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唯有极尽的缠绵,才可以将分离消抹
周五的晚上,八点未过,办公室外漆黑的格子间早已空无一人,平时都加班到八九点的,现在也早就下班,享受这难得的周末时光。
漆黑的尽头是靳成光亮的办公室,寂静得像沉默认真看书的孩子,唯有签字笔在纸上沙沙的声音。
微皱的眉头,似乎在昭示着正在思索的人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案子。又或许不是。也许那只是他近日以来特有的表征,像是某些伤,难以排遣,积聚在了他的眉里他的眼里。
落地窗外是繁华的街景,霓虹灯光像是要把这黑暗的夜照得像不懂人伤悲的白天。如流水的车,喧闹的人群,高级店铺里精致的人体模特,无不昭示着这个城市的繁华。
然而,这一切的繁华,都被薄薄的透明玻璃阻挡在了靳成的世界之外。如果孤独,过度的繁华是不是有点无耻?
多么怀念那个山清水秀的家乡,多么怀念那个山清水秀的暑假,还有那一股清澈的小溪流。
而现在呢,那一股清澈的小溪流,是否流淌在别人的心田?清凉是否正漫过那个人的脚踝?
人类其实挺奇怪,总在说着多么怀念家乡蓝蓝的天空,怀念家乡洁白的团云,怀念家乡青绿的草场,怀念家乡清澈的溪流,却不肯归家去,如囚徒一般将自己困束在这座看似繁华其实寂寞到深入骨髓的城。
也许,不肯离开一座城,大概是这座城里,有她。
长时间不停的工作,带来的是身体无限的疲乏,也许疲乏的不是身躯,而是躯体里静静躺着的某部分。
不知道多少时日过去了,却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外面的世界,还不愿意想她已成为别人的妻子后该如何把握自己以后的人生,忙碌的工作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或者说是避难之所。
靳成签过一份文件,刚要合上文件夹,躺在一旁的手机响了。拿起来,滑过屏幕,是家里的电话。
“阿妈。”声音里仍残留着掩饰不掉的些些疲惫。
“阿成啊,你怎么这样咧,怎么和小溪吵架了?还好几天都不理她?”电话里传来阿妈语气不善责备的声音。
阿妈并不怎么知道他和小溪的事,以前她问小溪为什么都不去家里了,他也只是含糊带过,他不想告诉阿妈,他和小溪已分开,毕竟那时候相信啊,相信他们最终会在一起,也只有那样相信,他才得以坚持下去。
可是现在,阿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溪这么好的女孩子,你怎么整天跟她吵架?怎么这么多天都不理她?她都回来这么多天了,你就没找她?”
“阿妈,您说什么?小溪她……”靳成莫名其妙。
“她什么,她喝醉啦,在阿前家,和一帮人喝酒呢,这个时候了都还没回来,她那么不高兴,你一个男孩子怎么就不知道让一下,怎么就不知道哄一下!”
她在靳前家?
“阿妈,你说小溪在哪里?”靳成不确定阿妈所说的话,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再次确认。
“阿前家!”靳妈妈有点没好气:“今天阿前家三儿办满月酒,她就过去了,拉着人家跟她猜拳,喝酒呢。”见靳成不说话,以为他没话说,靳妈妈叹了叹气,继续说道:“唉,前几天她一个人回来,我问她怎么回来了,她说你跟她吵架了,还不让我告诉你她在家里,看你着不着急。阿成啊,上次小溪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你们是不是也吵架了?那几天她都没以前那么爱说话了。”
靳妈妈继续唠叨:“阿成啊,小溪是女孩子,你要多让着她点啊。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难得不嫌弃咱们家穷,愿意跟着你,你要懂得知福惜福啊……”
“阿妈,我知道了。”没等阿妈唠叨完,靳成匆匆把电话挂掉,还没来得及思考什么,长臂已拎过公文包,拿起桌上的车钥匙,疾步走出了办公室。
高速路两旁忽亮忽暗的灯火明明灭灭地照射在靳成的脸庞,刚毅的俊颜上是无法掩饰也不想掩饰的激动。他不知道小溪此刻为什么会在他的家里,只知道,他必须回去,而且必须现在回去。
车速快得惊人,快得几乎要惊动交警叔叔。回家本来三个小时的车程,今晚却不到两个小时便已到家。
靳家村是一个小村,一到村口,稍微热闹的人家便可听见。而此时,靳前家的热闹仍未散去,笑闹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靳成不回家,直接到了隔壁靳前的家。院子里,一桌人还在迷迷糊糊地猜拳喝酒,基本上都是村里的小伙,似乎都已喝高,却仍不肯罢休的样子。
桌子底下被踢倒了好几个烧酒瓶子,小溪就坐在烧酒瓶子旁边,招呼着还要跟每个人猜拳。
靳成走过去,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喊:“小溪?”
