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清风死骨
夜深,雨急,渔村沉暗如墨。
尹鹤归拿着访命与送魂走出房间。
他遥遥瞧见有一朵杏花被风雨吹打进了篱笆院门的夹缝之中,随风微颤,竟不曾被风雨木渣扯散,虽有划痕,但仍留有一口坚强。
尹鹤归认出它是之前一直开在篱笆院前的杏花。
今年春日,它尤其倔强,立夏已到,满天下的杏花都换做了绿叶,唯它,傲然枝头,不愿言败。
奈何今日傍晚,他归家时,它落枝头。
“命。”
尹鹤归一笑,俯身将杏花解救出来揣入怀中。
他回眸看了一眼朴素简单的篱笆小院,缓步离开了渔村。
今夜殷雷阵阵,狂风烈烈,没有人愿意出门,故而渔村里的羊肠小径上只有他一人徐行于风雨中。
尹鹤归静安如常,他左手握着访命,右手握着送魂,墨衫、黑袍、云鹤绣纹随风飘摇。
他走的极慢,步伐中不见沉重,只若闲庭信步一般,半闲半倦地走入了树林之中,他发现林中的蔷薇花密密丛丛,开得很好。
就在他迈入树林的那一瞬,林中的风忽然变得凛冽,风声拉扯在树枝之间变得越发刺耳,好像林中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嘶声哭喊着、呜咽着,其声,恍若来自地狱。
此一瞬,所有的狂风怒号仿佛不再来自于天雨沉云之中,而是来自于通身煞气的他,震人心魄,骇人肝胆,展目间,雷电骤起。
云端里突然开始抽搐着紫白色的闪电,向渔村抖落着短促且凄厉的光芒,震耳欲聋间,人间一阵黑一阵白地交替着,全然失色。
尹鹤归站定在三棵老榆树前,他长身玉立,急风骤雨打落在他身边时忽然失了凛冽之态,只做清风寂雨之态绵软而下。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心沉目冷,明明是公子如玉的景象,却偏偏让整个天地人间失了光彩,压抑了所有的颜色,徒留半黑半白,霹雷震霫,毁断安宁。
“——鹤神。”
便是这时,尹鹤归听得急雨远处有一声呢喃,他便知道前世的杀手已在今生如期而至。
生死命劫虽已近在眼前,但纵然今夜必死,他也不能低头认败。
他闭上眼睛,随手砍下了身旁的树枝,压下一股气息震飞断枝。残枝锋利,直接击进了那出声之人的心口上,那人只来得哀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抽搐而死。
此人一死,林中藏身的众人便如惊巢群蜂一般倾巢而出,直奔林中的尹鹤归而去。
尹鹤归仍是闭着眼睛,只微微一笑。
他很清楚,他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了。
莫要说这样漆黑的雨夜,便是白天,他的眼睛也无法如曾经一般清楚视物,所以此时倒不如凭着积年的经验与灵敏的听觉,莫要让混沌的视线干扰。
最先冲到他身边的人,他能感觉到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大汉,挥动开山斧的劲风已扑向他的背后。
他脚步微动,以访命迎斧,先是侧身让过锋芒,而后手腕微转砍断斧柄,继而送魂挑高,捅入那人的心脏中,送其归西。
不过是接个开山斧头而已,鲁莽之流,他却用了两招,动了送魂。
还不等尹鹤归自嘲,呜咽的风声中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呼啸声。
他知道,这是飞刃暗器,原可以一步躲开,但他身侧也冲来了一人,他只能先用访命刺进那人的肩背里,直接砍断那人的手臂筋脉。
