尤有記述之幽情也。《新唐志》稱爲守節先生《天啟紀》十卷,守節先生必係託名。
姚最梁後略十卷
《隋書·經籍志》:《梁後略》十卷,姚最撰。新舊《唐志》作《梁昭後略》,皆誤。《史通·雜述篇》曰:若姚最《梁昭後略》,此之謂偏記。《題目篇》曰:魚豢、姚察著魏、梁二史,巨細畢載,蕪累甚多,而俱榜之以“略”。《雜説篇》注則又稱:姚最《梁後略》。案:《梁昭後略》當衍“昭”字,姚察當作姚最,最即察之弟也。《周書·藝術傳》云:姚僧垣,吴興武康人。醫術高妙,爲當世所推。長子察,在江南。次子最,字士會,幼而聰敏,及長博通經史,尤好著述。年十九,隨僧垣入關。世宗盛聚學徒,校書於麟趾殿,最亦預爲學士。俄授齊王憲府水曹參軍,掌記室,特爲憲所禮接。宣帝嗣位,憲以嫌疑被誅,隋文帝作相,追復官爵。最以陪游積歲,恩顧過隆,乃録憲功跡爲傳,送上史局。最幼在江左,迄於入關,未習醫術,天和中始受家業,十許年中,略盡其妙。每有人造請,效驗甚多。隋文帝踐極,除太子門大夫,丁父憂去官。既免喪,襲爵北絳郡公,復爲太子門大夫,俄轉蜀王秀友。秀鎮益州,遷秀府司馬。及平陳,察至,最自以非嫡,讓封於察。秀後陰有異謀,隋文帝令公卿窮治其事,開府慶整、郝偉等並推過於秀,最獨曰:凡有不法,皆最所爲,王實不知也。榜訊數百,卒無異辭。最竟坐誅,時年六十七。撰《梁後略》十卷,行於世。(《隋書·高祖紀》:仁壽二年十二月,益州總管蜀王秀廢爲庶人。然則姚最之誅即在是年。)
陰僧仁梁撮要三十卷
《隋書·經籍志》:《梁撮要》三十卷,陳征南諮議陰僧仁撰。
蕭大圜梁舊事三十卷
《隋書·經籍志》:《梁舊事》三十卷,内史侍郎蕭大圜撰。《唐志》作《梁魏舊事》,《太平寰宇記·江南東道》引作《梁陳舊事》,魏、陳兩字皆衍。《周書·蕭大圜傳》云:大圜字仁顯,梁簡文帝之子也。大寶元年封樂梁郡王,邑二千户,除宣惠將軍、丹陽尹。屬侯景肆虐,簡文見弑,大圜潛遁獲免。明年景平,大圜歸建康,時既喪亂之後,無所依託,乃寓居善覺佛寺,人有以告王僧辯者,僧辯乃給船餼,得往江陵。梁元帝見之甚悦,改封晉熙郡王,邑二千户,除寧遠將軍,琅邪、彭城二郡太守。時梁元帝既有克復之功,而大圜兄汝南王大封等猶未通謁,梁元帝性既忌刻,甚恨望之。大圜即日曉諭兩兄,相繼出謁,元帝乃安之。大圜以世多故,恐讒愬生焉,乃屏絶人事,門客左右不過二三人,不妄游狎,兄姊之間止牋疏而已,恒以讀《詩》《禮》《書》《易》爲事。元帝嘗自問五經要事數十條,大圜辭約指明,應答無滯,元帝甚歎美之。因曰:昔河間好學,爾既有之,臨淄好文,爾亦兼之,然有東平爲善,彌高前載,吾重之愛之,爾當效焉。及于謹軍至,元帝乃令大封充使請和,大圜副焉,其實質也。出至軍所,信宿,元帝降。魏恭帝二年,客長安,太祖以客禮待之。保定二年,封大封晉陵縣公,大圜始寧縣公,邑各一千户,尋加大圜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並賜田宅奴婢、牛馬粟帛等,俄而開麟趾殿,招集學士,大圜預焉。《梁武帝集》四十卷、《簡文帝集》九十卷各止一本,江陵平後,並藏秘閣。大圜既入麟趾,方得見之,乃手寫二集,一年並畢,識者稱嘆之。建德四年,除滕王逌友。逌嘗問大圜曰:吾聞湘東王作《梁史》,有之乎?餘傳皆可抑揚,帝紀奚若?隱則非實,記則攘羊。對曰:言者之妄也。如使有之,亦不足怪。昔漢明爲《世祖紀》、章帝爲《顯宗記》,殷鑒不遠,足爲成例。且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彰於四海,安得而隱之?如有不彰,亦安得而不隱?蓋子爲父隱,直在其中,諱國之惡,抑又禮也。逌乃大笑。宣政元年,增邑通前二千二百户。隋開皇初,拜内史侍郎,出爲西河郡守,尋卒。撰《梁舊事》三十卷、《寓記》三卷、《士喪禮注》五卷、《要決》兩卷、《文集》二十卷。案《梁舊事》三十卷當成於隋開皇初,故署其官爲内史侍郎。
編年類
謝昊梁典二十九卷
《唐書·藝文志》“乙部”編年類:謝昊《梁典》二十九卷,劉璠《梁典》三十卷,何之元《梁典》三十卷。案:謝昊《梁書》及《梁皇帝實録》皆見於《隋志》;惟《梁典》僅見於《新唐志》,而又與劉、何二典判然相别,是昊亦别有《梁典》無疑。昊在梁亦爲一代史家,其名或作炅,顔之推謂謝炅、夏侯該並讀數千卷書(見《顔氏家訓·書證篇》),則其博洽可知,著作宏富,亦其宜也。劉、何二典,《文選》李善注及唐宋類書尚有徵引,獨謝氏此書未見引及,是其書流傳未廣也。(《文選》注及《太平御覽》引劉璠、何之元《梁典》固多,而單引《梁典》,不標作者,亦各有數條,未知是否係謝昊所作?是唐世有三《梁典》,固無疑也。)《梁書·裴子野傳》子野撰《宋略》二十卷,又欲撰《齊梁春秋》,始草創未就而卒(大通二年卒,年六十二)。少時集注《喪服》、續《裴氏家傳》各二卷,鈔合後漢事四十餘卷,又敕撰《衆僧傳》二十卷,《百官九品》二卷,附《益諡法》一卷,《方國使圖》一卷。其《方國使圖》,廣述懷來之盛,自要服至于海表,凡二十國。此與《梁春秋》一書,同爲蕭梁最要史籍。惜乎其一未成,其一亦亡也。故附識於此。
劉璠梁典三十卷
《隋書·經籍志》,《梁典》三十卷,劉璠撰。《通典·邊防門》注引劉璠《梁典》一條,《太平御覽》兵部、人事部、宗親部各引一條,《文選》注引二十八條,均題劉璠《梁典》。《周書·劉璠傳》云,璠字寶義,沛國沛人也。六世祖敏,以永嘉喪亂,徙居廣陵。父臧,梁天監初爲著作郎。璠九歲而孤,少好讀書,兼善文筆。年十七,爲上黄侯蕭曄所器重,後隨曄在淮南。璠母在建康遘疾,即號泣戒道。母死,居喪毁瘠。及曄終於毗陵,故吏多分散,璠獨奉喪還都,墳成乃退。梁簡文時在東宫,遇曄素重,諸不送者,皆被劾責;唯璠獨被優賞。解褐王國常侍,非其好也。會宜豐侯蕭循出爲北徐州刺史,即請爲其輕車府主簿,兼記室參軍,又領刑獄。循爲梁州,除信武府記室參軍,領南鄭令;又板爲中記室,補華陽太守。屬侯景度江,梁室大亂,循以璠有才略,甚親委之。循開府置佐史,以璠爲諮議參軍,仍領記室。梁元帝承制,授樹功將軍,鎮西府諮議參軍。賜書曰,“鄧禹文學,尚或執戈;葛洪書生,且云破賊。前修無遠,屬望良深。”梁元帝尋又以循紹鄱陽之封,且爲雍州刺史,復以璠爲循平北府司馬。及武陵王紀稱制於蜀,以璠爲中書侍郎,屢遣召璠,使者八返,乃至蜀,又以爲黄門侍郎。令長史劉孝勝深布腹心,使工畫陳平度河歸漢圖以遣之。璠苦求還,紀知必不爲己用,乃厚其贈而遣之。紀於是遣使就拜循爲益州刺史,封隋郡王,以璠爲循府長史,加蜀郡太守。還至白馬西,屬達奚武軍已至南鄭,璠不得入城,遂降於武。太祖素聞其名,先誡武曰:勿使劉璠死也!故武先令璠赴闕。璠至,太祖見之如舊。太祖既納蕭循之降,又許其反國。循請與璠俱還。太祖不許,以璠爲中外府記室。尋遷黄門侍郎,儀同三司。嘗卧疾居家,對雪興感,乃作雪賦(賦見本傳)以遂志。初,蕭循在漢中與蕭紀箋及答國家書移襄陽文,皆璠之辭也。世宗初,授内史中大夫,掌綸誥。尋封平陽縣子,邑九百户。在職簡亮,不合於時,左遷同和郡守。陳公純作鎮隴右,引爲總管府司録,甚敬禮之,天和三年卒,時年五十九。著《梁典》三十卷,有集二十卷。子祥,字休徵,後以字行。初,璠所撰《梁典》始就,未及刊定而卒,臨終謂休徵曰,能成我志,其在此書乎?休徵始定繕寫,勒成一家,行於世。唐令狐德棻謂梁氏據有江東,五十餘載,挾策紀事,勒成不朽者,非一家焉。劉璠學思通博,有著述之譽,雖傳疑傳信,頗有詳略,而屬辭比事,足爲清典,蓋近代之佳史歟?案《史通·古今正史篇》云:“廬江何之元,沛國劉璠,以所聞見,究其始末,合撰《梁典》三十篇。”依劉子玄説,似《梁典》惟一種,係何劉合撰。觀《周書·劉璠傳》及唐人所徵引,知子玄合撰之説非也。(《史通·雜説篇》自注引何之元《梁典》云云,則子玄所見《梁典》,何劉亦各自爲書。今本《史通》“合撰”二字,疑“各撰”之誤,蓋各與合形近易譌也。)
何之元梁典三十卷
《隋書·經籍志》:《梁典》三十卷,陳始興王諮議何之元撰。《史通》《文選》注及《太平御覽》等書,徵引頗多,皆屬零簡,惟《陳書·何之元傳》載其《梁典序》一篇,《文苑英華》載何之元《高祖事論》一篇,文獨完整,足以覘其書之體例。其序云,記事之史,其流不一,編年之作,無若《春秋》,則魯史之書,非帝皇之籍也。案三皇之簡爲三墳,五帝之策爲五典,此典義所由生也。至乃《尚書》述唐帝爲《堯典》、虞帝爲《舜典》,斯又經文明據。是以典之爲義久矣哉!若夫馬《史》班《漢》,述帝稱紀,自兹厥後,因相祖習。及陳壽所撰,名之曰志,總其三國,分路揚鑣。唯何法盛《晉書》,變帝紀爲帝典,既云師古,在理爲優。故今之所作,稱爲梁典。梁有天下,自中大同以前,區寓寧宴。太清以後,寇盜交侵。首尾而言,未爲盡美。故開此一書,分爲六意;以高祖創基,因乎齊末,尋宗討本,起自永元。今以前如干卷爲追述。高祖生自布衣,長於弊俗,知風教之臧否,識民黎之情僞。爰逮君臨,弘斯政術,四紀之内,實云殷阜。今以如干卷爲太平。世不常夷,時無恒治,非自我後,仍屬横流。今以如干卷爲叙亂。洎高祖晏駕之年、太宗幽辱之歲,謳歌獄訟,向西陝不向東都。不庭之民,流逸之士,征伐禮樂,歸世祖不歸太宗。撥亂反正,厥庸斯在,治定功成,其勳有屬,今以如干卷爲世祖。至於四海困窮,五德升替,則敬皇紹立,仍以禪陳。今以如干卷爲敬帝。驃騎王琳,崇立後嗣,雖不達天命,然是其忠節。今以如干卷爲後嗣主。至在太宗,雖加美諡,而大寶之號,世所不遵,蓋以拘於賊景故也。承聖纪曆,自接太清,神筆詔書,非宜輒改,詳之後論,蓋有理焉。夫事有終始,人有業行,本末之間,頗宜詮叙。案臧榮緒稱史無裁斷,猶起居注耳!由此而言,實資詳悉。又編年而舉其歲次者,蓋取分明而易尋也。若夫獫狁孔熾,鯁我中原,始自一君,終爲二主,事有相涉,言成混漫。今以未分之前爲北魏;既分之後,高氏所輔爲東魏,宇文所挾爲西魏,所以相分别也。重以蓋彰殊體,繁省異文,其間損益,頗有凡例。觀此,可以知何氏《梁典》命名之由、分篇之意。有後論以曲暢其旨,有凡例以包舉其體。至其全書,尚有總論一篇。《文苑英華》所載《高祖事論》,文近二千言,目録稱爲高祖革命論。