小溪回过头来,醉眼迷离,模糊中看到靳成的身影,于是咧开了嘴冲他笑,像是等到了归家的夫君:“阿成,你回来啦。”
靳前他们看见靳成,却要招呼他一起喝酒,靳成没理他,扶着小溪站了起来,小溪一个踉跄,倒在了他的怀里。
“小溪,我们回家吧。”靳成柔声说道。
小溪从靳成怀里挤出脑袋来,大着舌头对那帮人笑嘻嘻:“阿前啊,阿成回来啦,我不跟你们喝了,我要回家啦。”
靳成扶着小溪走出了院子,她的脚步虚浮得一步重一步轻,歪歪扭扭地走着。靳成一个打横,将那么轻盈的她紧紧地抱拢在了自己怀里。
深醉的小溪像是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归宿,搂着靳成的脖子,深深地安心睡去。
靳成抱着小溪回到家,靳妈妈还在看电视等她回来,看到他,惊讶过后依然是慈爱的埋怨,张罗着要给小溪煮醒酒茶。
“阿妈,您去睡吧,小溪有我就够了。”
靳成把小溪抱到她住的房间,在脚踏到门墩的时候却迟疑不进,一个转身,还是把她抱进了自己的房间。
轻轻地把她放在竹席上,拉过薄被单盖在她的身上。昏黄的灯光下,小溪的脸颊娇嫩绯红,长长的睫毛覆在上面,像停留栖息的小蝴蝶。而长睫下,还是那双灵动的眼睛吗?
好久好久,都没能像现在这样看过她,好久好久,都没能像现在这样靠近。小溪,你真的回来了吗?
靳成俯身,在小溪的额上轻轻印上一吻,左手触及到的脸颊却微微发烫,不由得隐隐担心起来。
靳妈妈拿了杯水进来。“半夜她渴的时候给她喝。”然后担忧地看了眼躺在床上熟睡的人,一步三回头走了出去。
半夜,小溪忽然觉得难受起来,断断续续地呢喃着阿成,阿成,低低地,犹如梦中呜咽。搂着她在一旁不敢深睡的靳成被惊醒,探手覆上她的额头和脸颊,却没有想象中的滚烫,于是放下心来。
靳成坐起身来,把小溪紧实地抱在怀里,仿佛一放松就害怕她消失不见,仿佛一放松怀里的人儿就只是自己的幻想。
靳成的心也跟着她的呢喃抽动起来。在那些没有他的日子里,她是不是也这样,在梦里都喊着他的名字?是不是也这样,在梦里都找不到他,然后低低地哭泣?而当初听说她独自一个人到贫困山区支教的时候,他竟然觉得也好!等她回来的时候,等他功成名就的时候,等他拥有足够的力量抗衡的时候,他们就可以重新在一起,摈弃一切,依然可以像从前一样!
可是,他怎么可以!日日夜夜受尽相思折磨已是他活该,他怎么可以让这一切也发生在她的身上!
靳成的心微微地叹息着。然而,又是多么无可奈何,贫穷的无奈,年轻的无奈,命运的无奈,还有生活的无奈。
他恨过那个人么?一开始,他是有恨过的,他恨那人,在他觉得生活可以一点一点美好起来的时候,在他以为可以支付生活的时候,那个人那么轻易就毁掉了他的自信与自尊。
他恨小溪吗?他恨!哪怕她在他面前稍微提过那个人,他也不至于那么措手不及,不会那么狼狈,不会那么难堪。他忽然成了入侵者!他忽然成了介入他们婚约的第三者!
可是,这些所有的恨,都不及离开她所带来的痛苦,像毒蛇,日日噬咬着,毒液漫延全身,疼痛不堪,麻木不仁!
是什么时候开始从这种痛苦中缓过来的?不记得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痛苦变成了贪眷,贪眷与她在一起时的温存,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坚守的支撑,确信最终会回到她的身边。
似霜的月色打小小的窗格穿进来,银色的一片照在泥土铺就的地上,照在搂着心爱女子的人身上。
“小溪?”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靳成试探性地喊了她一句,不料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难受是吗?”轻柔的声音问。
小溪却定定地盯着他的脸庞,不说话。隔夜的酒精弄得她的脑袋生疼,记忆有片段的缺失。只记得睡去前是在阿前家里喝酒的,也记得被人抱了回来,却不记得那人是阿成,这情景就像几年前在晓筠的婚礼上喝醉了的时候,那时候她以为看到了阿成,原来真的是阿成。
小溪咕噜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窘迫地坐在一边,耷拉着脑袋。
“对不起,我又喝酒了……”
靳成看着她,沉默着。迷蒙夜色里,他都看得清她脸上的懊恼。她为喝了酒而跟他道歉?
小溪见他不说话,更懊恼。其实她是还不知道该怎样融洽地回到他身边,而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溪从床上跳下来,迅速说了句“我回房间睡了”,就急急往外走。身后的人长臂伸过,从背后抱住了她,一臂揽住她的腰,一臂横过胸前握住她的肩。
靳成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成为血肉的一部分,从此都不再分离。
他的脸庞贪恋地埋在她的发间,来回摩挲着,低哑的声音在问:“你是,可以回到我身边了,是吗?”
伫立良久。小溪抬手握住他的手臂。“阿成,我以前看爸爸妈妈在一起,觉得爱情是甜的,和你分开之後,我觉得爱情是苦的。可是,爱着你这件事,一直都是甜的。我已经没办法,没能力,再爱上别的人。我……”
未待她说完,靳成已将她反身,捧着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极尽全力地吻了下去。
小溪攀上他的腰,更用力地回吻着他。她比他,更渴望得到。
靳成将她抱上了床。朦胧的夜色里,似乎唯有极尽抵力缠绵,才可以将这四年的分离消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