此时暗器已近在咫尺,他再抽出访命,以其锏身弹开飞刃,虽未受伤,却也惊险。
便在这时,又有两人握以软剑而来,从尹鹤归身左身右夹击而来。
尹鹤归倒退一步留出余地,深吸一口呼吸压在肺腑里,提起内力压在访命中,直接抛出访命,刺穿了在他左侧那人的腰腹。
趁他右侧那人惊讶的瞬间,尹鹤归一步跃至那人身前,锏锋一扬,直接取命。
可惜,在尹鹤归想要拿回插在别人腰间的访命时,杀手已四面八方的涌来了。
尹鹤归只能屏息迎敌,杀出一条血路,在不知被谁砍伤了手臂后,他才抽回了访命。
这番打斗仅瞬息之间,尹鹤归的呼吸却变得有些乱了。
少顷、他的动作就变得有些拖沓,不似之前那般干净利落。
再过片刻、他便无法思考招式,无法借力打力,他只能招招都接下,堪堪保住自身平安。
半晌后、尹鹤归连精神也疲惫不堪。
他睁开了眼睛,无法再以经验和听觉抗敌,即便眼前视物不清,他也下意识的依赖了双目。
又战了须臾、
杀手们眼看着就要赢得胜局。
而此时、
风雨声听在尹鹤归的耳里已有些遥远了。
双锏好像变得有万斤之重,他也有些拿不动了……
就在他视线变得模糊、双手变得颤抖、明明感觉到有人要拿剑捅入他的心口、他也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突然有人挡在了他的身侧,杀了那个险些用剑刺穿他心口的人——
“你真的想死吗?”
尹鹤归一愣,精神有些恍惚的看向扶着自己的人,他甚至都没有发觉那人来带了许多护卫,直接将他护在了一个圆圈之中。
尹鹤归撑起一口气站稳,这才看清扶着自己的人是苏陌椋,他惊得直接清醒了过来,怒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那她……”
“她好得很!我把木西和新言留在她身边了,她在很安全的地方,绝对不会有事的。”
苏陌椋扶着尹鹤归,感觉到尹鹤归的手臂正不可抑制的颤抖着,他气得忍不住吼道:“你的身体都已经这样了,为何不叫我们帮你?”
尹鹤归闻言如遭雷击,他连忙推开苏陌椋,瞪圆了双目打量着,见苏陌椋和他带来的所有人都戴着面纱隐藏了模样,便稍安下心,低语道:“你帮得了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
“你莫要跟我说什么命定……”
“闭嘴。”尹鹤归无力跟苏陌椋辩驳,他横过长锏,手背挡在嘴前咳嗽两声,眼神逐渐变得残酷,瞬间震慑了周遭的气氛,苏陌椋当即不敢再拉扯他。
尹鹤归拽着苏陌椋飞到了老榆树的树枝上,他望着林中厮杀的人,沉声问道:“除了在场的人,还有人看见你吗?”
“没有。”苏陌椋不知尹鹤归要做什么,难免有些愣住。
尹鹤归放心一笑,他凝眸看了一眼苏陌椋,道:“你不许动。”
话音还未落,尹鹤归便反手将双锏横在腰侧,旋身而起,惊得林中千叶齐颤,蔷薇花被震落了花瓣,飓风一起——
叶尽落,花乘风,百花千叶皆随着他的身体袭于半空之上。
尹鹤归用尽了内力,飞得很高。不知为何,他居然可以在雨夜中旋身带着千万片新叶娇花飞在夜空之上。
而后,他竟好似在半空中停了一刹似的,平静的深吸一口气,继而运气至双锏,锏身迎着雷电之色一亮,花叶便犹如万箭齐发一般一般绷着叶络花脉射向地上所有的杀手。
这些原该柔嫩的花叶突然变成了锋利的刀刃,自雷电轰鸣的天空中随着婆娑雨水而来,伤尽了地上所有的人。
无论是那些杀手,还是誉峰山庄的人,皆痛苦的倒在地上。
花叶已穿进了血肉之中,且多数都是砍断了脖颈动脉,鲜血就如同那瀑布涌泉一般纷纷喷涌而出,血肉里花叶也会随着血压飞出来,沾着血液珠子重新飘在空中,再懒怠软绵地落下去。