今觀其文,通論梁代,非專論高祖,實仿干寶《晉紀總論》而作,嚴可均《全梁文》改爲《梁典總論》,甚覺諦當。《陳書·何之元傳》云,之元,廬江 人也,幼好學,有才思。爲梁司空袁昂所重,天監末,昂表薦之,因得召見。解褐梁太尉臨川王揚州議曹從事史,尋轉主簿。及昂爲丹陽尹,辟爲丹陽五官掾,總户曹事。尋除信義令。之元宗人敬容者,勢位隆重,頻相顧訪,之元終不造焉,識者以是稱之。會安西武陵王爲益州刺史,以之元爲安西刑獄參軍。侯景之亂,武陵王以太尉承制,授南梁州長史,北巴西太守。武陵王自成都舉兵東下,之元與蜀中民庶,抗表請無行。王以爲沮衆,囚之元于艦中。及武陵兵敗,之元從邵陵太守劉恭之郡。俄而江陵陷,劉恭卒,王琳召爲記室參軍。梁敬帝册琳爲司空,之元除司空府諮議參軍,領記室。王琳之立蕭莊也,署爲中書侍郎。會齊文宣帝薨,令之元赴弔,還至壽春,而王琳敗,齊主以爲揚州别駕,所治即壽春也。及衆軍北伐,得淮南地,湘州刺史始興王叔陵遣功曹史柳咸賚書召之元。之元遂隨咸至湘州。太建八年,除中衛府功曹參軍事,尋遷諮議參軍。及叔陵誅,之元乃屏絶人事,鋭精著述。以爲梁氏肇自武皇,終於敬帝,其興亡之運,盛衰之跡,足以垂鑒戒,定褒貶。究其始終,起齊永元元年,迄於王琳遇獲,七十五年行事,草創爲三十卷,號曰梁典。禎明三年,京城陷,乃移居常州之晉陵縣。隋開皇十三年,卒于家。案之元《梁典總論》自謂官自有梁,備觀成敗。昔因出軸,流寓齊都。窮愁著書,竊慕虞子。則之元所著《梁典》,實始於寓齊之日。及叔陵之誅,乃始屏絶人事,卒成此書云。
蔡允恭後梁春秋十卷 (附姚士粦後梁春秋二卷)
《唐書·經籍志》:《後梁春秋》十卷,蔡允恭撰。新唐志同。《唐書·文苑傳》,蔡允恭,荆州江陵人也。祖點,梁尚書儀曹郎。父大業,後梁左民尚書。允恭有風采,善綴文,仕隋,歷著作佐郎,起居舍人,雅善吟詠,煬帝屬詞賦,多令諷誦之。嘗遣教宫女,允恭深以爲恥,因稱氣疾,不時應召。煬帝又許授以内史舍人,更令入内教宫人,允恭固辭不就,以是稍被疏絶。江都之難,允恭從宇文化及西上,没於竇建德。及平東夏,太宗引爲秦府參軍,兼文學館學士。貞觀初,除太子洗馬。尋致仕,卒於家。有集十卷,又撰《後梁春秋》十卷。案允恭父大業,伯父大寶,均官後梁,尊顯用事。史稱大寶有智謀達政事。文詞贍速,國之章表書記教令詔册,竝大寶專掌之。宣帝推心委任,以爲謀主。時人以帝之有大寶猶劉先主之有孔明焉。大業有五子,允恭最知名。允恭雖仕隋及唐,然其眷念故國,緬懷家世,不無有黍離喬木之感。故其述《後梁春秋》特詳。惜其書至宋已亡。明姚士粦重作《後梁春秋》二卷,不過存蔡書十之一二耳。清《四庫全書總目》云,“《後梁春秋》二卷,明姚士粦撰。士粦所輯《陸氏易解》,已著録。是書用編年之法,採取史傳,傍摭文集,因時表事,因事附人,排比具詳”。然又謂其事不足取,故附之於存目,未免没作者之苦心。案姚士粦,字叔祥,海鹽人,庠生。與胡震亨同學,以奥博相尚,蒐羅秦漢以來遺文,撰《祕册彙函跋尾》,各爲考據,具有原委。南祭酒馮夢禎校刻南北諸史,多出其手(節録《海鹽縣志·文苑傳》)。著有《蒙吉堂集》(見朱琰《明人詩鈔續集》)、《西魏春秋》(見《四庫全書存目·後梁春秋提要》及胡思敬《後梁春秋跋》)、《後梁春秋》(一爲明萬曆丁未刻本,一爲胡思敬問影樓刻本)。案後梁自岳陽王詧即皇帝位於江陵,改元大定,歷三世,至後主廣運二年,亡于隋,凡三十三年。而姚書起於梁武帝中大通三年夏六月封皇孫曲江公詧爲岳陽王。追述前事占全書三之一,頗失斷限云。
紀傳類
謝昊梁書百卷
《隋書·經籍志》:《梁書》四十九卷,梁中書郎謝昊撰,本一百卷。《史通·正史篇》云,《梁書》,武帝時沈約與周興嗣、鮑行卿、謝昊相承撰録,已有百篇,值承聖淪没,並從焚蕩。案《梁書》百篇,沈約等四人相承撰録,明非同時並撰。蓋武帝時,沈約先撰《梁書》,故約有《梁武紀》十四卷。天監十二年,約卒,周興嗣在天監中,已佐撰國史,沈約卒,興嗣相承撰録。普通二年,興嗣卒,鮑行卿、謝昊相承撰録。史載鮑行卿事,皆在武帝時,官至步兵校尉,意其人蓋在武帝時卒。惟謝昊之卒,似最在後。蕭韶爲《太清紀》,其諸議論,多昊爲之,而又爲元帝撰實録,明昊在梁末猶存。故此《梁書》百篇,雖席三家之業而作,然必爲昊獨力所完成,故後人著録此書獨標謝名。猶姚察、姚思廉相承撰録《梁書》,而終爲思廉所完成,故後人著録亦獨標思廉名也。謝昊《梁書》,本百篇,劉子玄雖謂承聖淪没,並從焚蕩,然《隋志》著録,尚存四十九卷。蓋江陵陷時,元帝雖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然倉猝亂離之際,豈無有收拾燼餘,以作保存之計者?牛弘謂蕭繹據有江陵,遣將破平侯景,收文德之書及公私典籍,悉送荆州。及周師入郢,繹悉焚之於外城,所收十纔一二(《隋書·牛弘傳》),故梁武帝集四十卷,簡文集九十卷,各止一本,江陵平後,並藏祕閣(《周書·蕭大圜傳》)。可見當時焚餘之書,或輦歸關中,或散出民間。陳天嘉中,更加搜集,遂多殘缺(《隋書·經籍志序》)。其後南北祕藏,皆會萃于隋,故《隋書·經籍志》所載,梁有而當時無者,已歸焚燬;梁有全書而當時已殘缺者,必大都爲焚餘殘籍,謝昊《梁書》四十九卷蓋亦爲焚餘殘籍耳。抑承聖淪没之後,昊更有所撰集歟?《梁書》無昊傳,疑不能明也。此書藏於中祕,劉子玄未得見,故云並從焚蕩。至唐志有謝昊、姚察《梁書》三十四卷,昊與姚察合著。此則唐志有誤,章宗源已辨之矣。
蕭欣梁史百卷
《周書·蕭詧傳》:蕭欣,梁武帝弟安成康王秀之孫,煬王機之子也。幼聰警,博綜墳籍,善屬文。詧踐位,以欣襲機封。歷侍中、中書令、尚書僕射、尚書令。巋之二十三年,卒。贈司空。欣與柳信言,當巋之世,俱爲一時文宗。有集三十卷,又著梁史百卷,遭亂失本。案梁武帝好文史學,其子弟皆化之,武帝造《通史》,躬製贊序,凡六百卷(《梁書·武帝紀》)。嘗從容謂蕭子顯曰:我造《通史》,此書若成,衆史可廢(《梁書·蕭子顯傳》)。雖皆成於衆手,然創造規模,特爲宏遠。其子簡文帝,著昭明太子傳五卷,諸王傳三十卷(《梁書·簡文帝紀》)。孫方等,著三十國春秋三十一卷(《南史·梁宗室傳》)。而蕭韶之《梁太清紀》,蕭圓肅之《淮海亂離志》,蕭大圜之《梁舊事》,蕭欣之《梁史》,皆身丁喪亂,哀思宗國,尤覺沈痛而有味。惜乎其書皆亡,不能見其梗概。不然,以蕭欣之一時文宗,造爲梁史,必可與蕭子顯《齊書》媲美矣。
許亨梁史五十三卷
《隋書·經籍志》:《梁史》五十三卷,陳領軍大著作郎許亨撰。《陳書·許亨傳》:亨,字亨道,高陽新城人。晉徵士詢之六世孫也。父懋,梁始平天門二郡太守,太子中庶子,散騎常侍。以學藝聞,撰《毛詩風雅比興義類》十五卷,《述行記》四卷。亨少傳家業,孤介有節行。博通群書,多識前代舊事,甚爲南陽劉之遴所重,解褐梁安東王行參軍,兼太學博士。尋除平西府記室參軍。太清初,爲征西中記室,兼太常丞。侯景之亂,避地郢州。會梁邵陵王自東道至,引爲諮議參軍。王僧辯之襲郢州也,素聞其名,召爲儀同從事中郎。遷太尉從事中郎,與吴興沈烱,對掌書記,府朝政務一以委焉,晉安王承制,授給事黄門侍郎。高祖受禪,授中散大夫,領羽林監。遷太中大夫,領大著作,知梁史事。光大初,高宗入輔,以亨貞正有古人風,甚相欽重,常以師禮事之。及到仲舉之謀出高宗也,毛喜知其詐,高宗問亨,亨勸勿奉詔。高宗即位,拜衛尉卿。太建二年,卒,時年五十四。初撰齊書并志五十卷,遇亂失亡,後撰梁史,成者五十八卷。梁太清之後,所製文筆六卷。子善心,早知名。案善心繼述父志,續成《梁書》。其《序傳》謂其父所作《梁書》紀傳,隨事勒成,及闕而未就者,目録注爲一百八卷。梁室交喪,所撰之書,一時亡散。有陳初建,詔爲史官,依舊目録更加修撰,且成百卷。已有六帙五十八卷,上秘閣訖(見《隋書·許善心傳》)。然則許亨《梁書》原定目録一百八卷,且成百卷,其中五十八卷,已上秘閣。《隋志》所載五十三卷,蓋係五十八卷之誤,即此本也。其餘四十二卷稿本或未繕正,存於家。五十八卷雖已上之秘閣,其原稿亦必存於家也。
許善心梁書七十卷
《隋書·許善心傳》:初,善心父撰著梁史,未就而殁。善心述成父志,修續家書。其《序傳》末述制作之意曰,先君昔在前代,早懷述作,凡撰《齊書》爲五十卷,《梁書》紀傳,隨事勒成,及闕而未就者,目録注爲一百八卷。梁室交喪,墳籍銷盡,冢壁皆殘,不準無所盜;帷囊同毁,陳農何以求?秦儒既坑,先王之道將墜,漢臣徒請,口授之文亦絶。所撰之書,一時亡散。有陳初建,詔爲史官,補闕拾遺,心識口誦,依舊目録更加修撰,且成百卷。已有六帙五十八卷,上祕閣訖。善心早嬰荼蓼,弗荷薪構。太建之末,頻抗表聞。至德之初,蒙授史任。方願油素採訪,門庭記録,俯勵弱才,仰成先志。而單宗少强近,虚室類原、顔,退屏無所交游,棲遲不求進益,假班嗣之書,徒聞其語,給王隱之筆,未見其人。加以庸瑣涼能,孤陋末學,忝職郎署,兼撰陳史,致此書延時,未即成續。禎明二年,以臺郎入聘,值本邑淪覆,佗鄉播遷,行人失時,將命不復,望都亭而長慟,遷别館而懸壺,家史舊書,在後焚蕩。今止有六十八卷在,(《北史·許善心傳》作今止有六卷獲存。案許亨《梁史》原稿,且成百卷。五十八卷,已上祕閣。其家必有副本原稿。焚蕩之餘,殆合祕閣所藏,尚存六十八卷,故下文云,入京隨見補葺也。北史所云六卷,殆本作六十八卷而脱十八二字耳。)又並缺落失次。自入京已來,隨見補葺,略成七十卷。四帝紀八卷,后妃一卷(章宗源云,后妃次帝紀下、太子録上,序不言其名,未知是紀是録)。三太子録一卷,爲一帙十卷。宗室王侯列傳,一帙十卷。具臣列傳,二帙二十卷。外戚傳一卷,孝德傳一卷,誠臣傳一卷,文苑傳二卷,儒林傳二卷,逸民傳一卷,數術傳一卷,藩臣傳一卷,合一帙十卷。止足傳一卷,列女傳一卷,權幸傳一卷,羯賊傳二卷,逆臣傳二卷,叛臣傳二卷,叙傳論述一卷,合一帙十卷。凡稱史臣者,皆先君所言,下稱名案者,並善心補闕。别爲叙論一篇,託於叙傳之末。又本傳云,善心,字務本。九歲而孤,爲母范氏所鞠養。幼聰明有思理,所聞輒能誦記,家有舊書萬餘卷,皆徧通涉,起家除新安王法曹。