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庙山镇里正
天色大明,昨晚在仓廪里发生的短暂战斗,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在寂静的夜晚,声音的穿透力绝对惊人。想必庙山镇的居民们都听到了,如果不是这样,太阳都已经升得很高了,绝大多数家庭仍然没有开门,这与当地居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完全不符。
李芗泉亲眼目睹,原本有几户已经打开门的百姓,看到他们一行人到来,急忙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去,匆匆忙忙地关上房门。只有透过门缝,才能看到镇上往来的朱雀军。一些胆小的人甚至带着家人,背着大包小包,已经在逃亡的路上了。即使偶尔出现一两只老狗,看到这些陌生人后,也立刻夹着尾巴溜走,显得唯恐避之不及。
有几家民众,看着这些虽身着新附军装束、但表情厚道的外村人,他们居然还从中认出了几个。
譬如那个一脸春风得意表情的王大郎,这厮倒是常来镇上。留给左邻右舍印象的,是他那件打了数个补丁的夹衣,脚上要么穿一双烂草鞋要么就是干脆光着脚板,手里小心翼翼的提着个竹篮子,里面盛着几个鸡蛋或是毛笋,也有时则扛一担柴薪什么的,兑换些许盐巴、杂粮什么的回去--当然从没见其沽过酒、买过肉,估不到如今却成了那所谓的朱雀军军头?真可谓世事难料啊!
一阵风吹来,带着几片落叶乱舞。李芗泉与张靖看着冷冷清清、有些破落的街道,想像中那种箪食壶浆,夹道以迎王师的盛况,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现实与期待有着如此这般巨大的反差,让李芗泉不得不思考问题在哪,还是先找找里正了解了解。
良久,王大郎才寻得那里正,还有三名主首前来拜会。
长得有些瘦弱的里正,穿着件宽大的衣袍,显得极不合身,仿佛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一般。他的胸口和衣袖部位布满了油渍,使得原本就破旧不堪的袍子更显狼狈。特别是膝盖处那两个大大的补丁,异常扎眼——难道是因为经常跪地求饶而磨损的不成?再看他脚上的布鞋,已经沾满了或黄或黑的泥土,更像是刚刚从田地里走出来。然而,如果稍微留意一下,便可以发现在这件看似朴素的衣袍领口处,竟然露出了一件贴身的丝绸中衣。这种里外不一的搭配,实在是让人有些诧异。
这位里正佝偻着腰,身子不时地晃动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在地。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莫名的媚笑,让人有些没来由的反感。而那双狡黠的三角眼,则透露出一股精明之气。此时此刻,他正在左右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尤其是那位朱雀军首领。
鉴于当前朱雀军势大,里正只得放低身份,先是干笑两声,才堪堪向李芗泉鞠躬:“庙山镇穷乡僻壤,想不到会有将军光临蔽地,实在是小的三生有幸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望将军恕罪!”
此人奸诈!!!李芗泉与张靖对视一眼,分别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元朝统治地方时,县以下皆设村社和里甲,惯常的做法是由蒙古军队驻村社实行军事统治。而里长通常为蒙古人、色目人,最次也要使用第三等的“汉人”(契丹、北方汉人、金人等),其衣食用度悉由当地居民供应,成为当地的最高主宰。
只有望湘村因初来川地,里正暂由“南人”担任,这是特例,所以当其为民请愿时,会被乐共城的鞑子抓拿起来,而这名庙山镇里正,其父辈还是第三等的契丹人出身,母亲却是北方汉人,但此里正对第四等的南人并不存多少好感--毕竟自己是第三等人,是高贵于第四等的南人的。
虽说人不可貌相,可这里正长得这副贼眉鼠眼的怂样,李芗泉还是颇有些不待见,更重要的是,这家伙不主动现身,如果不是王大郎四下里搜索,现在还不知道藏在哪个旮旯里,明显是在故意躲避。这句“有失远迎”,踏马实在让人有15语。
“你就是这里的里正?好好,很好!我叫李芗泉,就是当前朱雀军的首领,此番前来贵镇,少不得要打扰一番。咱打开天窗说亮话,鞑子的苛捐杂税,已经压迫得我等迁川百姓就要饿死,朱雀军图的就是为大家争口饭吃。尔等也应当知晓了,区区五十个鞑子,被我大军弹指间就掐死。汝给我一句话,是想要跟鞑子一路走到黑,还是投奔朱雀军。”
李芗泉话一说完,里正立时对这个说话如此粗俗、直白的家伙打心底有些瞧不起了,再者,好歹那鞑子百户前来,面子上还是有三分客气的,这朱雀军,虽说并未骚扰百姓,但终究是些泥腿子出身,不懂礼仪啊。
听这首领的意思,是想要庙山镇民众加入他们?
跟着大元,虽然所得不多,但终究还是能活下来,况且自己虽说不是富裕之家,总归还算衣食无忧,比那些南人的日子好上了不知多少倍。看这些所谓的朱雀军,哪怕身着新附军服饰,但根子里就是一些草莽,一伙乌合之众罢了。一旦跟大元作对,非但如今的好日子走到头,只怕最后连尸骨都剩不下半点渣。
跟他们混,是嫌自己活得太腻了?!
话说那些望湘村的刁民也是真狠,不纳粮就算了,竟然胆敢作乱,连金国、大理国、宋国等等,都被大元一 一踏碎,几个草贼,就想造反?这天下是大元的!就算今日一时得逞,但终归是自寻死路啊!哼,想劫掠后裹胁庙山镇举那反旗,门都没有!
