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那就这样吧
高斐夭折了。
苍白的病房走廊,静悄悄的,了无生气,又似乎无处不听到声声挽歌,悲戚,凄凉。似乎听到渐行渐至的脚步声,未走近,又渐行渐远。
医院真是一个复杂的地方。有人在这里到来,有人在这里死去。
小溪手捧一小扎白百合,从走廊那头走来。重兵把守的高级病房门前,西装革履的保镖喊了她一声“任小姐”,继续恪尽职守地警惕着周遭的一切,搞得跟重要国家领导在此似的。
小溪朝他们略略点头,黑衣大哥为她推开门。
好吧,他只是腰折了而已啦。
高斐半倚在病床上,右腿长伸,左腿弯曲着,慵懒的体态,凌乱的发,微卷着,似要搅动万千少女心。微卷的额发下,俊美的脸庞却异常认真专注,翻阅着搁在腿上的黑色文件夹,然后干脆利落行云流水般签上自己的姓与名。
他没有穿病号服,而是穿着自己的居家服,因为他嫌病号服太丑!随他吧,反正医院是他们家开的,他就是想在医院里开派对都不会有人管他。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溜进来,逗留在他美丽的侧颜……啧,这厮。长得好看了不起啊,一把年纪了还搞得跟从漫画中走出来的落魄美少年似的。
小溪走进去,将窗台上昨日的白玫瑰换下,然后走过去把他落在床上的签好的文件收拾好,俨然一副小秘书模样。
“也没见你的工作有多闲,都不知道你哪来的时间整天跑山里……”小溪忽然顿住了动作,怔忡了会,又若无其事地收拾文件。
那日,从山上冲下来的横木击中了高斐,他放开了她的手……再找到他的时候,已是伤痕满身。
获悉而来的高家把他接回了城,从此重兵把守着,唯恐再有闪失。那些惊慌,那些恐惧,那些无措的泪,都遗落在了满目苍夷的山涧里。
从山里回来,已过半月之久。高家人从小盛宠着她,没有一个人责怪她,甚至关心她比关心高斐更甚。
可是,如果不是她,他不会总是丢下公司的事情不管,千里迢迢去陪伴。
高斐放下手中的文件,呆呆坐在床边,茫然地看着小溪,仰头问她:“你是谁?你为什么总是来?”
小溪把文件放到一边,撑着膝盖站在他面前,把脸凑近:“别玩了,你伤的是腰,不是脑子!”她想了想,扬了扬唇角,说:“腰没事了吧?”
高斐抓着她的胳膊,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床上。他盯着她,咬牙切齿:“我的腰,很好!你要不要试试?”
小溪愣愣:“试什么?”
高斐盯着她,许久,然后缓缓抬手,覆上她的眼睛,低头,一个很轻很轻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掌心之下,她合上了眼睑。
移开手掌,高斐说:“小溪,跟我结婚吧!”清亮的眼睛,满含期待地望着她。
“你看啊,我已经老大不小了,眼看着就要年老色衰了,我得赶紧结婚了啊。家里的老头子也催得紧呐,要不我怎么老是躲到深山里去呢。而且吧,小溪,咱们可是指腹为婚的啊。”
是了咧,他已经三十三岁。他三十三岁了,竟没正经谈过一个女朋友。三十三岁,他本该早成家了的。她是不是辜负了他太多……
“小溪,你愿不愿意?”他的声音变得很柔很柔,柔得仿佛可以挤出一缸水来。
小溪垂下眼帘,没再看他,呐呐:“都,都没有戒指……”
就这样吧。
再也等不到那个人。
高斐闻言,愣了愣。他大概没有想到小溪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放开她,站了起来,挠挠头:“呵呵呵,本来没打算你会答应的,所以,也没有准备戒指。”
哎,什么人啊,求婚都这么没诚意。
任、高两家获知了消息,开始比以往更频繁地走动了起来。
爷爷说,要给她一个盛大壮观的世纪婚礼。
高斐却说,先订婚吧。
只是订婚礼,高斐却表现得像一个要马上结婚了的幸福男人模样,出院后,从仪典流程的每一个小步骤,到布置会场的每一朵玫瑰花,都仔细得过了头。
小溪笑看着……
可是,为什么心头总是有一股淡淡的茫然,拂不去……
上午,小溪抽空去看了晓筠。自有孕那一刻起,她就被命令放下了所有的工作,专心在家安胎。
商卓在上班,家里只有晓筠和一个照顾她的保姆阿姨。两人窝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墙上液晶电视放着,却没人认真看。
晓筠唠唠叨叨跟小溪说着近来的一切,说自己和商卓师兄咋啦咋啦,说沙沙和文君最近又咋啦咋啦。小溪笑着听着,多数时候沉默着。她悲哀地发现,她和她们似乎离得越来越远了,她们的开心与不开心,她们的快乐与不快乐,她们的无奈与悲伤,她都没再参与。
小溪轻轻趴在晓筠已隆起来的小腹上,用心聆听着什么。晓筠母性大爆发,抚着她的长发,说话都充满了慈爱。
“小溪,我总觉得,我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幸运的一个,所以都不敢不珍惜。”
“晓筠,你值得起这些所有的幸运。”
晓筠笑笑,抚着她的长发就像在宠爱自己的孩子。“那你这次回来就不回去支教了吗?”
“嗯。”小溪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继续趴在晓筠的肚皮上。“我还不够伟大吧,所以没能坚持。”
“小溪,不要觉得愧疚,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你也总该有自己的幸福不是?”
“所以啊,我要和高斐结婚了。”
这个消息,小溪几天前才告诉晓筠,当时晓筠挺欢呼雀跃的,这时却声音低低地问她:“你想好了吗?”