太子詹事江總舉秀才,對策高第,授度支郎中。轉侍郎,補撰史學士,禎明二年,加通直散騎常侍,聘於隋,遇高祖伐陳,禮成而不獲反命,留縶賓館。及陳亡,高祖詔就館拜通直散騎常侍,勅以本官直門下省。從幸太山,還,授虞部侍郎。十六年,有神雀降于含章闥,製神雀頌(頌見本傳)奏之,高祖甚悦。除祕書丞,于時秘藏圖籍,尚多淆亂。善心放阮孝緒《七録》,更製《七林》,各爲總序冠於篇首。又於部録之下,明作者之意,區分其類例焉。又奏追李文博、陸從典等學者十許人,正定經史錯謬。仁壽元年,攝黄門侍郎。二年,加攝太常少卿,與牛弘等議定禮樂,秘書丞、黄門並如故。四年,留守京師。高祖崩於仁壽宫,煬帝秘喪不發,先易留守官人,出除巖州刺史,逢漢王諒反,不之官。大業元年,轉禮部侍郎,奏薦儒者徐文遠爲國子博士,包愷、陸德明、褚徽、魯世達之輩,並加品秩,授爲學官。左衛大將軍宇文述譖善心,左遷給事郎。四年,撰《方物志》奏之。七年,從至涿郡,上封事,忤旨,免官。其年,復徵爲守給事郎。九年,攝左翊衛長史。從度遼,授建節尉。帝嘗言及高祖受命之符,因問鬼神之事,勅善心與崔祖濬撰《靈異記》十卷。(案善心述成父志,修續《梁史》七十卷,本傳載於此年。)十年,又從至懷遠鎮,加授朝散大夫。突厥圍鴈門,攝左親衛武賁郎將,領江南兵,宿衛殿省。駕幸江都郡,授通議大夫,行給事郎。十四年,化及弑逆之日,隋官盡詣朝堂謁賀,善心獨不至。化及遣人就宅執至朝堂,旋令釋之,善心不舞蹈而出,化及目送之,因遂害之,時年六十一。及越王稱制,贈左光禄大夫,高陽縣公,諡曰文節。案梁史在陳時已有杜之偉(《陳書·杜之偉傳》:勅撰梁史)、顧野王(《陳書·顧野王傳》:領大著作,知梁史事)、許亨、姚察等修撰,至德初,亨子善心初授史任,兼撰梁陳二史,入隋始續成《梁史》七十卷。姚察入隋,爲祕書丞,别勅成梁陳二史,未成而卒。大業初,虞世基奏舉其子思廉補續。唐武德五年,勅崔善爲、孔紹安、蕭德言修梁史,綿歷數載,不就而罷。貞觀三年,仍勅思廉修梁史,乃成五十六卷。然則自陳及唐,修梁史者雖多,皆未成就。惟許姚二家,父子相繼,乃各成書,惜乎姚書傳而許書不傳也。
姚思廉梁書五十六卷 (附吴兢梁書十卷)
姚思廉《梁書》五十六卷,今存。《唐書·經籍志》及《姚思廉傳》均云五十卷,蓋誤脱六字。《新唐志》及《史通·正史篇》所載卷數,與今本同。《梁史》作者雖多,存者惟有姚書,尤宜詳加考核,以知其源流得失,兹先考思廉之事蹟及其作史之年代,而後推論其所本而著其所缺。《舊唐書·姚思廉傳》云:思廉字簡之(《新唐書》云思廉本名簡,以字行),雍州萬年人。父察,陳吏部尚書,陳亡,察自吴興始遷關中(《新書》云,陳亡,察自吴興遷京兆,遂爲萬年人)。思廉少受漢史於其父,能盡傳家業。勤學寡慾,未嘗言及家人産業。在陳,爲揚州主簿。入隋爲漢王府參軍。丁父憂,解職。初,察在陳嘗修梁陳二史,未就,臨終,令思廉續成其志,丁繼母憂,廬於墓側,毁瘠加人。服闋補河間郡司法書佐。思廉上表陳父遺言,有詔許其續成梁陳史(《陳書·姚察傳》末云:思廉在陳,爲衡陽王府法曹參軍,轉會稽王主簿。入隋補漢王府行參軍,掌記室。尋除河間郡司法。大業初,内史侍郎虞世基奏思廉踵成梁陳二代史,自爾以來稍就補續),煬帝又令與起居舍人崔祖濬修區宇圖志。後爲代王侑侍讀,會義師克京城,侑府寮奔駭,唯思廉侍王,不離其側。兵將昇殿,思廉厲聲謂曰,唐公舉義,本匡王室,卿等不宜無禮於王。衆服其言,於是布列階下。高祖聞而義之,許其扶侑至順陽閣下,泣拜而去。觀者咸歎曰:仁者有勇,此之謂乎?高祖受禪,授秦王文學。後太宗征徐圓朗,思廉時在洛陽,太宗嘗從容言及隋亡之事,慨然歎曰,姚思廉不懼兵刃,以明大節,求諸古人,亦何以加也?因寄物三百段以遺之。尋引爲文學館學士。太宗入春宫,遷太子洗馬。貞觀初,遷著作郎,弘文館學士,寫其形像,列於十八學士圖。令文學褚亮爲之讚曰:志苦精勤,紀言實録,臨危殉義,餘風厲俗。三年,又受詔與祕書監魏徵同撰梁陳二史。思廉又采謝昊等諸家梁史,續成父書;並推究陳事,删益傅縡、顧野王所修舊史。撰成《梁書》五十卷,《陳書》三十卷。魏徵雖裁其總論,其編次筆削,皆思廉之功也。賜綵絹五百段,加通直散騎常侍。思廉以藩邸之舊,深被禮遇,政有得失,常遣密奏之,思廉亦直言無隱。九年,拜散騎常侍,賜爵豐城縣男。十一年,卒,贈太常卿,諡曰康,賜葬地於昭陵。
姚思廉之補撰梁陳二史,當起於隋大業二年。《陳書·姚察傳》云,察所撰梁陳史,雖未畢功,隋文帝開皇之時,遣内史舍人虞世基索本,且進上,今在内殿。大業二年,察終於東都。内史侍郎虞世基奏思廉踵成梁陳二代史,自爾以來,稍就補續。《唐書》本傳亦言,思廉上表陳父遺言,有詔許其續成梁陳史。此姚思廉第一期續修梁陳二史之事實也(起隋大業二年,至唐武德五年,約十六年)。《唐會要》云:武德四年十一月令狐德棻言於高祖曰,近代已來,多無正史,梁陳及齊,猶有文籍,至於周隋,多有遺闕。當今耳目猶接,尚有可憑,如更十數年後,恐事跡湮没,無可紀録。至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詔中書令蕭瑀、給事中王敬業、著作郎殷聞禮修魏史,侍中陳叔達、秘書丞令狐德棻、太史令庾儉修周史;中書令封德彝、中書舍人顔師古修隋史;大理卿崔善爲、中書舍人孔紹安、太子洗馬蕭德言修梁史;太子詹事裴矩、吏部郎中祖孝孫、前秘書丞魏徵修齊史;秘書監竇璡、給事中歐陽詢、秦王府文學姚思廉修陳史,綿歷數載,竟不就而罷。此姚思廉第二期續修陳史之事實也(起武德六年,至貞觀三年,約七年,時崔善爲、孔紹安、蕭德言所修梁史亦必略有成績)。又云:貞觀三年,於中書置秘書内省,以修五代史(時罷修魏史)。貞觀十年正月二十日,尚書左僕射房玄齡,侍中魏徵,散騎常侍姚思廉,太子右庶子李百藥、孔穎達,禮部侍郎令狐德棻,中書侍郎岑文本,中書舍人許敬宗等,撰成周隋梁陳齊五代史,上之。《舊唐書·魏徵傳》:初,有詔遣令狐德棻、岑文本撰周史,孔穎達、許敬宗撰隋史,姚思廉撰梁陳史,李百藥撰齊史。徵受詔總加撰定,多所損益,務成簡正。隋史序論,皆徵所作,梁、陳、齊各爲總論,時稱良史。此姚思廉第三期續修梁陳二史之事實也(起貞觀三年,至貞觀十年,約七年)。綜觀思廉所撰梁陳二史,前後約三十年。而其父察在陳太建末已知撰梁史,迄於禎明三年陳亡之時,約八年。隋開皇九年(即陳禎明三年),勅成梁陳二史(《陳書·姚察傳》)。迄於大業二年察終於東都,約十七年。察所撰梁陳二史,前後約二十五年,是其父子撰成梁陳二史,合約五十五年,可謂專且久矣。
姚思廉《梁書》,大半本其父所作,《陳書·姚察傳》云:梁陳二史本多是察之所撰,其中序論及紀傳有所闕者,臨亡之時,仍以體例誡約子思廉,博訪撰續。兹將《梁書》各篇之末標名不同者,分二列如下,以便參稽。
《梁書》五十六卷五十三篇。兹以篇末稱“陳吏部尚書姚察”者二十五篇二十六卷,及第三十三卷一篇稱“史官陳吏部尚書姚察”者,編爲左列。而以篇末稱“史臣”者二十七篇二十九卷,編爲右列。
左列 右列
卷八(昭明等三太子傳) 卷一(武紀上)
卷九(王曹柳傳) 卷二(武紀中)
卷十(蕭蔡楊鄧夏侯傳) 卷三(武紀下)
卷十一(張庾鄭吕傳) 卷四(簡文紀)
卷十二(柳席韋傳) 卷五(元紀)
卷十三(范雲沈約傳) 卷六(敬紀)
卷十四(江淹任昉傳) 卷七(皇后傳)
卷十五(謝朏傳) 卷二十(劉季連陳伯之傳)
卷十六(王亮張稷王瑩傳) 卷二十一(六王張柳蔡江傳)
卷十七(王馬張傳) 卷二十二(太祖五王傳)
卷十八(張馮康昌傳) 卷二十三(長沙等四嗣王傳)
卷十九(宗夬劉坦樂藹傳) 卷二十四(蕭景傳)
卷二十五(周捨徐勉傳) 卷二十六(范傅蕭陸傳)
卷二十七(二陸到明殷傳) 卷二十八(裴韋夏侯傳)
卷三十(裴子野顧協徐摛鮑泉傳)
卷三十三(二王張劉傳) 卷二十九(高祖三王傳)
卷三十四(張緬傳) 卷三十一(袁昂傳)
卷三十五(蕭子恪傳) 卷三十二(陳慶之蘭欽傳)
卷三十七(謝舉何敬容傳) 卷三十六(孔休源江革傳)
卷三十八(朱异賀琛傳) 卷三十九(王楊三元二羊傳)
卷四十(二劉司馬到許傳) 卷四十一(王褚蕭劉殷傳)
卷四十二(臧盾傅岐傳) 卷四十三(韋江張沈柳傳)
卷四十八(儒林傳) 卷四十四(太宗十一王世祖二子傳)
卷四十九(文學傳上) 卷四十五(王僧辯傳)
卷五十(文學傳下) 卷四十六(胡徐杜陰傳)
卷五十一(處士傳) 卷四十七(孝行傳)
卷五十三(良吏傳) 卷五十二(止足傳)
卷五十四(諸夷傳)
卷五十五(豫章武陵臨賀河東四王傳)
卷五十六(侯景傳)
左列題姚察者二十七卷,疑察已成之稿,思廉或稍有增損耳。右列二十九卷,疑思廉所補,然亦間有察未成之稿,如《隋志》所列姚察《梁書》帝紀七卷,思廉或稍節省以成《帝紀》六卷耳。綜觀察之所作二十六篇,大都關於梁之元勳宰執,及優於文學政事之人。梁之一代英華,已薈萃於此。思廉所補,除帝后紀傳外,大抵多皇族及武臣客卿諸夷等傳,惟袁昂、王僧辯二傳,較有重大關係。此其大概也。
