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过浮梦
“你说上辈子的事……”苏陌鹂猛地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于刹然之间轰然倒塌。
她望着面无表情的尹鹤归,不敢置信的问道:“你说你都记得?”
“我都记得。”尹鹤归倨傲的看着苏陌鹂,平淡如常的说:“一件事都没有忘。”
“为什么?”苏陌鹂脚下发软,头晕目眩的后退了两步撞在墙上,强撑起理智看着尹鹤归,双目血红,嘶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记得我?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
“因为你不值得我多言,更不值得陪你演什么相认的戏码。”尹鹤归声音清冷的说:“苏陌鹂,你我道不同,今生已无缘再做夫妻,你该明白了。”
苏陌鹂望着尹鹤归的眸子,其中不见伤感,更不见悲凉,他的神情淡如清泉,冷如寒风,无波无澜的看着满脸眼泪的她,毫无情意。
苏陌鹂紧紧地看着他的眼睛,希望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无奈和哀苦,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只是乞盼的问道:“那当年我们为何会在渔村?你当时又为何那般的和善温柔?你现在有苦衷对不对?只要你告诉我,你有苦衷,我便愿意……”
“我没有。”
苏陌鹂看着尹鹤归的眼中写满了无情,他的肩背站得很端正,对于他做的那些残忍的事情,他没有一丝的愧疚和无奈。
他朗目望向清白的云端,平静的说:“江湖人没有说错,我的确是个残忍至极的人。苏陌鹂,前世是我骗了你。”
尹鹤归冷冷地侧目看向她,他周遭的冰寒煞气仿佛来自地狱,而他就是恶鬼本身,他道:“你该走了。”
苏陌鹂很害怕他这个样子,她突然发现她根本不认识他,不是因为他换了身份,也不是因为今天她才发现他真的如传言般残忍,而是因为他竟然全部都记得,却一直在骗她!
他在骗她……
那么,自她重生之后,她遇到的所有奇怪的事情,是不是都因为他骗她?
他说他们是孤儿,但她其实是誉峰山庄的大小姐。他说她手上的伤是被菜刀伤的,但其实是被醉翁山的长刀所砍。
他说他们夫妻本来就是普通的渔民、他说她早已嫁给了他、他说他爱她……
苏陌鹂很害怕,她怕他会一直如此,她怕他们将永远回不到曾经的渔村、曾经的安宁与美好。
恐惧如同汹涌而来的浪潮,击打得她无力站稳身子。
苏陌鹂捂住了眼睛,缓身蹲下去,她已无力去想他到底有没有骗她,到底都骗了些什么。
因为一想到她有可能会失去他,她就心痛的无法呼吸——她不能走,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苏陌鹂抬起头,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嘶哑的无措,无能为力的绝望再也藏不住,她摇头挣扎道:“我不走……”
“来人。”尹鹤归不理她,朗声唤人。
“我不能走!”苏陌鹂声嘶力竭的大喊一声,她蹲在地上,垂下脑袋不敢去看他,纤细的手指凌空一晃,颤抖着抓住他的衣袍,涩声恳求道:“鹤归,求你了,别这样……”
“哪样?”尹鹤归轻笑一声。
这声笑好似一锅滚热的沸水,哗啦一下浇在苏陌鹂的心口,她不觉得痛,只觉得烧灼。
他高高在上的站在她面前,冷笑道:“我原本如此,是你将虚假当做了真相。”
苏陌鹂试图将所有的哭泣都闷在心里,她咬紧牙关,一手抓着他的衣角,一手撑着额头挡住眼睛,哽咽突然从口中溢出一声,她连忙屏息忍住,声音嘶哑不堪的说道:“可是曾经你明明是……”
“曾经我愿意。”尹鹤归攥住自己的衣袍,猛地用力往后一扯。他眼看着苏陌鹂不肯放手,随着衣摆摔在他脚下。
她如此狼狈,他却仍能冷声说道:“你要记得,我给你制造的虚假,若我愿意,你的梦就在,若我不愿意,你便活该承受所有苦痛。”
苏陌鹂摔在他脚下,泪水一滴一滴地砸到他纤尘不染的长靴上。她不敢置信的抬起眼睛,眼前隔着一层泪雾,向他望过去时,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一般。
她勉强勾起笑容,哽咽道:“你曾对我说过,你我初见时,我对着你笑,仅因为那一次的四目相视,你就决定从此以后,春来秋去,夏花冬雪,你便爱我,山长……”她的话未尽,仰面看到他冰冷无情的神情,瞬时,她便知道已没有必要再说了。
他要爱她,才能有所谓的山长水远。
上一世他愿意。
他愿意骗她、愿意为她编织一场温柔又唯美的梦境、愿意在那个梦境里陪她山长水远。
可是这一世呢?
这一世,她坚定的他是否情深不改?
