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松野鹤归
誉城风暖,与京中还枯黄的树木不同,誉城已是春和风徐、花开满园的景色了。
此时正值清晨浓雾时分,朝霞犹在,初阳未暖。
浅淡的光芒纷纷扬扬地倾洒在翠叶墨影之上,绞碎成了斑驳光点,如碎玉一般落在了寂静幽暗、杳杳清清的寒山道上。
苏陌鹂谨慎又小心的怀抱着数枝初初绽放的杏花,浅白微粉的花瓣中尚且带着昨夜雨露,瞧起来越发的娇嫩脆弱,不忍伤害。
她怀揣着满腹的愁绪与思念,寂寞又安静的走在这蓊薉繁绿的山路上。
她是前日才回到的誉城,却抑制不住这三秋情思,今日天未亮,她便来到了寒山墓。
一步一阶、一阶一望,或是望向那由远及近的寒山之巅,或是望去那由近及远的山脚石门。
无论她将视线望至何处,她的心里始终念着尹鹤归。
相思入骨,纵死由生。
忽地,一袭清风不重不轻地自寒山之巅的松鹤听泉台上吹来,席卷了漫山的轻薄银雾,温柔地从苏陌鹂身旁拂面而过,直至吹尽山角,方才消散。
苏陌鹂顺着风向转过头,看着山路尽头矮小的山门,心里越发觉得空落落的。
突然间!
苏陌鹂听到寒山之巅有仙鹤长鸣,其声高亢嘹亮,直冲九重云霄,震得她心血滚热,精神焕朗。
这一瞬间,苏陌鹂什么都没有来及想,她的身体远比思想要快,已纵身飞于树间,直奔松鹤听泉台而去。
松野峭立的寒山之巅曾有迎仙台之名,逍遥于人世之外。
苏陌鹂捧着杏花、踏着树尖、飞身冲破山间的云雾,转瞬间,已能隐约听到流泉潭的潺潺之声。
终于,密林渐疏,眼前一片开阔,松鹤听泉台已在眼前,苏陌鹂缓身落在了石阶之下。
而那石阶之上,仙鹤齐欢,声声啼鸣,鹤起时,黑白羽翼交错,搅乱了山巅上未散尽的浓云沉雾,露出那位坐卧在青牛石上、穿着墨鹤衣衫的男子。
他用手臂撑着小案几,握着一壶酒,失神望着隐在松林之中的那株杏花。
他松形鹤骨,淡若清风,明明是一派慵懒作态,却若玉树芝兰一般,让人实在是移不开眼。
“鹤归……”
苏陌鹂捧着杏花,生怕这份仙然安逸的景色是一场梦境,便忍不住出声惊扰。
尹鹤归正悬壶于唇边,未饮,听到她的声音笑了笑。
他似是醉了,懒怠转身,仍然望着杏花,问道:“娘子赏够了?”
“不够。”
苏陌鹂踏上台阶,迎着他微醺慵懒的眼神,笑道:“夫君清俊雅致,无论如何都是赏不够的。”
尹鹤归放声笑了笑,声音豪爽,不似温柔,也不似冷漠。
苏陌鹂走近他,难得见到了他狂放洒脱的一面。
尹鹤归搂住苏陌鹂,坐直身体,把眼睛埋在她的脖颈间。他在寒山墓上喝了一夜的酒,却仍旧神智清明,难求一场醉。
他明明没有醉,但不知为何,在看到苏陌鹂那一瞬,他忽然就想借酒装醉了。
他倚在她的身上,询问道:“你怎么来了?”