趙翼《廿二史劄記》有“《梁書》悉據國史立傳”一條,其言曰:《梁書》本姚察所撰,而其子思廉續成之。今細閲全書,知察又本之梁之國史也,各列傳必先叙其歷官,而後載其事實,末又載飭終之詔,此國史體例也。有美必書,有惡必爲之諱,如昭明太子以其母丁貴嬪薨,武帝葬貴嬪地,不利於長子。昭明聽墓工言,埋蠟鵝等物以厭之。後事發,昭明以憂懼而死(事見《南史》及《通鑑》),而本傳不載。臨川王宏統軍北伐,畏魏兵不敢進,軍政不和,遂大潰,棄甲投戈填滿山谷,喪失十之八九。此爲梁朝第一敗衂之事(見《南史》及《通鑑》),而本傳但云征役久,有詔班師,遂退還,絶無一字及潰敗之跡。他如郗皇后之妬,徐妃之失德,永興公主之淫逆,一切不載。可見國史本諱而不書,察遂仍其舊也。其尤顯然可據者,簡文諸子,大器、大心、大臨、大連、大春、大雅、大莊、大鈞、大威、大球、大昕、大摯外,尚有大欵、大成、大封、大訓、大圜,而俱無傳。元帝諸子方矩、方等、方諸外,尚有方略,亦無傳。《梁書》謂其餘諸子,本書不載,故缺之。所謂“本書”者,即梁朝國史也。昭明有五子,豫章王歡、河東王譽、岳陽王詧、武昌王 、義陽王鑒。武帝以昭明薨,不立其子繼統,故各封大郡,以慰其心。今《梁書》歡等皆無傳,惟譽有傳,而與武陵王紀同卷,此必元帝時國史,紀與譽皆稱兵抗元帝者,故同入于叛逆内也。豫章王歡有子棟,爲侯景所立,建號改元,未幾禪位于景。景敗,元帝使人殺之。此亦當時一大事,而《梁書》無傳。貞陽侯明陷於齊,齊人立之,入主梁事,爲陳霸先所廢。齊人徵還,死於途,追諡曰閔皇帝。又方等有子曰莊,敬帝時,爲質於齊,陳霸先將篡,王琳請於齊,以莊爲帝,即位於郢州。後兵敗,仍入齊封梁王。此亦皆梁末餘裔之當傳者,而《梁書》亦無傳。(趙翼《陔餘叢考》卷七亦云,昭明之子詧,稱帝於江陵,歷三世,共三十三年。縱不便附於本紀後,何妨别立一傳,著其興亡。乃竟略不叙及,並《昭明傳》中亦不載其名,此獨非蕭梁子孫耶?)王琳當梁陳革命之後,猶盡心蕭氏,崎嶇百戰,卒以死殉,此尤梁室第一忠臣,所必當傳者,而《梁書》亦無之,蓋當敬帝時,王室多故,不暇立史館,入陳以後,又莫有記之者,故無國史可據,而《梁書》亦遂不爲立傳,尤可見《梁書》悉本國史,國史所有,則傳之,所無,則缺之也。《南史》增十數傳,其有功於梁史多矣。案趙氏此論,頗有未盡然者。謂姚察《梁書》,本之梁之國史,且有元帝時國史明證。考察在梁元帝時,本爲佐著作,撰史。則梁之國史,本有爲察所撰者,元帝時國史尤多爲察之所撰,故謂察書本梁國史,不如謂察書多本其自撰之國史舊稿。入陳以後,知撰梁史,對於國史舊稿,自必有所增减,惟既仕元帝,雖舊日不爲史官,其修梁史,自不免美書惡諱。李延壽北人,其撰《南史》,所書梁事,自無所容其諱飾,故以諱飾即謂本之國史,甚非探本之論。且史之要道,在能紀載社會重要之變遷,不以紀載個人瑣碎之善惡爲能事,略去個人穢跡小疪,本非史之大病。觀乎察之《梁書》,其既成之二十六篇,實皆爲梁代最重要之史事,察之宏識孤懷似亦有足多者,趙氏所論各事,惟《昭明太子傳》爲察所已成之稿,其餘各事,皆在思廉補撰之内。其去取體例,雖爲察之所定,然察所撰《梁書》帝紀七卷,思廉減爲六卷,是亦有所變易。況唐修五代史時,魏徵受詔,總加撰定,多所損益(見《唐書·魏徵傳》)。令狐德棻修周史,又總知類會梁陳齊隋各史(見《唐書·令狐德棻傳》)。則《梁書》中應載各事,因同時會修各史,其已詳於他史者,則《梁書》略之。其變更察之舊例,自必不免。故謂察之《梁書》悉本國史,國史所有則傳之,所無則缺之,實非確論。趙氏羅列各事,皆見於陳齊周三史之中,正猶《梁書》無志,因皆見於五代史志中(梁陳齊周隋五代合撰一志,附於《隋書》之末。今誤稱爲隋志,即是書),故謂《梁書》體例不完,事實不備則可。謂因國史所無而缺,則不可也。且元帝在簡文之時,尚承武帝太清年號,不奉簡文大寶正朔,以簡文爲侯景所挾,正猶豫章王歡之子棟爲侯景所立,雖建號改元,皆不爲元帝所承認。故元帝之國史,不特棟無本紀,即簡文帝恐亦無本紀也。何之元《梁典》,不以簡文正朔編年,其序謂承聖紀曆,自接太清,神筆詔書,非宜輒改。太宗雖加美諡,而大寶之號,世所不遵,蓋以拘於賊景故也。此其明證矣。而今本《梁書》有《簡文帝本紀》者,以察曾受簡文知遇,且其本爲太子,故爲之立本紀。是不因元帝時之國史明矣。況梁之國史,江陵一炬,其存在與否,尚不可知。惟自陳迄唐,私家著述之梁代史書,如本書所羅列者尚多,姚氏父子,豈一概不見,而惟國史是據乎?思廉本傳明謂采謝炅諸家梁史,續成父書,其不全憑國史可知。敬帝時雖不暇立史館,王琳之事,國史無徵,然謂入陳以後,又莫有記之者,則又不然。何之元《梁典》,唐初尚存,其自序云“驃騎王琳,崇立後嗣,雖不達天命,然是其忠節,今以如干卷爲後嗣主”,則王琳立莊爲帝,即位於郢州,有專篇紀載矣。且《天啟紀》十卷,專載王琳立莊事。存於唐初,載在隋志,然則《梁書》不載王琳事,自爲當時史例所限,非爲國史無傳、後人莫記而缺之也。總之,姚氏父子,撰述《梁書》,相承五十五年,編成五十六卷,當時所憑,公私記載,以今所知,尚有二十餘種。加以梁代政典文集,其時存者,尚有數十種。史材豐富,而所成《梁書》,粗疏漏略如是,誠爲遺憾。以今日十不存一之梁代群籍,會萃而觀,可以補輯重要史材,尚且不尟,則洵乎梁史之宜重編不容緩矣。
姚思廉《梁書》既成之後,吴兢又撰《梁書》十卷。《唐書·吴兢傳》云,吴兢,汴州浚儀人,博通經史,魏元忠朱敬則深器重之,及居相輔,薦兢有史才,堪居近侍,因令直史館,修國史。神龍中,遷右補闕,與劉子玄、韋承慶、崔融撰《則天實録》成,轉起居郎。丁憂還鄉里。開元三年,疏言:臣修史已成數十卷,自停職還家,匪忘紙扎,乞終餘功。乃拜諫議大夫,依前修史。俄兼修文館學士,歷衛尉少卿,右庶子。居職殆三十年,叙事簡要,人用稱之。末年傷於太簡。國史未成,十七年,出爲荆州司馬,制許以史稿自隨。中書令蕭嵩監修國史,奏取兢所撰國史,得六十五卷。累遷台洪饒蘄四州刺史,遷相州長垣縣子。天寶初,改官名爲鄴郡太守。入爲恒王傅。兢嘗以梁陳齊周隋五代史繁雜,乃别撰梁齊周史各十卷,陳史五卷,隋史二十卷,又傷疏略。天寶八年,卒於家,時年八十。兢家聚書頗多,嘗目録其卷第,號《吴氏西齋書目》。案《唐書·藝文志》吴兢所撰梁陳齊周隋史,卷數與本傳相合。又撰《唐書》一百卷,《唐春秋》三十卷,《太宗勳史》一卷,《貞觀政要》十卷。今諸史皆亡,惟《貞觀政要》存。
十二年三月十日續成
(原載《國立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第一卷
第一、二期,一九二三年)
十六國舊史考
一 前趙
漢趙記十卷 前趙和苞撰
《隋書·經籍志》:《漢趙記》十卷,和苞撰。案《史通·史官篇》:僞漢嘉平初,公師彧以太中大夫領左國史,撰其國君臣紀傳。又《正史篇》:前趙劉聰時,領左國史公師彧撰高祖本紀及功臣傳二十人,甚得良史之體。凌修譖其訕謗先帝,聰怒而誅之。劉曜時,平輿子和苞撰《漢趙記》十篇,事止當年,不終曜滅。《晉書·劉曜載記》:曜命起酆明館,立西宫,建凌霄臺,又將營壽陵,侍中和苞上書諫,曜大悦,封苞平輿子,領諫議大夫。湯球輯和苞《漢趙記》十條中,稱曜爲今上、粲爲太子,與《史通》所謂“事止當年,不終曜滅”説合。
二 後趙
上黨國記 後趙佐明楷、程機撰。
大將軍起居注 後趙傅彪、賈蒲、江軌撰。
大單于志 後趙石泰、石同、石謙、孔隆撰。
趙書十卷 後燕田融撰。
二石傳二卷 晉王度撰。
二石僞治時事二卷 晉王度撰。
《晉書·石勒載記》:趙王元年,命記室佐明楷、程機撰《上黨國記》,中大夫傅彪、賈蒲、江軌撰《大將軍起居注》。參軍石泰石同、石謙、孔隆撰《大單于志》。《隋書·經籍志》:《趙書》十卷。(《唐書·經籍志》作《趙石記》二十卷,入編年類。)注云:一曰《二石集》,記石勒事,僞燕太傅長史田融撰。(案《史通·雜説篇》自注:田融《趙史》謂勒爲前石,虎爲後石。此處石勒下疑脱石虎二字。)《二石傳》二卷,晉北中郎參軍王度撰。《二石僞治時事》二卷,王度撰。(《晉書·佛圖澄傳》王度爲石虎著作郎,疑後歸晉,故隋志稱爲晉北中郎參軍,且於二石稱僞也。)案《史通·正史篇》:後趙石勒命其臣徐光、(《十六國春秋·後趙録》:徐光,字季武,頓邱人,好學有文才,勒署爲參軍,遷爲中書令,領秘書監。及勒薨,虎命收程遐、徐光下廷尉,囚光於襄國詔獄。光在獄中,注解經史十餘萬言。)宗歷、傅暢、(《晉書·傅玄傅》:暢子世道没於石勒,勒以爲大將軍右司馬,諳識朝儀,恒居機密,勒甚重之。作《晉諸公叙讚》二十二卷,又爲《公卿故事》九卷。咸和五年卒。案時爲勒建平元年,初稱帝。《後趙録三》,趙王元年,署傅暢領經學祭酒。)鄭愔等撰《上黨國記》、《起居注》、《趙書》。其後又令王蘭、陳晏、程陰、徐機相次撰述。至石虎並令刊削,使勒功業不傳。其後燕太傅長史田融,宋(案宋疑晉字之誤。)尚書庫部郭仲産,(案《隋志》:《湘州記》一卷,郭仲彦撰。此郭仲産疑即郭仲彦之誤。)北中郎參軍王度追撰二石事,集爲《鄴都記》、《趙記》等書。案《史通》所言《上黨國記》、《起居注》、《趙書》撰人姓名,與《晉書·石勒載記》及《隋書·經籍志》皆不相合,未知何據。且《史通·忤時篇》又云:劉石僭號,方策委於和、張。考劉氏之史,成於和苞,石氏之史,委於張某。此亦異聞。《隋志·地理類》有《鄴中記》二卷,晉國子助教陸翽撰。《趙記》十卷,不著撰人。與《史通》所言《鄴都記》、《趙記》撰者,又各不同。豈《史通》别有所據歟?(《唐書·經籍志》:《二石僞事》六卷,王度、隨翽等撰。文廷式《補晉書藝文志》謂隨翽疑陸翽之誤,其説是也。丁國鈞《補晉書藝文志》謂隋志有王度《二石僞治時事》二卷,應即此書,云六卷者,殆四卷爲隨氏書也。案丁説誤矣,隨翽爲陸翽之誤,陸翽撰《鄴中記》二卷,王度撰《二石傳》二卷、《二石僞治時事》二卷,唐志之《二石僞事》六卷,蓋合王陸二家三書而成者也。)《晉書·韋謏傳》:謏事於劉曜,爲黄門郎。後又入石季龍,署爲散騎常侍。歷守七郡。又徵爲廷尉。前後四登九列,六在尚書,二爲侍中,再爲太子太傅,封京兆公,凡所述作及集記世事數十萬言。據此,則韋謏亦必集記趙史也。又有吴篤《趙書》,記石勒事。見《太平御覽》八百二十引。
三 前燕
前燕起居注
燕紀 燕杜輔撰
燕書二十卷 後燕范亨等撰
《隋書·經籍志》:《燕書》二十卷,記慕容雋事,僞燕尚書范亨撰。(《唐書·經籍志》入編年類。《魏書·翟浩傳》:神 二年,詔集諸文人撰録,浩及弟覽、高讜、鄧穎、晁繼、范亨、黄輔等共參著作,叙成國書三十卷。據此,則范亨亦終仕魏也。)案《史通·正史篇》云:前燕有起居注,杜輔全録以爲《燕記》。後燕建興元年,董統草創後書三十卷。其後申秀、范亨各取前後二燕合成一史。據此,則《隋志》所列《燕書》二十卷,乃申秀、范亨二人共撰。所記亦非專爲慕容雋事,乃前後燕二代之史也。考《太平御覽》及《通鑑考異》引范亨《燕書》,有《高祖武宣皇帝紀》(慕容廆)、《太祖文明皇帝紀》(慕容皝)、《烈祖景昭皇帝紀》(慕容儁)、《少帝紀》(慕容暐),是爲前燕。《世祖成武皇帝紀》(慕容垂)、《獻莊皇帝紀》(慕容全。全或作令)、《烈宗惠愍慰皇帝紀》(慕容寶)、《中宗昭武皇帝紀》(慕容盛)、《昭文皇帝紀》(慕容熙),是爲後燕。據此,則范亨《燕書》,是合前後燕合成一史明矣。
