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夜色隆重,像浓重化不开的忧伤
终于回到。
宁谧的村。
靳成把车子停在离家不远处的一块小空地上,拎过车里的东西往家里走去。院子的墙头还是一样的破败不堪,一样的青瓦白墙。
阿妈不愿意被接到城里生活,也不愿他拆掉老屋重新盖楼房。她说,阿爸在这里,她的根也在这里,她不愿意离开阿爸到陌生的城市。屋子是阿爸在的时候,一砖一瓦筑起来的,怎么能拆掉。
其实把一个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接到大城市生活,也很难,陌生的环境,不通的语言,让人无措的现代设施,无一不让他们越来越孤寂。在村里,至少还有左邻右舍。所以他只好作罢,只是得空便回来陪母亲。
唯有回到她身边,才会得到心安。而后天,便是小溪和高斐订婚的日子。只前一天,他便没有足够的勇气待在那个城市,看着她嫁了别人。
他几乎逃离一般回来,他害怕,城里的每一个街头每一个巷尾每一个角落,都散漫着喜庆的因子,而他的悲伤也将散漫在那个城市的每一个街头每一个巷尾,每一个角落,多鲜明对比的讽刺。
她和那个男人,都拥有如此显赫的家世,必定有一场举世瞩目的盛大的世纪婚礼吧。他做不到,在电视上,在报纸上,甚至广场的宣传大屏幕上,都看到她巧笑嫣然地站在那个男人身边,依然淡然自若。
只怕会心痛至死!
尽管嘲笑他是个可怜的懦夫吧,但他真的疲惫不堪了。四年来的支撑忽然轰然倒塌,四年来赖以坚持下去的动力骤然止歇,整个身体都像运作太久了的机器,出了故障,难以维修。回家也只是暂时的逃离,那么后天过后呢,又将何去何从?依然留在那座城么?一辈子都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站在另一个人身边,与己无关?
可是,即使心痛得要死了,他又能做什么!带她不顾一切远走高飞么?时至今日,她又肯?如果不是真的爱了那个人,她肯这样嫁了?
原来,她爱上了别的人,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心痛到死的感觉再次卷来,犹如泛滥洪水,简直要把他整个人都淹没!然而这一切的痛彻心扉,都不过是他当初轻易放弃她的活该!
村里各家各户早已炊烟袅袅。阿妈应该已经做好饭了吧,她不知道他今天回来,她应该又是舍不得花一分钱,买一份肉,每日都只简单地吃自己种的青菜,尽管日子早已今日不同往昔,她的节省或者与生俱来,她早已简约成性。
稍稍调整内心紊乱的思绪,总不能让阿妈看到他的心伤不是。
靳成手握住院子木门的手把,准备推门而入,却在听到院子里那声娇呼时蓦地停住,以为出现了幻听,就如同在很多时候以为听到她清脆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喊他阿成阿成一样,急切的找寻,却徒劳无功。
然而,院子里,她的声音是那样真真切切地再次传来:“阿妈!再不来吃饭菜就凉啦!”语气有些些的不耐,又满含撒娇,像做了一辈子的母女。
靳成急切地推开院子的门。一览无遗的厅堂上,小溪正把菜从厨房里端出来,两个碗两双筷子摆在小小的桌子上,安静而温馨。
院子里正在收拾的阿妈听到他推门的声音,抬起头来,露出慈祥的微笑:“阿成回来啦。”
“嗯,阿妈。”沉吟,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怔忡在厅堂上的人儿。
靳成走过去,呆滞地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低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消化小溪就在眼前这个事实,如同那年的暑假,她忽然就出现在了自家的院子里。
“阿成,你回来了,我刚煮了饭……”小溪喏喏地开口。
“你……”疑惑亘在胸口,却一个也不知道怎么问。
“我给你拿碗去。”小溪说着就又走回厨房拿了一副碗筷。
心不在焉的一顿饭,小溪却吃得若无其事,还跟靳妈妈一边聊着村里的趣事。她还是喊靳妈妈“阿妈”,其实并无特别,大二那年跟靳成在一起之后,她就随他那样喊靳妈妈“阿妈”,后来即使分开了,也还是一样。
也许就像那年暑假,在村口的榕树下,她抱着她时的心态一样吧,就算只做女儿也是好的。
靳妈妈是个早睡的人,在厅堂里看了会电视就直打哈欠去睡了。
小溪和靳成坐在堂屋前的石阶上,皎洁的月挂在当空,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靳成家的屋子与那种四合院大不一样,主屋厅堂不设墙便也无门,两边对称各两个房间,所以一进院子,整个屋子的结构便一目了然。
大一那年暑假,隔壁十三叔家小儿子靳前结婚的那个晚上,小溪也是这样坐在石阶上,等靳成回来,那个晚上的月色也是这样美丽,这样宁谧。那时的她心里在想什么呢,也许什么都没想吧,就只是那么专注地等他回来。而当时眉眼那么深的他,欲言又止,他又想对她说什么?