不光是自己不能投,就是庙山镇也不能,一则若是泸州府问罪下来,自己必受牵连,杖责还是小事,只怕得关进大牢,弄不好秋后问斩,二则一旦庙山镇南人投了这帮反贼,自家的衣食又从何而来。
元代实行的是“包税制”,却是朝廷为了节省征收赋税的成本,由官府测算出对应村镇、集市每年应收税的总数,然后让当地的大商人出钱承包,然后大商人再向商贩、民众征收,以其收入作为补偿,收入盈亏由包税者负责。
对于朝廷而言,实行“包税制”看起来能节约设置征税机构的费用,又能得到应收的赋税,表面看来是很有利。但这些拍脑袋作决定的官员,却忽视了一点,那就是包税者大多是地方豪强,其包税后,不再依率征收赋税,而是肆意加税勒索,加重了百姓的负担,而往往,当地的官府或当政者,与这些豪强坑壑一气,相互利用榨取百姓的血汗。
这个里正就是鲜明的例子,他不是包税者,但他与该镇包税商人穿的却是同一条裤子,包税商人所得的一成是要孝敬给自己的。如果当地的民众都去参加朱雀军,那一成的所得问谁要去?
之前一年好歹还能存上一、二十两银子,碰上灾年,南人们没吃没喝的,他施舍区区几两米,就能睡那些穷苦人的婆娘与女儿,这种衣食无忧的日子简直不要太滋润!
里正主意一定,只见他嘿嘿一笑,一双三角眼转得飞快:“朱雀军不抢不掠、又救民于水火之中,真乃天底下少有的仁义之师,在下仰慕得很、仰慕得紧,吾观大军有规有矩、举止更具威武之师的气概,好啊!然则这个李。。。。。。将军,如今庙山镇民寡地穷,多有老弱妇孺,又皆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三五青壮,亦是上有老下有小。哈哈,古人有云,父母在不远行,庙山镇还是安份的把那几亩地种好,至于其它,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还望将军宽恕则个。”
靠,踏马这个七扯八扯的里正,看起来恭顺得很,但说起搪塞的话,一点也不含糊,比起那刘老族长不知要精明多少倍。里正一说完,三名主首立即上前,尽说些客套话的同时也是随声附和,甚至还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的作解释,不一而足。
这四人一唱一和,配合得简直完美。
说了半天,这些人要么顾左右而言其它,要么使出浑身解数,充分的展示出具表演的天赋,一把眼泪一所鼻涕的各种诉苦,反正无论李芗泉怎么来,就是认准了不跟朱雀军干。
直到这个时候,尝到了挫败感的李芗泉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何庙山镇的民众不亲近朱雀军,关键的一点,是没有吸引力啊!细细思量,确实有点像,这支半路上莫名其妙杀出的朱雀军,一点名气也无,离一呼百应、应者景从的局面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无缘无故的就想要人家投靠你,凭什么啊。换位思考一下,就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也不干啊。
其实,这里正心里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朱雀军要强来,自己是半点招架的机会也没有的,真到了那一步,他便只能先敷衍一番,再等瞅到机会再溜。无论如何,都要尽快离开此地,前往泸州府搬大元的救兵来剿灭这帮反贼。
李芗泉来回踱了几步,刚才他也算是试探人家的意向,如果人家不愿意,当然不会勉强--他还是相信强扭的瓜不甜,但万一有人真的“仰慕”呢。
这里正如此奸滑,须得让他好生明白如今的形势是主动权在我!
这时,李芗泉脸色一变:“为人子女须尽孝,这个我自然明白。不过我话说在前面,庙山镇如若有人跟随朱雀军,尔等不得阻拦。否则,我以串通鞑子之罪抄了尔等的家产,若是通敌,诛灭!”
说到这里,李芗泉也把自己的条件托出来了。那里正摆出一副苦瓜脸,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些反贼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事不宜迟,须得尽快逃离此地,否则一旦出现变故,只怕后果不可预料。如此,里正便曲意逢迎,假意点头称是,然后告了声罪,带着三名主首便溜之大吉了。
王大郎疑惑地问道:“大人,您为何裹挟这镇上的人呢?这样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啊!”
这里所说的“裹挟”,实际上是中国古代起义军常用的手段。每当军队到达一个地方,他们就会掠夺所有的男女青年,并将其全部纳入军队之中。这样做不仅能够壮大自己的声势,还可以把这些人当作攻打城池和要塞时的炮灰使用。
这种做法虽然残忍无情,但在当时的战争环境下,却是一种常见且有效的策略。然而,这位大人似乎有着不同的想法和计划,他并没有选择采取这种方式。
李芗泉看着如释重负的里正等人背影,他对身边杵着的张靖、王大郎道:“若是庙山镇无一人来投,说明鞑子对他们而言,要么向心力更强,要么就是恐惧鞑子报复。我们即使裹胁了他们的人,也收拢不了他们的心,这些人夹杂其中反而会影响士气,强扭的瓜不甜,朱雀军如今虽然势单力簿,但也不能随便什么人都拉进来滥竽充数,那样的结果适得其反,明白吗?”
对李芗泉这种白话加成语的习惯讲法,王大郎经常要理解半天才能理会其中的意思,但张靖在这方面就要强上一些,他在一旁插话道:“强扭的瓜不甜,这是婆罗谚语?倒也贴切!不过张某认为,当下朱雀军最为缺人,裹胁之事嘛,别无道理。”
李芗泉摆出一副从谏如流的势态:“既然张都头与王大哥都这么说,我也会考虑考虑,但我们不着急!”
张靖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李大人,里正主首乃村镇之首,皆蒙元耳目。其不投朱雀军则罢了,却不可放其归家,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啊,不如逮来杀了。”
李芗泉哈哈一笑:“那望湘村里正不就为了乡民之事而被抓了吗?张都头,你太谨慎了。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