四 後燕
後燕書三十卷 後燕董統撰
《史通·正史篇》:後燕建興元年,董統受詔,草創後書,著本紀并佐命功臣王公列傳,合三十卷。慕容垂稱其叙事富贍,足成一家言。但褒述過美,有慙董史之直。《史通·直書篇》亦云:董統燕史,持諂媚以取容。然則劉知幾尚見此書也。
五 南燕
南燕起居注一卷 南燕王景暉撰
南燕録六卷 北燕王景暉撰
南燕録五卷 南燕張詮撰
南燕書七卷 游覽先生撰
《隋書·經籍志》:《南燕起居注》一卷,不著撰人名氏。又《南燕録》六卷,(《舊唐志》入編年類。)注云:記慕容德事,僞燕中書郎王景暉撰。案《十六國春秋·南燕録一》:劉藻自姚興而至,興太史令高魯遣其甥王景暉,隨藻送玉璽一紐并圖讖秘文。又《南燕録五》,有中書侍郎王景暉。考《史通·正史篇》,南燕有趙郡王景暉,嘗事德超,撰二主起居注。超亡,仕於馮氏(北燕馮跋),官至中書令,仍撰《南燕録》六卷。據此,則《隋志》之《南燕起居注》,亦王景暉所撰。而《南燕録》六卷,實成於北燕,記慕容德慕容超二代事。《隋志》專云記慕容德事,未爲核實。所稱僞燕中書郎王景暉,僞燕係指北燕;中書郎乃中書令之誤。《隋志》又有《南燕録》五卷,注云:記慕容德事,僞燕尚書郎張詮撰。(兩《唐志》作張詮《南燕書》十卷)。《南燕書》七卷,游覽先生撰。
六 北燕
燕志十卷 後魏韓顯宗撰
《隋書·經籍志》:《燕志》十卷。注云:記馮跋事,魏侍中高閭撰。《史通·正史篇》則云:韓顯宗記馮氏。考《魏書·韓麒麟傳》:麒麟,昌黎棘城人,子顯宗,撰《馮氏燕志》《孝友傳》各十卷。而《高閭傳》則不書撰《燕志》。浦起龍《史通注》,謂顯宗與閭合撰,亦無確證。案:北燕都龍城,昌黎尹即在龍城,其屬縣有棘城。然則韓氏家在北燕京畿,其撰《燕志》,亦具有故國之思。《隋志》不稱《韓氏燕志》,而稱《高氏燕志》者,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謂《魏書·韓麒麟傳》高祖謂顯宗曰:見卿所撰《燕志》,大勝比來之文,然著述之功,我所不見,當訪之監令。是顯宗撰是書,高閭監其事。本志以監令者爲主,故歸之高閭,《史通》紀實,故稱顯宗。其説亦可通。
七 前秦
秦書八卷 秦何仲熙撰
秦書三卷 秦車頻撰
秦記十一卷 宋裴景仁撰梁席惠明注
苻朝雜記 後燕田融撰
《隋書·經籍志》:《秦書》八卷,何仲熙撰,記苻健事。《秦記》十一卷,宋殿中將軍裴景仁撰,梁雍州主簿席惠民注。《宋書·沈曇慶傳》:大明元年,曇慶爲徐州刺史,時殿中員外將軍裴景仁,助戍彭城,本傖人,多悉戎荒事。曇慶使撰《秦記》十卷,叙苻氏僭僞本末,其書傳於世。《舊唐志》席惠民作杜惠民,入編年類。《新唐志》亦作杜。考前秦史官亦有著作郎、著作佐郎,且有起居注。《通鑑》一百二:秦王堅入鄴,釋梁琛,除中書著作郎。又一百三:秦以北平陽陟、田勰、陽瑶爲著作佐郎。《十六國春秋·前秦録》:苻堅甘露十七年八月,堅收起居注及著作所録而觀之。初,堅母少寡,將軍李威有辟陽之寵,史官載之。堅見苟太后李威之事,慚怒,乃焚其書,而大檢史官,將加其罪,著作郎趙淵、車敬已死,乃止。著作郎董朏雖皆書時事,然十不留一。(亦略見《晉書·苻堅載記》。)《史通·正史篇》:前秦史官初有趙淵、車敬、梁熙、韋譚,相繼著述。苻堅嘗取觀之,見苟太后幸李威事,怒而焚滅其本。其後著作郎董誼(案即董朏,或作斐。《史通》作誼,蓋誤。)追録舊語,十不一存。及宋武帝入關,曾訪秦國事。又命梁州刺史吉翰問諸仇池,並無所獲。先是,秦秘書郎趙整修撰國史。值秦滅。隱於商洛山。著書不輟。有馮翊車頻助其經始。整卒,翰乃啟頻纂成是書。以元嘉九年起,至二十八年方罷。定爲三卷。(姚振宗《隋志考證》疑是三十卷之譌。)而年月失次,首尾不倫。河東裴景仁又正其訛僻,删爲《秦紀》十一篇。案《前秦録》有《趙整傳》,言年十八爲堅著作郎,官至秘書侍郎,後遁跡商洛山。與《史通》合。又案《世説新語·識鑒篇》注引秦頻《秦書》云,蒲洪詐稱讖文,改姓符,言己當王,應符命也。堅生背赤色隱起,若篆文。《藝文類聚》八十二引裴景仁《秦記》,謂符洪之先居武都,家生蒲長五丈,節狀如竹,咸以異之,謂之蒲家,因以氏焉。洪後以讖文草付應王,遂改姓爲苻。《十六國春秋》及《晉書·載記》,皆不取車説從竹作符,而從裴説從草作苻。考唐以前有重唇音無輕唇音,符、苻皆讀若蒲。雖曰改姓,實改字而不改音也。又案《唐書·藝文志》,有《苻朝雜記》,田融撰。
八 後秦
秦紀十卷 後魏姚和都撰
《隋書·經籍志》:《秦紀》十卷,記姚萇事,魏佐民尚書姚和都撰。《史通·正史篇》:後秦扶風馬僧虔、河東衛隆景並著秦史。及姚氏之滅,殘缺者多。泓從弟和都仕魏,爲左民尚書,又追撰《秦紀》十卷。案和都《魏書》無傳。《晉書·姚興載記》:興疾,太子泓侍疾於諮議堂,泓弟弼有奪嫡之謀,使愔與其屬率甲士攻端門,太子右衛帥姚和都率東宫兵擊之,愔等奔潰。秦亡,事魏而著《秦紀》。蕭子顯之著《齊書》,頗與和都境遇相同。
九 西秦
舊史未聞
《史通·正史篇》:西涼與西秦其史或當代所書,或他邦所録。
據此則西秦之史,蓋爲他邦所録,豈其國無記注耶?抑亡於赫連氏耶?考《魏書·段承根傳》:承根父暉,爲乞伏熾磐輔國大將軍、涼州刺史、御史大夫、西海侯。熾磐子慕末襲位,國政衰亂,暉父子奔吐谷渾,旋歸國。承根好学,機辯有文思,司徒崔浩見而奇之,以爲才堪注述,言之世祖,請爲著作郎,引與同事。據此,則西秦史事蓋由承根在魏傳述,崔鴻據之以爲西秦録耳。
十 前涼
涼春秋五十卷 涼索綏撰
涼記十二卷 涼劉慶撰
涼書 涼索暉撰
涼書十卷 西涼劉昞撰
涼記八卷 燕張諮撰
西河記二卷 晉喻歸撰
《十六國春秋·前涼録》:儒林祭酒索綏,字士艾,敦煌人,著《涼春秋》五十卷。(見張玄靖太始五年條。)先是,張駿十五年,命西曹掾集閣内外事,付索綏,以著《涼春秋》。《史通·正史篇》:張駿十五年,命其西曹邊瀏集内外事,以付秀才索綏,作《涼國春秋》五十卷。又張重華護軍參軍劉慶在東苑,專修國史二十餘年,著《涼記》十二卷。(《史官篇》亦云,前涼張駿時劉慶遷儒林郎中常侍,在東苑,撰其國書。)建康太守索暉、從事中郎劉昞又各著《涼書》。《隋書·經籍志》:《涼書》十卷,記張軌事,僞涼大將軍從事中郎劉景撰。案劉景即劉昞,避唐諱改。《隋志》又有《涼記》八卷,記張軌事,僞燕右僕射張諮撰。(章宗源《隋書經籍志考證》引《世説新語》篇注作張資《涼州記》。《唐書·經籍志》:《涼記》十卷,張證撰。誤。)《西河記》二卷,記張重華事,晉侍御史喻歸撰。(《元和姓纂》,東晉有喻歸撰《西河記》三卷;《唐書·經籍志》,《西河記》二卷,段龜龍撰。蓋誤。)案《十六國春秋·前涼録》,張重華永樂三年(晉永和五年)九月,晉遣使者侍御史喻歸,拜重華侍中大都督,隴右諸軍事,大將軍,涼州刺史,領護羌校尉,假節,西平公。永樂六年,御史喻歸至涼州,重華將受詔,未及而卒。歸之撰《西河記》,蓋在此時。
十一 後涼
涼記十卷 後涼段龜龍撰
《隋書·經籍志》:《涼記》十卷,記吕光事,僞涼著作佐郎段龜龍撰。案《十六國春秋·後涼録》:吕光麟嘉三年。著作郎段業作表志詩、《九歎》、《七諷》十六篇,光覽而悦之。則段業、段龜龍同爲光史官,業爲著作郎,龜龍爲著作佐郎可證。吕光龍飛二年,沮渠男成等推業爲大都督、龍驤將軍、涼州牧、建康公,叛吕光。故《隋書·經籍志》謂梁有《段業傳》一卷,亡。蓋即記其事也。
十二 南涼
托跋涼録十卷 南涼郭韶撰
《隋書·經籍志》:《托跋涼録》十卷,不著撰人。案《托跋涼録》,即《南涼録》也。南涼秃髮氏,蓋托跋氏之音轉。唐以前有重唇音,無輕唇音,髮亦讀如跋也。《十六國春秋·南涼録》稱秃髮烏孤,西河鮮卑人,其先與後魏同出。(後魏托跋氏。)八世祖匹狐率其部自塞北遷於河西。匹狐卒,子壽闐立。初,壽闐之在孕,母因寢而産於被中,鮮卑謂被爲秃髮,因而氏焉。竊謂此蓋後起附會之詞,本爲托跋氏,音譯或爲秃髮氏耳。故此《托跋涼録》,即《秃髮涼録》。史官蓋猶能知其得姓之源,故直稱秃髮爲托跋也。(《北魏書·序紀》稱魏爲黄帝後,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爲托,謂后爲跋,故以爲氏。案此説亦爲附會,蓋鮮卑語被爲秃髮,實即托跋,産於被中,或即爲其始祖之事,非壽闐也。)《史通·史官篇》:南涼主烏孤初定霸基,欲造國紀,以其參軍郭韶爲國紀祭酒,使撰録時事。又《正史篇》:段龜龍記吕氏,宗欽記秃髮氏,韓顯宗記吕(吕字衍)馮氏。唯此三者可知,自餘不詳誰作。浦起龍《史通通釋》改“宗欽記秃髮氏”一句,爲“宗欽記沮渠氏、失名記秃髮氏”。注云“本有四種,其一失名,故云三者”。案浦氏改宗欽記沮渠,其説是也,其他則非。《魏書·宗欽傳》:欽在河西撰《蒙遜記》十卷。則宗欽記沮渠,確有明證矣。惟浦氏謂失名記秃髮,此爲不辭,且亦未嘗深考耳。《史通·史官篇》明言郭韶爲《南涼國紀》,則此句當云郭韶記秃髮。“唯此三者”,原文當作“唯此四者”。因舊本“宗記”下脱“記沮渠”三字,“欽秃髮”上脱“郭韶”二字,僅存三者,故後人遂改四者爲三者耳。至下文云自餘不詳誰作,謂此四者外,如西秦及夏不知誰作耳,非謂此四者之中段龜龍、宗欽、韓顯忠三者可知,其餘不知誰作也,然則《托跋涼録》十卷,爲郭韶所撰,無疑義矣。《南涼録》秃髮烏孤太初三年條云:梁昶、韓疋、張昶、郭韶,中州之才令。然則郭韶在烏孤時爲國紀祭酒,亦有徵矣。
十三 北涼
涼書十卷 沮渠國史
蒙遜記十卷 後魏宗欽撰
涼書十卷 後魏高謙之撰