一时间,这林子里大半有余的人脖子都开了花,躺在地上,就好似是地狱血潭变成了涌泉,只可惜血流的线条不甚柔美,只能是喷薄之态。
鲜血在霎那间就染红了林子,纵使大雨犹如银河倒泻一般瓢泼而下,也冲不净这喷涌不断的血液,反而越发染了腥红,浇灌在这新夏花叶里,蔓延十里蔷薇。
苏陌椋惊愕的看着眼前诡异又恐怖的景象,还不等他回过身来,尹鹤归便从半空中摔落下来,直接摔倒在血泊里,染了半面的鲜红。
苏陌椋手忙脚乱的扑到尹鹤归身边,质问道:“我带来的人是来帮你的,你为何也把他们杀……”
话还没说完,尹鹤归便捂着胸口抽搐着开始吐血,苏陌椋当时就吓得住了嘴。
尹鹤归口中的血越涌越急,根本没有喘息的余地,他的肩膀不可抑制的颤抖着,嗓子里发出血液急涌而上的汩汩之声,听起来尤其骇人。
苏陌椋半跪在他身边,傻愣愣的点了几处穴位,慌道:“我、我领你去找郎中,你别怕,我们山庄里有最好的郎中……”
尹鹤归挥开苏陌椋的手,翻身仰面躺在血泊里,微微一笑。
他已经无法感觉到痛苦了,也听不到苏陌椋的声音,他知道,此时已是弥留之际。
今生,今夜,就到此而止了。
他的视线终于恢复了,他看清了那朵自半空中缓缓飘落的杏花碎瓣——那朵今春不愿败,被他揣在怀中的杏花,终究是被他方才的内力震碎了。
他觉得,雨好像弱了不少,风也不急了,雷电好像也都静了下去,沉云微开,似有一缕月光照来,月华如柱,正好将这几瓣徐徐飘落的杏花照在其中。
杏花洁白如玉,隐隐在花蕊处带上少许颜色,似粉若霞,就像是女儿家的温软檀唇、勾出笑容的模样。
就像是——
当年杏林河畔旁,倚水而坐的松杏小院。
那年晨曦欲醒,他穿过丛丛杏树,推开了被杏花掩住的篱笆门。
就在那一刹,朝霞初破,云层翻覆,晨辉于顷刻间洒落人间。
那时,一缕阳光、一枝娇杏、她站在院中一顾回眸。
便是在瞬间,他便明白了他爱她,不是源自于何时何地,而是她就是他的完整人生。
有她,他才会是他自己,能爱她的他自己。
此间心爱,就如同今生她躺在他身边对他说的话——
“……我现在也想不清。即便我现在是大山庄的小姐,我也想不到除了你以外,这个世界于我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的,世间繁华美丽,即便没有你,它也一定有着深厚的意义。因为世间的人太多,并非只有你,也并非只有我。
“可是……
“如果这个世界上我的身边没有你,那么就如同没有杏花的早春、没有纸鸢的四月、我将会寡淡如白水,无滋无味的好好过活着。
“……如果是那样,我平淡的一生将无任何、可以值得珍惜留恋。”
……鹂儿。
寒山之上春无杏。
但我知道,也许在我走后,你会想生活在寒山上。
我已与苏少主交代好了,会有人在醉翁山的杏花开时替你将杏花送上寒山,年年岁岁,绝不会忘。
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忘了我,另嫁他人重新开始生活,那花便是我的祝福。
当然,我刚走,你一定不喜欢听我说这些……那,我只希望你能记住这句话而已。
如果,你不肯与人重新开始,那花,便就是我本身。
鹂儿,我的离开,还请你莫要太过哀伤痛心。
因为我也不会离你太过遥远。
从今后,你生命里的新春早杏、
天幕纸鸢、
林深处的蔷薇与家门前的黄鹂、
人间四月,我随春归,永伴卿旁。
我将不远不近,
不哀,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