苏陌鹂看着他的神情,缓缓摇了摇头。
他太冷漠了,冷漠的好像摔在他脚下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乞丐,一个不值得人去怜悯同情的乞丐。
她想站起来,可是膝盖早已没有了力气,她只能坐在地上,用手掌挡住脸,无力再看向他。
尹鹤归戴着银玉骨的面具,明媚的阳光照在上面也如银霜一般冰冷无华。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静静的看着她痛苦崩溃,宛若是在欣赏一般。
片刻后,他又淡淡的问道:“上一世你是何容貌?”
苏陌鹂闻言,呼吸倒抽阂窒,眼泪断了一瞬,她茫然又恐惧的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积了冰雪的地面。
她的心底疯狂的嘶喊着不要说、不要说下去!
那是她的心伤,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那丑陋的模样和破败的身体都是她不敢回望的残酷梦魇!
尤其,她承受不住他亲口说她丑陋。
若他说了,她就会被那句话锁死在噩梦之中,轮回百年也无法解脱。
不要说、
我很害怕、
算我求求你,求你不要说……
苏陌鹂心底如同被热油滚过一般的焦灼,可惜嘴上却一声也发不出来,只能恐惧又无助的仰望着他。
她见他背后是一碧晴空,他逆着光,唇瓣一张一合,道:“上一世,我以为玉仙会一直那般貌美,没想到最后迅速苍老成耄耋之人。你以为,我这一世还愿意守着一张丑陋不堪的脸过下去吗?”
言落。
他终于还是说了。
她的一颗心好似被放到了巨大的石磨上撵了一圈似得,瞬间碎成了粉末。
苏陌鹂不敢崩溃,她先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在这个时刻多想想他的好,多理解理解他,她想他不会这样的,绝对不会的……
她反手按住地面,撑着一口气站起身,压低了嗓音,勉强平稳的说:“我知道,咱们被杀那夜你说这句话,是为了让我逃命。”
尹鹤归视线转过,轻蔑的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
他唇上挂着一抹嘲弄的笑意,摇头叹道:“你当真是想的太多,看来你丑陋了那么多年,仍不自知那副嘴脸有多让人厌恶。会不会太自信了些?
“我早已厌弃你,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风乍起,烈烈冰寒侵袭入骨,碾碎了所有的尊严与思慕,伤断心肠肺腑。天地未换,可人间仿佛在一刹之瞬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苏陌鹂瘦弱的身体无力的晃了晃,哀极无声,她茫然的望向远处的寒山之巅,两个时辰前的浪漫与梦幻她仍然记得,难道他忘了?
寒风无情,它不给她回念的机会,只顾着从她的心口呼啸卷去,将她前世今生的全部美好尽数毁去,让她的世界里只留下一片孤绝无望的狼藉。
苏陌鹂踉跄一步,她强撑起平淡的神色,明明是不愿意露出一丝怯弱的,奈何眼前已经变得恍惚,让她无法站稳。
她想找个什么东西扶一下,可惜一双手在冰冷的冬风里什么都没能摸到——
“我知道的,世间繁华美丽,即便没有你,它也一定有着深厚的意义,因为世间的人太多,并非只有你,也并非只有我。
“可是,
“如果这个世界上我的身边没有你,那么就如同没有杏花的早春、没有纸鸢的四月、我将会寡淡如白水,无滋无味的好好过活着。
“如果是那样,我平淡的一生将无任何可以值得珍惜留恋……”
苏陌鹂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亡可奈何的闭上了眼睛,她的心口滚过一阵刀绞般的剧痛,让她再也无法站住干枯如残叶的身体,放任自己倒了下去。
就在以为她会狼狈不堪的倒在他面前时,她被一个人扶住了,恍惚中,她感觉到有人往她嘴里送了一颗苦涩的药丸。
然后,她听到他冷着声音,无情道:“今生无缘,不必再见。”
苏陌鹂一笑,滚热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划入耳中,他的诀别之言拉扯着她的神思,一起坠入到漆黑的万丈深渊中。
她眉头一松,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再不知欢喜,更不明悲苦。
“墓主。”元柏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他原以为尹鹤归是喜爱苏陌鹂的,却不想仍可以做的如此狠毒无情。
元柏见苏陌鹂失去了意识,冒死问道:“您给玉仙喂了什么?”
尹鹤归没有回答,只是平淡的说道:“元柏,送她回去。”
元柏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尹鹤归,却仍是不甘心的问道:“墓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有。”尹鹤归的双眼隐在银玉骨面具的阴影之下,声音是一贯的冰冷。
元柏不敢再说话,慌乱的抱着苏陌鹂往外走去。
冰雪严寒,再明媚的阳光也照不暖寒山墓上的凉薄。
苏陌鹂艳红色的裙角坠在地上,柔弱如鲜血,从地上的冰雪上划过,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