《隋書·經籍志》:涼書十卷,沮渠國史,不著撰人。又,《涼書》十卷,高道讓撰。《史通·正史篇》“宗欽記秃髮氏”,浦起龍《通釋》改爲“宗欽記沮渠氏”。案:浦説是也。《魏書·宗欽傳》:欽字景若,金城人也。少好學,有儒者之風。博綜群言,聲著河右。仕沮渠蒙遜,爲中書郎、世子洗馬。上《東宫侍臣箴》。世祖平涼州,入國,拜著作郎。欽在河西,撰《蒙遜記》十卷。《魏書·高謙之傳》:謙之,字道讓,專意經史,好文章。爲國子博士。與袁翻、常景、酈道元、温子昇之徒,咸申款舊。以父舅氏沮渠蒙遜曾據涼土,國書漏闕,乃修《涼書》十卷,行於世。(《魏書·高恭之傳》:恭之字道穆,自云遼東人,祖潛,獻文初賜爵陽關男,詔以沮渠牧犍女賜潛爲妻,封武威公主,拜駙馬都尉。父崇。初,崇舅氏坐事誅,公主痛本生絶胤,遂以崇繼牧犍,後改姓沮渠。景明初,啟復本姓。恭之兄謙之。)據此,《隋志》所稱高道讓,乃謙之之字。所謂國書漏闕,姚振宗以爲即指宗欽在河西時所撰之《蒙遜記》,疑非是。考《魏書·劉昞傳》,蒙遜平酒泉,拜秘書郎,專管注記。則昞亦嘗爲沮渠史官。《隋志》:《涼書》十卷,沮渠國史。蓋即爲劉昞等所撰。考昞身仕西涼李氏、北涼沮渠氏,終仕後魏,則年已老矣。先爲前涼張氏撰《涼書》十卷,爲李氏撰《敦煌實録》十卷,爲沮渠氏撰《沮渠國史》十卷,國史非一人所撰,故不專書劉昞名耳。姚振宗又以《沮渠國史》即《宗欽蒙遜記》,亦非是。蓋《隋志》所謂國史,即高謙之傳所謂國書,皆指劉昞等所草國史言也。
十四 西涼
敦煌實録十卷 西涼劉昞撰
《十六國春秋·西涼録》:劉昞字彦明,敦煌人也。武昭王暠徵为儒林祭酒、從事中郎。著《敦煌實録》二十卷、《靖恭堂銘》一卷。(案李暠建靖恭堂於燉煌南門外,見《西涼録》。)《隋書·經籍志》:《敦煌實録》十卷,劉景撰。考五涼惟西涼李暠都敦煌,雖其後遷於酒泉,至其子恂又居敦煌。則《敦煌實録》即西涼史也。《隋書·經籍志》有《涼書》十卷。注云:記張軌事,僞涼大將軍從事中郎劉景撰。案《西涼録》亦言劉昞撰《涼書》十卷、《敦煌實録》二十卷。《史通·正史篇》亦云:昞爲張氏撰《涼書》。蓋隋志之劉景,即《西涼録》及《史通》之劉昞,唐諱昞作景,故昞亦避嫌名作景也。且其官皆爲從事中郎,爲大將軍屬官。亦可爲一證。惟《敦煌實録》有十卷二十卷之别,則未知孰是。考《十六國春秋·北涼録》:沮渠茂虔永和四年,遣使如宋,獻《涼書》十卷、《敦煌實録》十卷。《宋書·大且渠蒙遜傳》:元嘉十四年,河西王茂虔奉表獻方物,并獻《敦煌實録》十卷、《涼書》十卷。案此二書,皆劉昞撰。時昞己仕北涼,《敦煌實録》,蓋即成於此時。據此,則作十卷爲是。
十五 夏
夏國書 夏趙逸撰
《史通·正史篇》:夏天水趙思群、北地張淵於真興(赫連勃勃元)承光(赫連昌元)之世,並受命著其國書。及統萬之亡,多見焚燒。案《魏書·趙逸傳》:逸字思群,天水人也,好學夙成。仕姚興,歷中書侍郎。爲興將齊難軍司,征赫連屈丐,難敗,爲屈丐所擄,拜著作郎。世祖平統萬,見逸所著,曰:“此豎無道,安得爲此言乎!作者誰也?其速推之。”司馬崔浩進曰:“彼之謬述,亦猶子雲之美新。皇王之道,固宜容之。”世祖乃止,拜爲中書侍郎。據此。則魏世祖所見《夏國書》,乃趙逸撰也。《魏書·張淵傳》:淵不知何許人,自云常事苻堅,又仕姚興父子,爲靈臺令。姚弘滅,入赫連昌。昌復以淵及徐辯對爲太史令。世祖平統萬。淵與辯俱見獲。世祖以淵爲太史令。案《史通》所稱趙思群,即《魏書》之趙逸,思群其字也。所稱北地張淵,與《魏書·藝術傳》之張淵,僅爲赫連氏之太史令,專掌天官,不著史籍,且云不知何許人。殆非一人。浦起龍《通釋》即以太史令張淵爲北地張淵。疑誤。
十六 蜀
蜀李書(原名漢之書)十卷 蜀常璩撰
蜀平記十卷
蜀漢僞官故事一卷
《隋書·經籍志》:《漢之書》十卷,常璩撰。《華陽國志》十二卷,常璩撰。梁有《蜀平記》十卷,《蜀漢僞官故事》一卷,亡。案《十六國春秋·蜀録》:李雄興學校,置史官。《史通·史官篇》:蜀李西涼,二朝記事,委之門下。是蜀李亦注重史事。北齊顔之推《家訓·書證篇》:蜀李書,一名漢之書。《史通·正史篇》,蜀初號成,後改稱漢,李勢散騎常侍常璩撰《漢之書》十卷,後入晉秘閣,改爲《蜀李書》。又撰《華陽國志》,具載李氏興滅。《蜀録》亦云:常璩,字道將,蜀成都人,著《華陽國志》十篇,序開國以來迄於李勢,皆有條理。丁國鈞《補晉書藝文志》謂《蜀平記》當是記桓温平李勢事。
中華民國二十五年二月十七日作於南京桃源新村
(原載《制言》半月刊,一九三五年第十三期)
蜀王本紀考
《隋書·經籍志》:《蜀王本記》一卷,揚雄撰。《唐書·經籍志》、《藝文志》同。今觀各書所引,其文辭鄙陋,疑非揚雄撰。且書名既各參差,年代亦互牴牾,疑《本紀》亦非一本。試觀《太平御覽》八百八十八所引《蜀王本紀》云:
蜀王之先名蠶叢,後代名曰柏獲,後者名曰魚鳧,此三代皆數百歲,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頗隨王化去。王獵至湔山,便仙去,今廟祀之於湔。時蜀民稀少。後有男子名杜宇,從天墮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從江源地井中出,爲杜宇妻,宇自立爲蜀王,號曰望帝,治汶山下邑郫,化民往往復出,望帝積百餘歲,荆有一人鼈靈,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鼈靈尸至蜀復生,蜀王以爲相。時玉山出水,若堯之洪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鼈靈決玉山,民得陸處。鼈靈治水去後,望帝與其妻通,帝自以薄德不如鼈靈,委國授鼈靈而去,如堯之傳舜。鼈靈即位,號曰開明。
此等文辭鄙陋殊甚,與《太玄》、《法言》相去奚啻天壤,豈揚雄之文而如是乎?《史通·雜説篇》論揚雄《蜀王本紀》,謂“杜魄化而爲鵑,荆尸變而爲鼈”,其言如是,何其鄙哉!此則劉知幾未深考,而漫施以毁者也。
《蜀王本紀》一書,其名非一:《蜀志·秦宓傳》則稱《本紀》,注則稱《蜀本紀》;《華陽國志·序志篇》稱《蜀紀》;李善《文選·蜀都賦》注稱《蜀王本紀》,《魏都賦》注則稱《蜀記》;隋唐志稱《蜀本記》。書名之參差如是,宜非一種可知,或謂此不過正書誤書之分,全稱簡稱之别而已,本紀爲正書,本記爲誤書,“蜀王本紀”爲全稱,“蜀本紀”、“蜀紀”、“本紀”等爲簡稱,非别有他本也,余謂此言固是,然有不盡然者,《路史·蜀山氏》,注同時引揚雄《記》、《蜀記》且又引舊《記》,其非一種明矣!況其所引年代,又各異乎!如李善《文選·蜀都》注引揚雄《蜀王元紀》曰:“從開明上到蠶叢,積三萬四千歲。”
《路史·蜀山氏》注引揚雄《記》曰:“二萬四千歲。”
《路史·蜀山氏注》又曰:“《蜀記》等言魚鳧等治國八萬年。”
《太平御覽》八百八十八引《蜀王本紀》曰:“蠶叢、柏獲、魚鳧三代皆數百歲。”
上所引書名雖相類,而其所言年代各相牴牾,則更足以證其非一書矣。
《華陽國志·序志篇》曰:“司馬相如、嚴君平、揚子雲、陽誠子玄、鄭伯邑、尹彭城、譙常侍、任給事等,各集傳記,以作本紀。”據此,則《蜀王本紀》者有八家。此雖僅言本紀,然非稱王,不能有本紀,則其原稱皆爲“蜀王本紀”,簡稱則爲“蜀本紀”、“蜀紀”、“本紀”,稱“本記”及“蜀記”者,誤也。此八家者,《華陽國志》或有傳,或僅列於士女目録而無傳,或並目録亦不載,而不知其里居官爵學行,兹先將益梁寧三州先漢以來士女目録所載者列於下,而注其有傳無傳於下:
文學 中郎將司馬相如,字長卿,成都人。(本志十有傳)
高尚 逸民嚴遵,字君平,成都人。(本志十有傳)
德行 給事黄門侍郎揚雄,字子雲,成都人。(本志十有傳)
以上漢
述作 漢中太守鄭厪,字伯邑,臨邛人,作耆舊傳。(本志無傳)
以上後漢
淵通 散騎常侍、城陽亭侯譙周,字允甫,西充國人。
(本志十當有傳,惟《巴郡士女贊》已亡,故佚陳壽《蜀志》有傳)
以上蜀
德行,給事中任熙,字伯遠成都人。(本志十一有傳)
以上晉
以上八家唯陽城子玄及尹彭城,尚難審考。《論衡·超奇篇》:“陽城子長作《樂經》,揚子雲作《太玄經》。”子玄蓋與子長同族,西漢人也。《士女目》有太子家令尹默,字思溥,涪人也。《蜀志》有傳。又有文學荆州刺史尹珍,字道真,毋歛人也。然皆與彭城無關,故此二人尚待詳考。
《本紀》既萃八家,則所見、所聞、所取、所棄必多不同,此各書所引所以有異同也。然此八家,大抵學問超卓,文辭彪炳,神話雖難棄除,而辭氣必遠鄙俗,左思《蜀都賦》云“蔚若相如,皭若君平,王褒韡曄而秀發,揚雄含章而挺生,幽思絢道德,摛藻掞天庭。”然則揚雄《蜀王本紀》,其文彩必斐然可觀,可斷言也。
上列八家《本紀》,其書都不傳;唯譙周《蜀本紀》見引於《蜀志·秦宓傳》注。
譙周《蜀本紀》曰:禹本汶山廣柔縣人也,生於石紐,其地名刳兒坪。
《秦宓傳》又載宓對夏侯纂曰:
請爲明府陳其本紀:蜀有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會昌,神以建福,故能沃野千里。淮、濟四瀆,江爲其首,此其一也。禹生石紐,今之汶山郡是也,昔堯遭洪水,鯀所不治,禹疏江決河,東注於海,爲民除害,生民以來,功莫先者,此其二也。天帝布治房心,決政參伐,參伐則益州分野,三皇乘祗車出谷口,今之斜谷是也,此便鄙州之阡陌。
“禹生石紐”下注引譙周《蜀本紀》,言禹本汶山廣柔縣人云云,似宓所引《本紀》即譙周《蜀本紀》,然《脩傳》末言“譙允南少時數往諮訪,紀録其言”,則譙周之説,本出於宓。宓所引《本紀》,蓋爲司馬相如、嚴遵、揚雄、陽城子長、鄭厪等諸家本紀之一耳。
《華陽國志·序志篇》云:“案《蜀紀》帝居房心,決事參伐,參伐則蜀分野,言蜀在帝議政之方。”又云:“《蜀記》言三皇乘祗車出谷口”,此《蜀紀》即秦宓所見之《本紀》也。
劉知幾《史通》“杜魄化而爲鵑,荆尸變而爲鼈”,皆以爲出於揚雄之《蜀王本紀》而鄙之。余以爲此《蜀王本紀》未可斷定爲揚雄撰。左思《蜀都賦》云:“鳥生杜宇之魄。”李善注引《蜀記》曰:“昔有人姓杜名宇,王蜀,號曰望帝。宇死,俗説云,宇化爲子規。子規,鳥名也。蜀人聞子規鳴,皆曰望帝也。”
《太平御覽》八百八十九引《蜀王本紀》曰:“望帝去時,子鴟鳴,故蜀人悲子鴟而思望帝。”
同一子規而兩書立説,大不相同,劉知幾不知《本紀》有八家,八家之書既亡,後之俗人,又有撰集,如唐宋時所傳所引,疑皆非此八家原本,今一概附之揚雄,揚雄一書,豈自相矛盾如此乎!
