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前生梦断
苏陌鹂在寒山墓上过生辰的那一天，尹鹤归用最狠的话语在他和她之间生生划出一道永远也无法补救的深渊。
她只知道他是在伤害她，却不知道那一日他险些就要将理智抛却，不管不顾的和她在一起……
那一日，她让他在天亮之前去寒山之巅找她，他如约而至，却从未想过她竟然会脱下惯常的白衣，换上一身艳红色的衣裙。
玉仙二字绝非浪得虚名，她实在太过美丽。
烛火点明了他最喜欢的松鹤听泉台，他最爱的人正身着一袭红衣逆着风站在他最喜欢的地方，微笑着对他伸出手。
她站在那里，烛光相映间，仿若断开了黑暗的天地。
在那高耸入云的寒山之巅、在那混沌未醒的初晨时分，她好像是在用那漫山的烛火告诉他，她会带他离开他曾经绝望无光的世界……
其实尹鹤归一直都知道，人心一直都冷着不可怕，因为他就生活在那里，他适应了那般环境，并从此冰冷的生活下去。
就如同上一世未遇见她的时候，他在他冰冷的世界里从未有过一丝波澜，更是从不知道何为伤心、高兴、名利、生死、悲欢。
那些，于他而言都是从不感受、从无意义的事情。
但，一旦当他这种人接触过他能感知到的温暖之后，那曾经的一切便会变得绝望而孤独、可悲又可怜。
所以当他遇见她之后他便明白了，可怕的不是冰冷残忍的世界，而是感受过温暖后再回到冰冷之中。
前世，当他认识了苏陌鹂之后，他便在这种可悲的孤独里，一陷数年。
这数年的恐怖，不亚于苏陌鹂毁容苍老后的绝望。
可是，今生他为了守她平安，义无反顾的扑到曾经的绝望之中，再这般孤绝的过上十数年、数十年。
他要在无可挽回的冰冷之中度过漫长又崭新的余生，他不想逃开，反而是努力的想让她离开他，想保护她平安。
为此，他不惜让她崩溃、让她伤心。
他以为，他足够坚强。
他以为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觉悟。
可是在她生辰那日，当他看见她站在朦胧的烛火中、站在将明未明的天光下、站在他最爱的听泉台上穿着红衣微笑着对他伸出手——那一瞬间，他根本顾不得他应该推开她，他只想沉醉在这一场虚无的梦里。
他明明很清楚那是一场梦，如同他每夜惊醒前做的美梦一般易碎脆弱。
他也明明知道等他沉浸在她的笑容里时，他这温暖幸福的梦就会惊醒，取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黑暗与无望。
可他还是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所以那一天在寒山之巅，他颤巍巍的伸出了手，胆怯的握住了她。他那时不敢用上一丝一毫的力气，唯恐碰碎了她，惊醒了梦。
但她却紧紧的握住了他，让他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她的温暖和真实。
她拉着他走上台阶，搂住他的手臂指着青牛石上的小案，对他笑道：“瞧，那上面有两碗红豆粥，一盘棋，还有一对儿遮在屏风后的龙凤烛。”
“龙凤烛？”他不自觉的疑惑出声，继而，他听到她说：“龙凤红烛引天明，从此生死不离卿。”
仅此一句，她便撞碎了他故作坚强的防线，那是上一世她嫁给他那一夜说的话。
那时他刚杀了齐太傅，又以为她要嫁入冯家，万念俱灰的时候，她答应嫁给他，与他私奔。
在松杏小院里，第一场欢爱后，她倚在他的怀中，隔着龙凤红烛望向窗外初破云端的朝阳，认真的对他说了这句话。
从此，这句话就烙在了他的三魂七魄上，轮回百世也不可能会忘却。
他从未想过在她失忆之后、在这情缘寡淡的重生之世，他还有机会听到她说这句话。
所以那一瞬间他恨不得紧紧的抱着她哭出来，他想说他很想念她，他很想与她回到渔村，很想一分一秒都不与她分开——
可惜、从来，他都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伤心之态。
他以为他早已学会了不痛不悲，没料，竟仍控制不住眼泪模糊双目。
当时，他偷偷的吐匀了呼吸，撑着双眼，让泪水干涸在风中。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敢让她发现任何破绽。好在很快元柏就来叫走了他，也算是救了他。
他知道，凭她的性格很难会乖乖的等在听泉台，所以他肆无忌惮的跟手下们说着残忍的行动，因为他知道她正在外面偷听。
那天他把残忍的言语当成利剑，狠狠地豁开了她的心，同时也在自己的心中砍了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他看着她伤心到昏厥，看着她被元柏抱走，他知道他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前世梦断，今生至此，从此后，他就是她的陌路人……