苏陌鹂听他声音很轻,几乎快听不清楚,却能感受到有委屈的语气。
“我来看看寒山的杏花……开没开。”苏陌鹂一手护着怀里的杏花,一手轻轻抚摸着尹鹤归的后背,问道:“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很好。”尹鹤归搂紧苏陌鹂,柔声笑道:“是虚惊一场,当天夜里我就出宫了。
“我见你走了,便想快马加鞭的赶回来,可惜马受了伤,所以就比你晚了一天。”
“马受伤了?”苏陌鹂觉得奇怪,尹鹤归只笑不语。
其实哪里是马受伤了,是他赶路途中身体不适,昏厥在路上,所以才晚了。
苏陌鹂动作轻柔的摸着尹鹤归的肩背,没有感觉到有伤或纱布,便放心不少。
她将视线投向那株藏在松树后面、执拗着不肯开花的杏树,叹道:“醉翁山上的杏花林开的很好。”
“杏花仙子喜欢你,所以醉翁山的杏花是天下最美的杏花景,自然非同一般。”尹鹤归侧头枕在苏陌鹂肩上,也看向那株杏花,笑道:“可它,从来没有开过。”
“没事,我带来了杏花。”苏陌鹂低下头吻了吻尹鹤归酒香未散的唇瓣。
她安慰道:“既然你说杏花仙喜欢我,那这一次就由我跟你一起把心愿写到花瓣上,埋入土中,等明年春时,它一定会开的。”
尹鹤归没有说话,他盯着杏花看了好久,又坐起身子盯着苏陌鹂看了好久好久。
齐太傅死了,朝中的事了解了,他很放松,也很开心。
可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总像是有些许愁闷似的,微微弱弱的纠缠着。所以,他喝了一夜的酒,只求一醉,却难能一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的怅然若失。
也许是因为他再一次断尽了自己的前半生?
也许是因为他即将要迎来幸福,又生怕变动,而感到不安?
还是因为………因为皇上的那一声“哥”?
他不明白,似乎也不想明白。
他一壶接着一壶的喝酒,妄图自己可以醉过去。
他以为终究又是一场——寒山人不醉,空等杏不开。
这句话,是前世齐太傅死的那夜,他刻在青牛石上的话。
今生,他没有刻下这句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那株干枯的杏花,心乱如麻。
——直到她来了。
她带着醉翁山上盛开的杏花,为苍翠的寒山之巅增添了最美丽的春色。
尹鹤归看着苏陌鹂的眼睛,终于勾起笑容。
他那双秋潭一般的眼睛都笑弯了,声音也不似平常那般清冷,朗声应道:“好呀。”
苏陌鹂见他一直没有说话,有些担心,刚想开口询问,就见他突然笑着说好。她愣了愣,才明白他是在答应一起许愿的事。
她扫了一眼摆在青牛石上下的十数个空酒壶,只当尹鹤归是醉了,未曾多想,随手把杏花枝子放到青牛石上,说道:“那我去拿笔墨,马上就……”
“不用。”尹鹤归抓住转身欲走的苏陌鹂,反手抽出送魂长锏,在指腹上划出一道伤口。
“鹤归!”苏陌鹂震惊的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尹鹤归笑着眨眨眼,晃晃流血不止的手,说道:“这是诚意。”
“你可真是……”
苏陌鹂心疼的瞪了一眼尹鹤归,坐到他身边看了看伤口,见没什么大碍,便无奈的说道:“既然伤都伤了,那便用你的诚意写吧。
“但是还没有准备好呢,你先……你先用酒杯接着点你的‘诚意’吧。”
尹鹤归笑了,用另一只手搂住苏陌鹂,打趣道:“娘子好狠的心。”
“是你自己要伤的,我总不能叫你白白流血。”苏陌鹂一边说着,一边飞快的将杏花从枝子上摘下,又跑到杏花树旁,徒手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坑。
她把杏花瓣平铺在小坑中,说道:“快点,过来许愿吧。”
“……好。”
尹鹤归看着洁白微粉的杏花瓣,缓步走去,半跪在杏花树下,伸出手指想写下愿望,谁知苏陌鹂却突然阻拦道:“别乱写别乱写!”
苏陌鹂推着尹鹤归的肩膀不让他写字,她蹲在小坑前,用小酒杯接着他的血。
她想了一会儿,终于把想写的话确定了,“就写,今生情好,万愿莫离,复求未来三世甜甜蜜蜜,恩爱白头。”
尹鹤归手指微微收拢,道:“我想写你万事平安……”
“平什么平!”
苏陌鹂的手不再推着尹鹤归,反而拽着他的衣领,催道:“不行!就写我刚才说的,快点,一会儿血都干了!”
尹鹤归被苏陌鹂这么一拽,手指上的血便滴落在了杏花瓣上。他看着洁白之中的那朵血花,忽然也有些贪心。
于是,他郑重地落指在娇嫩的杏花瓣上,一笔一划的写道——
前世今生情爱好,再求三生三世缘。恩爱无双,娇妻喜乐,万望莫离。
血尽,愿结。
温润黑土倾覆上这一片洁白。
杏花树前,二人双双拜愿,不求金钱名利,只求生生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