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高宜珍来时的马车等在巷口,桃红衣衫的丫鬟守在一旁不时张望,忽地看见自家小姐被两名锦衣卫带着走出来,脸色顿然一变。
“四小姐。”她忙迎上去,却见女子一张苍白的脸,杏眼里布满茫然无措,看见她便一头栽到她怀里放声大哭,全然不顾什么世家大族的仪态了。
那丫鬟吓了一跳,忙去安抚,低声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他不会娶我了……云闲……”高宜珍哭得喘不上气,抓紧了心腹丫鬟的胳膊,恨恨地道:“都是那个小贱人……我不过劝阻他莫要带她上京徒惹风波,他竟就这样待我……”
这小巷算得上安静,但也不是无人经过,丫鬟生怕高宜珍继续哭下去坏了名声,到时候回了府恐怕第一个被打死的就是她……
更何况,她这话一出口,原本面无波澜的两名锦衣卫也神情不善,一副要上来堵了她的嘴的模样……
丫鬟忙不迭地将人哄上马车,这才浅浅松了一口气。
这头兵荒马乱着,无人注意到,小巷的另一头,一道身影迅速闪过。
那身影在一架雕花的高辕马车旁停下,俯首低声禀报了几句。等了片刻,天水碧的帘子晃了晃,里面露出一只染了红蔻丹的葱白样的手,手心置放着一物。
“本来想放过她的,怎么偏偏还要回京城呢。”
那手的主人轻叹一句,声音里似有无限的怅惘和惋惜。
裴宣一行人上京,是先到了码头,走的水路。
因是回京复命,不宜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水路至京都,会更快一些。但没想到元姝自上船没多久,就开始发晕。
整个人像是焯了水的豌豆角,蔫蔫得提不起精神。平日里最爱享用美食的人,到了这关头,却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裴宣眼看着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二两肉没几天就消了下去,甚至比原来瞧上去还要瘦弱,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少女,心疼不已。
是以船上的锦衣卫经常能看到,自家不近人情的大人日日出入船上的灶房,盯得那两名厨子战战兢兢,头冒冷汗,倒把君子远庖厨的规矩丢得一干二净。
……
裴宣带着捧着食盘的丫鬟们进来的时候,元姝正由丹兰服侍着喝茶。
见他来了,那美人忽地偏过头去往边上靠,竟是一副要避开他的样子。裴宣挑了挑眉,无声地示意下人们都下去,坐在了她旁边。
“怎么了?”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温声道。
“……我现在可丑了,不想让大人瞧见。”
还是小姑娘脾气。
裴宣失笑,哄了几句也不见人扭过头来,只好捏着她的肩膀将人扳过来。
美人一袭鹅黄色的衣裙,腰肢瞧着又细了一圈,脸上没什么血色,很是憔悴,纵然如此,微红着眼睛抬眸的样子,仍旧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裴宣装作仔细打量她的样子,末了,故意道:“瞧着是比从前逊色两分。”
元姝本来迅速垂了脑袋正丧气,一听这话,却立刻抬起了头,不满地嘟囔:“大人!哪有您这样的?”像只气鼓鼓的小兽,这才有了几分生机。
“虽是如此,也胜过这世间九成九的女子了。”裴宣叹了口气,将人捞过来揽入怀里,手掌摩挲着她骨感的后背,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所以啊,好生吃饭,养好身子骨,到时候就仍旧是这世间最美的一位。”
元姝下巴抵着他的肩膀,感受到那宽大的掌心在她后背上安抚地拍了拍,瞧出了面前这个男人是真心地在心疼她。
在他眼里,她不是以色侍人的玩意儿,他是在真心地盼望着她一切都好,就如同这世上所有举案齐眉的夫妻一样。
元姝心里暖暖的,轻轻嗯了一声,那人才慢慢松了手,回身从桌上舀了一盅汤,青花茶碗里盛着的是绿豆汤。她进来胃口不佳,荤菜是一样都吃不进去,裴宣只好让人煮些清淡又开胃的汤。
绿豆汤的豆子煮得很细软,元姝捧着喝了半碗,感觉舒服了不少。裴宣便又哄着她吃了些白菜汁熬的翡翠豆腐,没有半点荤腥,味道却是难得的鲜美可口。
她看得出来裴宣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心思,待用完了饭,见他要走,忽地起身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后背上,道:“大人,我会快快好起来的。”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裴宣微微偏头,能瞧见那双水润清亮的眸子里满满都是对他全身心的依赖。
放在从前,裴宣恐怕已经喜不自胜。但如今,时移世易,他竟变得更加贪心。
