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花落枝头
时间匆匆而去，转眼，春去秋来，夏花冬雪，苏陌鹂的桃李生辰已过，如今春景又似旧，槐夏将来。
傍晚黄昏时分。
云海层层翻涌，纠缠着一抹令人心醉的蔷薇之色，霞光躲在橘红色的太阳身后，照出万丈光芒。
人间四月，春情已末，万花皆逝。
唯有开在篱笆院前的杏花仍不肯落，倔强的绽放在璀璨红光中，迎风微晃，不愿落败。
苏陌鹂孤身一人站在篱笆院里，仰头凝视天空。
她见杏花这边的天空是霞云万丈、光华璀璨之景，但那一边的天空却已成了蓝色夜空。
浅淡的蓝色从浓云中抖落出一层薄雾，笼罩在翠绿的花树上，眼瞧着是要下雨了。
一株杏树，一院篱笆，一分天地。
苏陌鹂垂下眼眸，静静的守在院前，无论天象如何，是春是夏，是雨是霞，她都等着她的心上人踩着夕阳，逆光而归。
少顷，风起。
苏陌鹂被风扑迷了眼睛，忍不住低下头去揉了揉。
等她再抬起头看向院外的时候，正巧看见杏花树上最后的那一朵花撑不住劲风，终究是飘零而下。
她心里一疼，竟情不自禁的为了必然会败的杏花红了眼眶。
便是这时，尹鹤归回来了。
他笑着走在最后的霞光里，黄昏延长了他的影子，黑黢黢地拉扯在沙土上。
沙粒被风吹得乱滚，显得他的影子也晃悠了起来，单薄苍白的杏花落到了他的影子里后，便像是落在了命中的归地，再不因风而动。
尹鹤归身上的黑衫与地上的黑影融在了一起，他站在院子门前解下背上的鱼篓，目光低垂，将鱼篓放在了地上。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苏陌鹂。
他带着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笑容，用那双潭水般的清寂深眸望向她，对她说——
“鹂儿，我回来了。”
苏陌鹂露出欢喜的笑容，迈步上前，搂住尹鹤归的手臂，与他一起走回屋子，她道：“起风了，可能要下雨了，咱们回屋吧。”
两个人走进屋中，饭菜都已备好，尹鹤归笑道：“娘子今日居然做了糯米团子，辛苦了。”
苏陌鹂解释道：“下午的时候何嫂嫂来了，说是村口来了一群外乡人在卖东西，她瞧着红豆和糯米很好，便替咱们也买了一份。”
“一群外乡人？”尹鹤归动作缓慢的拿起筷子。
苏陌鹂笑着给尹鹤归夹了个团子，道：“红豆我已泡上了，明早咱们喝红豆粥。”
尹鹤归拿着筷子的手微不可见的抖了一刹，他抬眸看向窗外天色，见云色渐深，黑压压地连成一片，心知不多时就会有场暴雨了。
他忽然觉得肩背袭来一阵疲惫，整颗心失重般地沉落到肺腑里，疼得他连呼吸都不敢。
他搂住苏陌鹂的肩膀，在她的额发间落下一吻，笑道：“红豆粥做得甜一点吧。”
“但是红豆粥太甜，还能配桂花糕了吗？”
苏陌鹂端起尹鹤归的碗，夹起糯米团子喂到他嘴边，催道：“快吃，一会儿凉了对脾胃不好。”
尹鹤归张嘴咬住糯米团子，视线锁在苏陌鹂身上，见她替他夹了一块鱼肚肉后喂到他嘴旁。
他张开嘴，含住鱼肉。
苏陌鹂发现尹鹤归没有动筷子的意思，无奈笑道：“这是何意？让我喂你？”
“喂吧。”
尹鹤归咽下鱼肉，用筷子夹断了一个糯米团子，夹起半团喂到苏陌鹂嘴边，柔声道：“这顿饭，我也喂你吃。”
“那为何我们不自己喂自己吃？”苏陌鹂虽然笑着摇了摇头，但还是张开嘴吃掉了尹鹤归喂来的团子。
尹鹤归看着苏陌鹂左侧脸颊鼓起了个小小的包，忍不住戳了戳，说道：“你哄我玩呗，你把我哄开心了，我明早给你去买村口的桂花糕。”
“那个太远了，我怕你起太早会累。”苏陌鹂拒绝了。
尹鹤归忙道：“没事，偶尔一次，我自己也想吃很久了。”
“那好吧，明早就要辛苦夫君了，今晚好好吃。”
苏陌鹂夹起方才被尹鹤归夹断的另半边糯米团子，没有喂给他，而是轻轻叼在嘴里，伸手拥住尹鹤归的肩膀，亲口将糯米团子送入了他的嘴里。
糯米醇香，肉糜味美，他不肯放她走，含着团子吻住她，竟想加深这个吻。
苏陌鹂虽然很想配合尹鹤归，但实在是忍不住被他嘴里的团子逗笑。
她软在他的胸前，乐道：“哪有人嚼着糯米团子亲吻的？你能不能好好浪漫一场？”