鼈靈之説,《太平御覽》八百八十八所引,已見於上。觀其文辭,決非揚雄所撰。而《路史·餘論》有“杜宇鼈令”一條云:按諸《蜀記》,“杜宇末年,遜位鼈令。鼈令者,荆人也”,舊説“魚鳧畋於湔山,仙去,後有男子從天墮,曰杜宇,爲西海君,自立爲王,號望帝,徙都于郫,或瞿上,自恃功高諸王,乃以褒斜爲前門,熊耳、靈關爲後户,玉壘、娥眉爲城郭,潛、江、洛、綿爲池澤,岷山爲畜牧,南中爲囿苑。時鼈令死,尸逆水上,荆人求之不得。至蜀,起見望帝,望帝以之爲相,後 以國,去之,隱於西山,民俗思之,時適二月,杜鵑方鳴,因號杜鵑,以志其隱去之期”。一云:“宇 之而淫其妻,耻之,死爲子嶲,故蜀人聞之,皆起曰我望帝也。”據《風俗通》等,鼈令化從井出,既死,尸逆江至岷山下,起見望帝。時巫山擁江,蜀洪水,望帝令鑿之,蜀始陸處,以爲刺史,號曰西州。自以德不如令,從而 焉。是爲蜀開明氏,年號萬通。生蘆保,亦號開明。時武都出五力士,輔之,開明子孫八代都郫,九世至開明尚,始去帝號,稱王,治成都。
《路史》所引《蜀記》,述開明事與《太平御覽》八百八十八所引,又不相同,而鄙更甚,且無歷史常識,如刺史、年號,皆起於漢武帝,開明時何得有此?然皆附之揚雄,揚雄之文果若是乎!是不識者而能辨之矣。《路史》猶斤斤以揚雄爲妄,謬矣。
由斯以觀,漢晉間八家《本紀》,必皆亡佚。唐宋間所引《蜀王本紀》及各種《蜀記》,必多爲淺人僞託。然其中亦有原書佚文,且有自他書采輯,加以敷演附會者,如杜宇化爲子嶲,見於許慎《説文解字》,鼈靈尸蘇而王,見於應劭《風俗通》,此等傳説,東漢已有,竊謂此等傳説,實爲古代蜀史顯露一線真情。蓋自蠶叢以至蜀亡,未必一系相傳,杜宇憑空而起,已非蠶叢子孫;開明自楚而來,蜀王已非土著,杜宇淫其相妻,致政權乃歸相手,蜀人恨開明得位之不正,而悲杜宇失位之甚慘,故託子規以寫悲,稱鼈靈以寄悵,蓋鼈者必非佳稱也。
(原載《説文月刊》第三卷第七期,一九四二年)
西夏史籍考
余嘗謂史學家應超然於國家民族、政治黨派、宗教學術流别、文藝風俗習尚之上,至公無私,了無偏倚,乃可盡其天職,合於科學。而吾國史家,好持正統徧安之論,對于己國,則自居宗主,妄事鋪張;對于别國,則儕之藩屬,過于删損,南稱北爲索虜,北稱南爲島夷,觀于南北朝之史,而歎當時史官之任情筆削,燬滅史實不少,蓋此等態度在政治家固可權宜偏私,在史學家不宜隨人短長也。惟元丞相脱脱奉詔修宋、遼、金三史,各與正統,歎爲至公無私,嘗作文以紀之,兹録如下:
《元史·脱脱傳》:“至正三年,詔修遼金宋三史,命脱脱爲都總裁官。”
案明權衡《庚申外史》:“至正三年,議修遼、金、宋三史,丞相脱脱意欲成之,而所費浩大,錢粮經數不足,頗以爲憂。掾史行文書,丞相三卻之。掾史遂與國史典籍謀之數日,丞相不喜,或曰:若非錢粮,無可措畫乎?此易耳。江南三省南宋田頗有貢土莊錢粮者,各路樁寄累年,倉庫盈積,有司亦嘗借用之,此項錢粮以爲修史費,孰曰不然?掾史即日引見丞相,聞其説甚喜。于是奏,臣使儒臣歐陽玄、揭奚斯等于國史院修撰遼、金、宋三史。四年春,歐陽、揭奚斯等修遼、金、宋三國史告成。禮部引國史合院官禀右丞相脱脱奏聞。脱脱摇首曰,此秀才事,我弗知。三禀三卻,衆皆患之。或曰:丞相好美名,今此史具列某修,丞相見其名不列,宜其愠也。蓋禀之曰,自古前代史書,雖以史官秉筆,而總裁則歸一人,如《唐書》則歐陽修總裁,《資治通鑑》則司馬光總裁,今遼金宋三國史,幸蒙丞相奏用儒丞某等行其文,而所以掌其事使就緒,實賴丞相之力也,某等謹以書丞相爲總裁官,丞相幸始終成之,以爲一代之盛典,豈不可乎?於是脱脱大喜,即命掾史具進史,儀部鼓吹導從,前後輝光,自史館進至宣文閣,帝具禮服接之,觀者以爲近代無之。先是,諸儒論三國正統,久不決,至是脱脱獨斷曰:三國各與正統,各繫其年號。議者遂息。君子終以爲非也。”余以爲,《外史》貶脱脱、《元史》褒脱脱皆有偏見,故伯顔之貶死江西,《外史》有子殺父之譏,而《元史》本傳,則有大義滅親之譽,就三史而論,《外史》以爲總裁官爲修史官不得已所推戴,《元史》本傳以爲都總裁官出於上命,此當别考事實,具知表裏,方得其真,惟脱脱獨斷三史,各與正統,一破諸儒正統偏安之見,此至公無我之心,史家宜奉之爲先覺者也。不觀夫唐修《晉書》,十六國入之《載記》,而十六國之史亡,宋修《五代史》,十國入之《世家》,而十國之史亡,不有崔鴻、吴任臣輩,爲之勾合叢殘,彙爲專史,則此數十國之史,爲唐宋史臣燬滅久矣,其罪可勝道哉!觀此,則遼金不入《宋史》載記,全賴脱脱之力,有此大功,而《元史》本傳不贊一辭,《庚申外史》反以爲非,所謂褒貶任情,都無卓識者也。
兹案當元之時,所滅之國,不僅金宋已也,所應修之史,不獨遼、金、宋已也,當時與遼金宋並重者,當首推西夏。西夏建國之久,地方之大,與其文化之盛,其史不宜簡略。近人王秉恩《西夏紀序》有言:
西夏世居西北,歷代廓增,奄有地方二萬餘里,爲州郡凡二十有二,即今陝甘兩省西北之地。擁羌部勁兵五十餘萬,明號令,嚴賞罰,以兵法部勒諸酋長,横山羌卒,號稱敢戰,夏兵所不如,即倚任之,又遴豪右善弓馬者五千人,分六班迭直,統鐵騎三千,判爲十部,元昊自將,用兵二十年,宋軍三敗,遼軍兩挫,無有能摧其堅鋭者,其武功如此。乾順以來,興學養士,弟子僅三百員,後增至三千,崇奉儒教,尊孔子爲帝,訓迪官學不怠,其文治又如此。以邊鄙荒寒,一隅區域,搘柱遼宋金三大國,延二百五十八年,其立國綱紀,文治武功,蓋有不可没者。
觀夫此,則西夏一國,宜著專史,與遼金宋並别;而元代史臣,仍視西夏爲遼金宋屬國,與高麗並列,故遼金宋三史,皆有《夏國傳》,記載簡略,删棄史實甚多。則脱脱仍不能免正統偏安之見,未嘗抱至公無我之心也。特以遼金與蒙古同類,故不欲列于《宋史》載記,以爲增高己族地步。至於西夏,則視爲無足輕重,與當時之高麗,同類並觀。謂其有私見而無公心,恐又不能辭其責矣。
或謂西夏史料太少,故不能成爲專史,與遼金宋並列。此又不然,西夏故有史官,且有實録譜牒,其他宋人著述亦多,就兹所知者,考之如下:
一、 夏國實録:《宋史·夏國傳》云,紹興三十一年,立翰林學士院,以焦景顔、王僉等爲學士,俾修實録。
清吴廣成《西夏書事》云,紹興三十一年,夏天盛十三年春,立翰林學士院,以王僉、焦景顔等爲學士。夏五月,仁孝命王僉等掌史事,纂修李氏實録。
二、 夏國譜:《金史·夏國傳》贊云,夏之立國舊矣,其臣羅世昌譜叙世次,稱元魏衰弱,居松州者,因以舊姓爲拓跋氏。
以上夏人自著。
三、 夏國樞要:《宋史·夏國傳》論云,今史所載追尊諡號、廟號、陵名,兼采《夏國樞要》等書。
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云,《夏國樞要》二卷,皇朝孫巽纂,記夏虜兵屯會要,土地肥磽,井泉湧涸,穀粟窖藏,酋豪姓氏,名位司存,與夫城池之完闕,風俗之所尚,編爲兩帙,上之于朝。
四、 西夏須知一卷: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云,《西夏須知》一卷,皇朝劉温潤守延州日,編録僞境雜事。
宋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云,《西夏須知》一卷,内殿承制鄜延都監劉温潤撰,凡十五條目。
五、 西夏事略:宋王稱《西夏事略》二卷。(《東都事略》卷一百二十七至一百二十八)
六、 西夏事實、西夏事宜:元袁桷修遼金宋史,搜訪遺書,條列事狀,有趙元昊西夏事實及西夏事宜。(《清容居士集》卷四十一)
以上宋人著。
七、 西夏雜記:宋尤袤《遂初堂書目》有《西夏雜記》。以上不知撰人名氏。
觀上所列,則夏國史料,就今所知,當時所有之書,已可成爲專史,且曾公亮有《西蕃地理》一卷,專言夏國,范仲淹有《西夏堡寨》一卷,則西夏之地理堡寨可考也。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有《蕃爾雅》一卷,以夏人語,依《爾雅》體,譯以華言,則據以譯西夏文之記載,亦無難也。《元史·耶律楚材傳》稱其入夏,收其遺書,則當時西夏史料必多,以元代史官蔑視西夏,與高麗等夷,故熟視此等史料若無覩耳。元人所成夏國史如下:
《宋史·夏國傳》二卷
《遼史·西夏外記》一卷
《金史·西夏列傳》一卷
以西夏史料之多如彼,而所成西夏史之簡如此,據近人胡玉 所考,謂三史《夏國傳》,各據舊史,不相關顧,則其不搜史料,草率從事,漏略脱誤,實可驚歎。胡氏之言曰:
三史《夏國傳》,各據宋遼金舊史,參以他説,不相關顧。《金史》云“安全薨,族子遵頊立,在安全薨前一月,衛紹王無實録,不知其故”,又云:“遵頊子德旺死,嗣立者史失其名”,此皆指《金史》言。《宋史》云“安全有子曰承禎,齊國忠武王子遵頊,金衛紹王册爲夏國王。德旺殂,清平郡王子睍立”,又云:“今史所載,追尊謚號廟號陵名,兼采《夏國樞要》等書,其與舊史有所牴牾,闕疑以俟知者”,此舊史指《宋史》言。