苏陌鹂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嘴角有一丝辣辣的甜味，她舔了舔，发现是她最讨厌的姜味。
谁给她喂了姜味红糖的东西？
她惊讶的坐起身子，发现小腹前还有一个温暖的汤婆子。
她摸了摸嘴角，想起来上一世尹鹤归最喜欢在她来月事时喂她生姜的东西，她不喜欢，他就偷偷的将生姜剁成沫儿，甚至碾成汁液，混到她的食物中，试图用其他的东西盖过去生姜的味道。
“这是他替我准备的？”苏陌鹂摸了摸湿润的嘴角，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门口的时候闻到了红烧兔肉的味道，馋得直接推开了门，发现门前有个圆椅，椅子上放了食盒。
她打开食盒，看见了一道红烧野兔肉、一道清拌黄瓜丝、一碗红枣粥和一壶红糖水。
她浅笑着垂下眼眸，欢喜之中带上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感觉。
她拎起食盒，径直走到尹鹤归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
苏陌鹂道：“劳烦鹤神费心给我准备了这些。”
尹鹤归不说话，他坐在窗边，凝神看着棋盘。
苏陌鹂走过去坐到棋盘的另一边，怪声道：“哟，鹤神，您脑子不太灵光啊，这棋刚开局，您有什么可想的？”
尹鹤归放下手里的棋子，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个一个的收了回去。
苏陌鹂坐到了他棋桌的另一边，端出野兔肉吃了一口，含糊的说道：“你知道么，自从一个月多月前，你伤了冯家父子后，我一直过得很焦心。”
尹鹤归的手微不可见的顿了一下，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应声。
苏陌鹂端起红枣粥呼噜噜地喝了一口，接着说道：“我怕你会伤害我爹爹，我真的特别害怕。这一个月来，我要么安慰自己，你不会的，如果你想杀我爹爹，你大可以在那一日直接将他杀死，没有必要走。
“并且你还救下了陌椋，所以你一定不会伤害我爹爹的。可是我又在想，你为什么不会呢？”
尹鹤归敛眸，他没想过如今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苏陌鹂还会想要相信他。
苏陌鹂夹了一筷子黄瓜丝，放到粥里拌了拌，喝了一口继续说道：“我想，你是鹤神啊，你有什么不会的？江湖上的人都是怎么评价你的？冯家人怎么评价你的？
“我爹、我弟弟、新言和木西、我身边所有人口中的你、和我在寒山墓上亲眼见的你，都是那般的残忍无情，我怎么可以相信你不会伤害我爹？所以，我真的特别担心。”
苏陌鹂说着，又夹了一筷子兔肉，边嚼边说：“你说你不爱我，我很伤心。但是即便我受伤了，我这颗心还是不肯死。”
言落，苏陌鹂终于放下了筷子，把手捂在心口上，苦笑道：“所以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再亲口问一问你。
“关于你这个人、关于你那颗心、关于你的事情以及你对我的情意，我全都要再问一遍，不然，我绝不会死心的。”
说着，苏陌鹂放下碗，伸手制止住尹鹤归收拾棋盘的动作。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你做的事情不得不让我起疑心，怀疑你到底是真的残忍还是装作残忍。
“因为我们前世生活的太幸福，我实在不能因为你今生这几个月的言行举止而否认你。并且，就算是你早已厌弃了我吧，那你今日为何要替我做这些粥菜？
“尹鹤归，你该给我个解释，不对吗？”
尹鹤归冷漠的看着她的手，终于开口道：“我如何，对你而言都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的前提，是你对我毫无情意。”
苏陌鹂攥紧了他的手腕，说道：“我还爱着你，我能确定。所以，我需要你认真的回答我，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就算你知道了，又有何意义？”尹鹤归试图将手抽回来，苏陌鹂却越发握的紧了，认真的说道：“意义无非两种，要么我对你失望透顶，彻底放弃你。要么，我还继续爱你。”
尹鹤归闻言不语，将手臂放了下去，苏陌鹂便握着他的手腕与他一起落在了纵横交替的棋盘上，沉声道：“尹鹤归，有没有意义，要我说了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