他每一刻都在希冀着,他的娇娇儿,对他除却依赖,更余爱慕。
如同他一样的,多年如一日的爱慕。
“好。”
船行至河间府,京都终于遥遥在望。
一行人不再疲于赶路,便下了船,改为陆路,自然,也是出于裴宣想让元姝养养精神的心思。
飞鱼服绣春刀一出现在客栈,客栈老板便换上恭维神色,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好酒好菜的招待着。
锦衣卫办差,本也是不饮酒的,只是指挥使大人下了令,会在此处待两日修整,一群习武的汉子也就没了顾忌。
正说笑着,一个肩挑扁担的散户进客栈送酒。大堂里的锦衣卫先拦了下来,却是一坛香味醇厚的好酒,不等客栈老板多说,便先买了下来,兄弟们分着吃。
二楼厢房上门帘低垂,元姝坐在窗边,听到下面有男人吃酒猜拳的声音遥遥传来,眯起眼睛笑,心间思量:也不知大人在不在其间,若是在,吃醉了酒不知还会不会如那晚一般……
自打上了岸,没了晕眩的威胁,她心情好转了许多,面貌也跟着容光焕发,到如今,身子骨已经养得差不多了。
她实然今晚也有心想分一杯酒,尝尝味道也是好的,可惜裴宣把她看得很紧,像待一个蹒跚学步刚长牙齿的孩子,什么过分的都不许她吃。
她细细碎碎地想着,视线落在院子里那架葡萄棚上绿意盎然的枝叶上兀自出神,等晃过神来,外边的动静竟然已经小到难以察觉了。
元姝眉梢微垂,暗道自己怎么走了这样久的神,也不见丹兰进来侍奉膳食。忽地听见身后珠帘晃动,眸子里便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纵然心中对大人“怨言”颇多,可瞧见大人,她总是欢喜的。
待她扭过身去看,脸上的笑意却滞住,唇色一白。
……
裴宣揉了揉眉心,踱步往二楼去。
上回吃酒在她面前闹出那么大的笑话,如今他对饮酒的态度就变得极为谨慎。可耐不住手下弟兄们的热情,他身为一所长官,终究还是盛情难却,喝了两杯。
只是这酒却比想象中的后劲儿大,不过是两小杯,此刻他竟走路都有些晃了。
摇了摇头,刚踏上一阶,忽地听见楼下有瓷器碎裂的声音。
裴宣心中一肃,攥紧了拳头让自己神色清明下来,快步下了楼梯。却见方才还笑得开怀的弟兄们个个不胜酒力地倒了,方才那声响,正是一名软倒在地的锦衣卫不慎摔了手中的酒杯发出的。
锦衣卫中,有好些千杯不倒的好手,怎么会全都被这酒放倒?
裴宣皱着眉头去试了一人的呼吸。
还活着。
他心中一寒,猜出这酒十有八九有问题。
放倒了武力卓绝的锦衣卫,是想做什么?
他脸色骤变,大步上了楼,朝元姝住的厢房去了。
……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棂大开着,唯有无意进来的穿堂风,时不时吹得竹帘上坠着的珠子碰撞在一块儿,清脆地作响。
裴宣忍住头晕的感觉,疾步到了窗边,有一层积灰的石台上,赫然能看出一双脚印的形状。瞧大小,应该是女子的脚印。
裴宣下颌紧绷成一条线,手掌扶住炕桌,极力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个可能。
客栈的二楼并不高,从此处的石台下去,使些巧劲,便能安然脱身。
他一言不发地打开屋里的柜子,原先她欢欢喜喜放进去的箱笼里少了一大半的首饰,衣裳也少了几件,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她带着包袱出走了。
裴宣额头上的青筋一跃一跃地跳,一时头晕又头疼,难以分析出她的动机,全凭着情绪在脑子里叫嚣。
为何要逃?
是想起来了吗?想起来她并不是他的外室,想起她从前厌恶疏离他,想起沈容安……
所以,便能毫不留情地药倒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独身离开。
裴宣想笑,却发现嘴角僵硬得难以扯动。
那他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算得上什么?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她怎么竟能这般狠心,全然当做一切是黄粱一梦。
仿若是要印证他心中这个荒唐的念头一般,他抬首,蓦然瞧见桌上放了一纸信笺。
“……承蒙裴大人悉心照料……与容安兄长已私订婚盟,此情今生不负……男女有别,大人恩情望来世再报……”
裴宣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已经阴沉地能滴出水来。
他从前曾悄悄收藏过她的信笺,他认得出,这簪花小楷,是她以前惯用的字迹。
好一个今生不负!
好一个来世再报!
陆明舒,你待我,与待他,怎就能这样不同。
裴宣温润的脸上有毫不掩饰的漆黑,捏了捏手里的玉扳指,直到冰冷的扳指上起了裂纹,才站起身来。
他要将她追回来,要走,也得把话说清楚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