元人修宋遼金史,而蔑棄西夏史,于是西夏之史料亡,後人雖欲從事增輯,拾遺補缺,難於元人遠矣。然有清一代,從事於修輯西夏史者,其成績頗有可觀,兹可臚陳家數,加以詳釋,以備研究西夏史者,有所參考焉。
一、 洪亮吉《西夏國志》:張之洞《書目答問》云:洪亮吉《西夏國志》,十六卷,未見傳本。案丁晏《西夏書事》跋云:“乾嘉時,陽湖洪氏亮吉欲撰西夏書,訖無成功,蓋夏國地居沙磧,俗雜羌胡,人文寥落,記載荒寂,史傳又復簡略,今當數百年後,欲采集群書,集録零章單句,纂内記傳,實有甚難,宜其與北元志同存空論,虚立佳題而已。”據此,則洪氏之書殆未成也。
二、 秦恩復《西夏書》:嘉慶《揚州府志·藝文類》,秦恩復《西夏書》二十卷。
三、 無名氏《西夏志略》:道光中瞿世瑛《清呤閣書目》,有《西夏志略》,不載卷數,亦不著作者名氏。
四、 王曇《西夏書》:丁晏《西夏書事》跋云:“錢梅溪爲仲瞿年丈詩序,載其著述,亦有記載西夏之書,兵燹之餘,遺稿不知尚能踪跡否。”案錢泳序王曇《煙霞萬古樓文集》,列舉其著作甚多,中有《西夏書》四册,曇字仲瞿,秀水人。
五、 吴廣成《西夏書事》:吴廣成《西夏書事》四十二卷,道光六年刊本。丁晏跋云:“吴西齋書,備詳本末,附考異同,雖編年繫月,舉綱分目,意仿《宋史》例,實則楊氏《長編紀事本末》體耳,羅薈蓬萃,不謂無功,惟表明書法幾幾居卷帙之半,事既近迂,書復奪主,從來無此體例也,然紀載西夏事跡者,世無更詳於此者,亦史家所宜必備,正未能以此棄之耳。”
六、 張鑑《西夏紀事本末》:張鑑《西夏紀事本末》三十六卷,光緒乙酉刻本。案《西夏紀事本末》首附《年表》一篇,上列宋,中列夏,下列遼金;又有《西夏堡寨》一篇,附圖二葉,《歷代疆理節略》一篇,《職方表》一篇,此則閲西夏史之鍵鑰,爲諸書所不及者也。
七、 周春《西夏書》:此書余藏有傳鈔本,僅十卷,近人胡先生玉 書其後云:“《西夏書》十卷,海寧周春撰,内題西夏書列傳者,卷一至卷四凡四卷,次行分題妃嬪傳、家人傳、臣傳、外國傳;但題西夏書者,卷四至卷七凡四卷,卷四次行題載記兩字,爲毅宗諒祚事,祗半葉,卷五次行題載記三,爲惠宗秉常事,卷六載記四,崇宗乾順事,卷七載記五,仁宗仁孝至末主事;又西夏書卷九者,次行題地理考,卷十次行題官氏考,又有録元昊時事十六葉,卷端無標題,蓋欲爲景宗載記而未就者。前有西夏列傳自序,稱嘉慶甲子夏,見詁經精舍課題,思欲撰西夏書,五旬而藳粗具,未暇討論,因之中輟。竊念他史莫難於志,而西夏書惟傳最難,列傳既完,全書易就,乘炳燭之餘光,先成四卷云云。并注云,先欲單行,故有此序。然則列傳外,皆未竟之藳也。”案光緒《杭州藝文志》:《西夏書》十五卷,海寧周春撰,胡氏未見《杭州藝文志》,故不知其已佚五卷也。
八、 徐松《西夏書》:韓泰華《無事爲福齋隨筆》云:“徐星伯太守松著《西夏書》,將次成就而殁。曾見一册,較吴氏《西夏記事》遠勝。”案吾友戴君錫章語余云,徐松有《西夏地理考》,未見傳本。
九、 陳崑《西夏事略》:《清史稿·藝文志》:《西夏事略》十六卷,陳崑撰,案崑四川開縣人,戴君錫章《西夏紀》自序云:“余校邑人陳有松先生《西夏事略》,參以張氏鑑《西夏紀事本末》,吴氏廣成《西夏書事》,已成書矣,繼念史所以備一代事實,陳氏條分件繫,自謂就架上書五十餘種編成,而未見李氏《通鑑長編》,張、吴見《通鑑長編》矣,所捃摭雖較陳氏爲備,而中秘之藏,仍未窺也。余因亂避地京師,承乏史館,適值圖書館啟,而宋元善本、四庫全書本均燦然在目,因得次第縱視,左右采獲,時有獲於數子之外,則時與地爲之也。”案陳氏之書,僅有稿本,尚未刊行,今此書藏于戴氏,已全采入於戴氏所作《西夏紀》矣。
十、 張澍《西夏姓氏録》:張澍《西夏姓氏録》一卷,宣統元年刊本。其《自序》一篇,言西夏姓氏源流甚詳,文多不録。
十一、 王仁俊《西夏藝文志》:王仁俊《西夏藝文志》一卷,光緒甲辰刊本,附《宋人談西夏事書目》。(案此書目失載《趙元昊西夏事實》及《西夏事宜》兩書,蓋王氏亦未見元袁桷《修遼金宋史搜訪遺書條列事狀》也。)又有《西夏文綴》二卷,光緒甲辰刊本,附《西夏文逸目考》一卷。
以上清人著述。清代所撰述西夏史,其史料不及元代之多,其成績遠超元代之上,可謂有功于西夏史矣。民國既建,亦有從事於西夏史學者,如:
戴錫章《西夏記》:戴錫章,字海珊,四川開縣人,清進士,民國六年爲清史館協修,著《西夏記》二十八卷,已刊行於世,尚有《西夏叢刊》十餘卷未刊。其書以張鑑《西夏紀事本末》、吴廣成《西夏書事》、陳崑《西夏事略》爲本,後又鈔得周春《西夏書》及《宋會要》中西夏事,博采旁搜,故頗宏富。惜其書爲編年體,實不能表現西夏文化之全體,今日而欲爲西夏史,必當改變體例,以分析綜核其文化爲歸。
今日繼戴君而起者,尚無其人。然研究西夏史,必當通西夏文,方可於上列史料外,冀新得西夏文之史料,以完成西夏史。而西夏文字,在元初研究,尚易爲力,元初刊西夏字全部藏經,在杭州開局(見王國維《兩浙舊刊本考》)。宋時既有《蕃爾雅》(見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元初又有耶律楚材所得西夏遺書,其中或有西夏之實録,惟實録爲漢文、抑爲西夏文則不可知,假定爲西夏文,則當時繙譯,尚屬易易。明姚士粦言:蘭溪魏某,客華州王槐野祭酒家,見架上有夏國書,凡閲三旬始遍(見姚士粦《見只編》)。此夏國書,必係漢文,故蘭溪魏某研閲三旬之久,惜乎不記其爲何書,與西夏史料有關與否,亦不可得知。總之,西夏初亡,其國事之記載,無論漢文夏文,必皆有之,元代史家,既蔑視西夏,遂使西夏史書,漸至亡滅,此則元人之罪也。近代西北方面,發見西夏國書,其數亦不鮮,胡先生玉 言:“清宣統庚戌,俄人柯智洛夫於我國張掖黑河故地得西夏譯經盈數篋,《掌中珠》即在其中,安知他日不發見國史,或西夏人私史?”(見胡先生《西夏紀》序)柯先生劭忞亦言:“光緒辛巳,予與福山王文敏公俱客成都,文敏言有得西夏國史數册者,皆梵字也,予謂當是元昊所製國書,非梵字。属文敏購之,其人祕爲鴻寶,不肯售。近泰西人毛利瑟譯西夏《蓮花經》,十得四五,若能譯其書爲漢文,以爲將來得讀西夏史之先導,必於君書裨益非淺。”(見柯先生《西夏紀》序)余聞友人陳君寅恪言:“現代所得西夏文最多者爲俄國,德國僅有《蓮花經》一種,亦不全,近吾國所出版之《西夏國書略説》,及西夏譯《蓮花經》,即其緒餘,至於西夏字典,俄人或已有之,然祕不肯示,甚可慨也。”陳氏爲吾國最精博之言語學家,亦頗研究西夏文,其言甚可信。又有蒙古友人言:“甘肅寧夏農人握得西夏書甚夥,進與綏遠某師長,某師長裝存十餘巨箱,運至北平,將售與歐美人,議價不成,又運歸綏遠。”余聞之,報告於古物保管會委員張繼、馬衡二君,張、馬二君乃託綏遠政治長官向某師長宛商,售於國立北平圖書館,時越數月,始得購成。然其書均係佛經,約百册左右。其經雖全譯爲西夏文,然每卷之下,均以漢文書某某經,若以漢譯經文與西夏譯經文對讀,不特可纂成字典,即西夏文法亦可紬繹成書,其有裨于西夏史,豈淺尟哉。
余嘗撰《僞齊國志長編》,至《折可求傳》,始知可求爲麟府安撫使。折氏八世,世守其地,以抗西夏。至可求以麟府等處降金,金又割歸西夏,故麟府二州《宋史》《金史》皆不載。吾友戴君錫章既撰《夏紀》,其後又作《西夏地理考》,前曾借録一本,發篋視之,則麟府二州亦未載也。不特此也,南宋初年,西夏與金土地交割出入,亦不記載。如《金史·地理志》,鄜延路坊州下云:“天會五年,元帥府宗翰、宗望,奉詔伐宋,若克宋,則割地以賜夏,及宋既克,乃分割楚夏封疆。自麟府洛陽溝距黄河西岸,西歷暖泉堡;鄜延路米脂谷至累勝寨;環慶路威延寨踰九星原至委布谷口;涇原路威川寨略古蕭關至北谷口;秦鳳路通懷堡至古會州;自此距黄河;依見流分熙河路盡西邊,以限楚夏之封。或指定地名,各有懸邈者,相地勢從便分畫。”又涇州下云:“皇統六年,以德威城、西安州、定邊軍等沿邊地賜夏國。”而金立僞楚張邦昌册文云:“命爾爲皇帝,國號大楚,都於金陵,自黄河以外,除西夏新界,疆仍舊。”又立僞齊劉豫册文云:“命爾爲黄帝,國號大齊,都於大名府,付爾封疆,並楚舊。”此所謂西夏與金土地交割出入也。《三朝北盟會編》一百十八“主客員外郎謝亮撫諭夏國”中言金割宋邊界與夏事,《建炎以來繫年要録》三言“金人以陝西沿邊城寨畫界與西夏”,亦可與此相印證。他若《要録》九“金爲夏人請熙豐以來侵地”,《要録》十二“夏人鄜索延”,《會編》一百二十“慕容洧以環州叛附西夏”,《大金國志》四“金國兵克宋朔州,西夏取宋天德雲内河東八館及武州,於是武州等爲西夏所陷”,此皆戴氏西夏地理所不載。由此觀之,西夏一史,尚待通人爲之整理矣。
(原載《説文月刊》第三卷第十一期,一九四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