是啊,小溪,你想好了吗?在我们风华正茂的大学时代,我们看着你那么炽烈地爱过一个男子,纵使在分开的日子,仍心心念念不忘,你真的想好要嫁给别人了吗?在你仍然那么爱他的时候?
“在危难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害怕失去高斐……晓筠,祝福我吧。”
小溪听到了婴儿的动静,心里忽然得到了安宁。“晓筠,我听到了宝宝在动。唔……好期待宝宝的到来哦。”小溪轻轻拍了拍晓筠的肚子:“小宝贝,乖乖地先待在妈妈的肚子里知不知道,要听话,不要让妈妈辛苦,知不知道……”
晓筠好笑地拍拍她的头,说:“怎么感觉你才是孩子他爹啊。”
这时,商卓下班回来,推门进来就听到晓筠对小溪说“你才是孩子他爹啊”,扔下公文包,飞扑过来,推开小溪,抱着晓筠的大肚子,惊诧又苦情:“什么?你说什么?小溪才是孩子他爹?”
晓筠很配合地“声泪俱下”:“亲爱的,亲爱的,对不起,对不起……我骗了你,对不起……”
小溪在一旁,已然愣呆。这商氏夫妇的生活,可真有情趣。
小溪揶揄道:“师兄上午下班都要回来呐,是有多惦记咱晓筠宝贝啊。”
商卓哼哼:“我要是不回来,还不知道你竟然才是孩子他爹!”
小溪摆摆手,起身告别,不想再逗留,以免影响人家夫妻俩的生活情趣。
人的快乐,其实很简单。她爱闹,他陪着闹。
从晓筠那里回来,爸爸妈妈不在,小溪一个人解决了午餐。在山区里那么几年,她是有成长的,至少在解决温饱这个问题上。爸爸妈妈在家的时候,总是爸爸下厨,她和妈妈就像两只可怜的小狗,等着吃。爸爸不在,她就多数时候在爷爷奶奶家,或者高斐那里。
闲步上二楼的卧室。房间有点乱,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而订婚之后,她大概需要住进高斐家了。
小溪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看着挂在衣帽架子上高斐送过来的乳白色长裙礼服发呆。
她真的要嫁他了吗?
伸手抚了抚长裙,丝质触感极佳,像一抹温凉的水。她没有想过的,自己嫁人的时候竟会有这么多忧思。对高斐,不知道是不爱,还是不够爱。
但是,高斐是好的,不是吗?这世上,有多少人是嫁了如意的郎君?她会试着爱他,爱情的那种爱。
小溪挪了挪身子,打算收拾一下被她凌乱了一地的房间。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也没有收拾。
前几天,她回了一趟学校。学生已放暑假,学校里只有老校长留守,交代了工作,收拾了行李便回来了。
她的学生基本被父母接到打工的城市过暑假,她没再见到一个。也好,有的离开,她恐怕无法做告别。
拉过行李箱,打开,不过是几套换洗的衣服。而行李箱里,有一个夹层,夹层里有一只红木小盒。拿出来打开,镯子依然翠绿通透。轻轻一抹,清凉就环绕在了她的手腕上。她以前都舍不得戴,害怕因为自己的粗心有丝毫的毁损,至珍至宝地宝藏着,舍不得归还。她想,也许她和他就像站在这镯子的两边,她站着不动,他沿着镯子,总有一天会走回她身边。
可是现在,她要向前面走去了,她不得不将它归还。
从手腕上褪下镯子,温凉消失。
小溪从床上拿过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着,试着拨他以前的电话号码,她不确定他是否有换。
电话是通的,响了几声,还没有人接。
办公室里,靳成正埋头翻阅卷宗,被放在一边的手机震动打断。随手拿过来,划开屏幕,动作在看到屏幕上跳跃的那个名字时,顿住。
多少多少次了,他从通讯录里翻出这个名字,却没有拨出去过。而四年了,这个名字也没有再拨进来。
现在,这个名字正在他黑色手机上跳跃着,和从前一样欢快。
抑制住胸腔里潮动的情绪,把绿色听筒滑倒红色那边,然后电话那头就传来了熟悉又不确定的声音:“是,靳成吗?”
心脏又痛了起来。
走出大厦,小广场喷泉边,夕阳里,她恬淡安静地站着,微卷的长发在风中飘摇。
小溪看着他向自己走来,步履间已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的从容沉稳。
“你找我,什么事?”他低低地问。
小溪仰着头看他,就像以前的很多很多时候。
哦,原来他还是喜爱穿白色的衬衫,袖子挽起。
哦,原来他的刘海是这样长了,完完全全遮住了他光洁的额,像要隐掩某些伤。
小溪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这个,要还你了。”
要还你了……
靳成缓缓伸手接过,打开,竟然是阿妈送给她的手镯。
“本来,很早以前就应该还给你了,只是……只是一直忘了,很抱歉。”
“不必!你可以留着。”
小溪猛然抬头望他,一会又缓缓低下。
“我不能……我过几天就和高斐订婚了。这个镯子,应该送给你心爱的女孩子。”
小溪笑笑,心里却比哭还难过。
靳成整个身体都僵住。她,要嫁人了?
她竟然!
她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哦,好,我知道了,恭……恭喜!”
靳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办公室的,他只记得,那天他身后的喷泉,像人苦涩的眼泪。
小溪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车辆在身边驶过,人丛在身边流过。心很闷,很闷,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终于忍不住蹲在无人的街角,无声无息地哭泣。
他们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关联了,再也没有了!
不远处,高斐坐在车子里,望着对面蹲在地上哭泣的小溪,满眼满眼的伤。
他是要赶着去布置他们的订婚现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