一样的夜色,一样的虫鸣,一样的石阶,只是心境早已不一样。
“你怎么在这里”靳成坐在她的身边,看着自己双手交握圈出来的那一小块地方,语气平静,亦难掩内心翻涌。
“我出来散散心,明天就回去了。”
是这样。心底里苟延残喘的那一点点欣喜,终于可耻地消失。
早知道结果不可改变了,不是吗,何必再问一次,何必还残存希望,何必让心脏再承受一次钝痛。
或许心有不甘才会这样傻吧。
小溪问他:“你额上的伤,好了吗?”
靳成一怔,随而淡淡:“没事了。”
很久过后,小溪喊他的名字:“阿成……”
“如果……我不是爷爷的孙女,如果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女孩子,你当初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
是这样吗?或许是吧,谁说得定呢?或许还有别的无奈,或许还有别的阻拦。
可是,如果你都没法再回到他的身边,再去假设再去计较当初,都有什么意义?
“一直以来,我想要的,不过是让阿妈过上不再操劳的日子,湘湘可以安稳地念书。似乎有了你之后,会想要更多。你的家世太过于显要,我那时无法承担。”
可是阿成,你有没有记得我曾说过,我想要的,也不过是与你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日子?我的家世,我没法选择,但是我能选择自己要过怎样的生活。你就那样离开了,都不问过我愿不愿意。
当然,这些话现已无从说出口,因为,还有另一个人,在那座城里,等着她,举赴一场盛大的婚礼。
“你要结婚了,真好……高斐,也许比我更适合你,你们终究会幸福。”
终于知道,这样的话,很苦涩,却也真实。也试过,他在他们的背后,看到他对她的宠溺,看到他对她也是千般万般的好,那些都是他不曾给予过的,都是他曾无法给予过的。他对她的好,连他自己都感动。
可悲吗?尽管也是因为那个男人,他离开了她,他应该恨他的。可是现在,谁该恨谁,已经模糊不清,毕竟到底是他离开了她,到底是他伤害了她。
而当初,他是真的想离开她么,跟她吵了那一架之后,他就被公司安排去了国外培训,再回来时,她已经离开那座城市。
“你也知道终究,那么,终究是多久?”小溪喃喃,很茫然。
终究会幸福吗?可是阿成,你知不知道,没有你,即使幸福,也很勉强。
没有你,怎么肯轻易幸福!
第二天下午,早早吃过了饭阿妈才放他们回去。靳成昨天才回来,小溪本想一个人回去,让他多陪陪靳妈妈的,而且县城今年通了高铁,回家不过两三个钟。
靳成却执意不肯。
车开得很慢,仿佛永远都不想走到尽头。可是,车子终究到了小溪家的别墅外边。
两个人都没有下车的意思,却都沉默不语。靳成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前方,那里一片虚无。
过了许久,车门终于被打开,靳成缓缓走下车来,绕过车头,打开了另一边的车门。
小溪踏下车来,无力地望了他一眼,最终提起脚步,向家里走去。
才走了两步,手腕被人从身后拉住,轻轻盈盈地拉着,却顽皮地不想放开。没有回头,也能想象得到身后的人有怎样难过的表情。
靳成就那样拉着她的手,不放开,低垂着头,像个耍赖的小孩。从没想过,原来真正放手,这么艰难。因为一放开啊,就再也没法再牵起。
他每一分每一毫的难过都清晰地从他的手掌传来,无可自抑。何曾见过他这样,像受伤的小孩,像顽皮耍赖的小孩,心疼的痛楚无以复加地袭来,小溪感觉整个人都要崩溃了,蹲在地上,低低地饮泣了起来,然后渐渐地,变成了歇斯底里又压抑的哭泣。
夜色隆重,像浓郁化不开的忧伤。
靳成,依然那样站在原地,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可是,终究得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