“那为夫就好好让娘子浪漫一场。”尹鹤归一手将苏陌鹂的肩膀搂在胸前，一手穿过苏陌鹂的膝盖，将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直奔床榻。
苏陌鹂在尹鹤归的怀里坐直身子，她看着被尹鹤归甩在身后的饭桌，问道：“夫君，没吃完呢，不吃了吗？”
“吃。”
尹鹤归轻轻将苏陌鹂放躺在棉被上，脱下她的鞋，握着她雪白微凉的脚，倾身扑在她身上，落下一个绵长的吻，断断碎碎地呢喃道：“先来点浪漫的。”
苏陌鹂娇笑着搂住他，一边与他厮磨亲近，一边解开他的衣带，问道：“这算浪漫吗？”
“算啊……”尹鹤归俨然情动，褪下她的衣裙，抬手放下了床帘。
闺阁拜周公，一如天边的薄雾浓云，雨覆云翻，混沌天地。
不多时，大雨便以倾盆之势呼啸而来，吹打得树木乱颤，砂石飞溅，刹那间就击散了夕阳残色，漆黑了苍白人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篱笆院的小房子里才重新亮起了烛光。
尹鹤归替苏陌鹂穿上衣裙，抱着她坐到了窗下。
他端来那套以金重塑的寒溪玉棋子，摊开羊皮小卷，迎着烛光笑道：“娘子可愿陪为夫下一场棋？”
苏陌鹂隔着烛光望着尹鹤归，见他的笑容里带着期待，深秋沉潭般的眼睛被莹黄色的烛火照得星星点点的，瞧着越发暖人心扉，醉人魂魄。
她侧身倚在窗户旁，慵懒的欣赏着尹鹤归的容貌，忍不住伸出手，隔空描着他的眉眼。
她感叹道：“前世，我忘了你的少年时的模样，今生圆了梦，能看着你由少年变成青年。
“鹤归，你真好看。
“前世的我，耄耋之态，着实是配不上你。”
尹鹤归倾身将眉眼送到她的手指前，他满眼的幸福，摇头道：“是我占了便宜才对。”
“便宜？”苏陌鹂不解。
尹鹤归望着烛火后的苏陌鹂，方才一场情欢，她有些累了，倚着墙壁不愿坐直身体。
她的长发柔顺的披在身后，没有束髻盘发的她显得小巧又温柔，那双如同杏花碎影般的眸子映着烛光，带着点醉醺醺的模样，十分惹人心疼。
“我见过你年幼时的可爱、少女时的明媚，还见过你初为人妇时的妩媚。”
尹鹤归握住苏陌鹂悬在半空中的手，摸搓着她掌心的白茧，轻声念道：“我命浅，早早的就走了，未能守你白头。
“可是，我还是幸运的，因为我看见了你白头后的模样，眉眼虽深，却依旧明亮，你的耄耋之态也很美，美得让我觉得幸运。”
苏陌鹂听了他的话，脸颊有些泛红，明明被夸得洋洋得意恨不得跳一圈，却因害羞，所以假意嗔怪道：“狡猾。”
尹鹤归不解的扬起眉尖，笑问道：“为何狡猾？”
“我都没有看过你白头的样子，你一直都是年轻好看的容貌。”
苏陌鹂望着尹鹤归，看着他清俊的容颜，问道：“难道有比这更狡猾的事情吗？”
尹鹤归挑起苏陌鹂的食指，扶着她的手腕闭上眼睛，拖着她的手描着他自己的眉眼、唇鼻，微笑道：“能让你永远记得我最年轻的时候，我很开心，这样很好。”
苏陌鹂的笑容有些淡了，她凝眸看着尹鹤归闭目微笑的样子。窗外的雨和微晃的烛好似静了下来，时光好像终于愿意在她的眼中凝滞不前。
她以为时间真的不再向前走，于是，她突然有些激动，突然间什么话都想说出口了！
……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她发不出声音，也不敢发出声音，她怕惊扰这初初停下的时间，怕时间将她继续带到未知的前方。
“鹂儿。”尹鹤归睁开了眼睛，缓缓放开苏陌鹂的手，笑着递给她一枚铂金墨玉棋子，哄道：“陪我下棋。”
一言出口，静止的烛火感受了呼吸的微风，有了一丝轻轻的晃动，照得她和他的影子在窗子上跳跃了一瞬。
于是顷刻间雷雨轰天，霹雳不休，苏陌鹂眼中凝滞的时间，又向前走了。
她垂眸看了一眼被他放开的手，握住掌心里冰凉的棋子，明白时光从未停歇过，只是她想要留却留不住罢了。
就像是那开在篱笆院外不肯迎接春末的杏花，无论它多么努力，它最终都逃不过它的命定，总是要败在夏风暴雨里，不复春归。
苏陌鹂凄然一笑，用指尖挟住棋子，缓缓落于羊皮棋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