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母族
供韩家三姊妹学习的书房，是修建在荷塘边联排三间的水榭，宽敞明亮，风景极佳。这自然是女主人林筝的安排，出身于江南世家的她生平最爱莲荷之出淤泥而不染，认为此处临水观花，既可悦目，亦能净心。
韩氏族人大多难以善终，因此十分注重对子弟的培养，不分男女，无论嫡支旁脉，都会延请名师指导，要求严格，文不成者不能从政，武不就者不能从军。韩家三姊妹的老师便是韩靖的军师祭酒之一，名为林琮，才华横溢，正经的进士科出身，同林筝还有些遥远的亲戚关系，他不爱处理俗务，因此领了教授学生一职。事实证明，为人师表也非常适合林琮，韩家三姊妹都很喜欢他的授课。
开头的半个时辰，林琮不会前来，而是要求他的学生抄写前一天所学之功课。这是为了巩固记忆，更是为了练习书法。林琮并不强制规定抄写的遍数，但他检查之后是奖是罚，就全看个人用心的程度了。
“三娘，你字写得真好。”朱瑜抄完五遍后，忍不住凑到韩素跟前，羡慕地看着桌案上布满字迹的宣纸，作为一个小朋友来说，韩素的字或许还不够漂亮，但已经初见气势，一笔一划都带有风骨，这是林琮的评价，朱瑜虽然听不太懂，但也看得出美丑，“和你相比我就像鬼画符，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又被先生罚了。”
韩素放下笔，在心里小小地叹息一声，她不能说自己前世就有书法底子，也不想一个可爱的小少女产生自卑，只得鼓励她道：“业精于勤而荒于疏，阿瑜只要用心练习，先生怎么会看不到你的进步呢？”
“那我再多抄几遍。”说是这么说，朱瑜依然愁眉不展，“虽然累些，但我还是更喜欢练武，将来长大后我要能成为阿爹那样的将军就好了。”
“如果阿瑜不放弃，一定可以实现愿望。”
她们不再交谈，继续埋头抄写作业，直到林琮推门进来，方才停笔，一齐向先生行礼问好。
林琮方才而立之年，容貌生得普通，却自有风采风流令人见之忘俗的气质。他笑微微地冲两个学生颔首，走过去检查她们的作业。韩素不出意外地受到夸奖，而朱瑜竟然也得了个有进步的评语，后者先是受宠若惊，随即露出喜悦的笑颜。
韩素她们目前学习的《幼学》算是一部古代的儿童百科全书，很适合启蒙。韩紫已经开始涉及经史，而到了韩朱的年龄，老师就会根据她的特长和兴趣教授子集。
今日该讲地舆篇，林琮照旧先念一遍原文，但并不要求学生即刻背诵，而是从书袋中摸出一卷羊皮，平铺在案桌之上，招手道：“你们来看看这是什么？”
两个学生立刻凑了过去，韩素只一眼便认出这东西来，笑道：“先生，是地舆图吧？”
林琮赞许地点点头，“没错，有了地舆图，会让我的教学更为直观。”他的手指划过地图中央一大片面积，“这里便是我们的国家大梁，分为十二道，道下设州，州下设县，最下即为村镇。其中五道改名为城，是拥有更多自主权的缘故，你们知道燕北城在哪里吗？”
相当于现代的自治区！韩素心中暗自估量，手上也不闲着，凌空点向地图的北边，“这里！”
“很好，看来阿蛮能找到咱们的家。”林琮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愉悦，手指朝左下方移去，“这里是河东城，城主为魏国公上官昱。再往西是陇右城，城主秦国公楚承。南边是岭粤城，城主为楚国公淳于信。而东边便是江南城，城主为越国公赵正。”
韩素对照着地图，将老师的话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然后仰头问道：“阿娘和先生就是来自江南城，对吗？林家在那里是什么样的？”
“在江南城，林氏的权威仅次于赵氏。和别的世家同样，我们也有不少子弟从政，然而林家最特别的一点，却是培养了众多擅商者，以至江南大半的经济脉络都掌握在林家手中。”虽然商人位于良民的最底层，但林家并没有入商籍，只在幕后操控，情况自是有所不同。为免小学生误会，林琮早就解释过其中的差别。
林琮语气平淡如常，然而眼眸中却闪烁着可疑的骄傲光芒。韩素偷偷抿嘴一笑，她可以理解这种成就感带给人的满足。事实上，她早就发现母亲林筝的陪嫁中有一批为数可观的商队，每月都会有管事来汇报各自负责的产业情况。在他们的运作下，燕北的物产能够高价卖出，而大梁朝其他地方的东西又得以用较低的价钱收购过来。发现这点便利之后，韩素就总是向母亲撒娇表示自己对“外国货”的兴趣，因此她们现在又有了一支与陇右城和胡商三方合作、专门前往西域的商队，那些让人惊叹的稀罕货，对她来说却是无比熟悉的……
朱瑜并不知道小伙伴的思维已经漫游到天外，她还沉浸在对林家的崇拜中，因为林筝和林琮的关系又觉得与有荣焉，“先生，能不能再多讲一点林家的故事啊？”
“哈哈哈，欲速则不达，等以后学习世家谱系的时候，我自然会详细讲解。”林琮从袖中抽出纸扇，慢悠悠地摇了几摇，他对教学进度把握得很好，绝不会发散到预定的范围以外。他的话题又转回到地舆上，现在该是介绍大梁周边的国家了。
在用心记住每个国家和它们的地理位置的同时，其中两个名字格外引起韩素的注意。位于燕北城西北的凌夏，这个国家的领土面积并不比大梁小多少，分别和燕北与河东接壤，以草原和平原为主，还有小部分山林，国人骁勇善战，一直是大梁的劲敌。还有就是东北的各族，最强者名为靺鞨，世居山水之间，以渔猎为主，辅以农业和养殖，与燕北城的关系时而敌对时而结盟。这三方如今互相牵制，倒也达成了平衡，就不知能持续多久。
这不是一个小姑娘可以左右的，韩素暗自叹了口气，只希望能等到她再长大一些罢。
今天的讲解结束后，林琮将羊皮地图留给她们，布置的作业是把地图复制一遍，然后将地舆篇中的词句和图上的地点相对应。对于小姑娘来说，这应该足够她们忙几个时辰了，林琮满意地点点头，施施然出门教高年级学生去也。
课堂在夕食前两刻钟准时结束，这时伴读们便各自回家和父母相聚，而韩朱则领着两个妹妹返回花厅，林筝一定会在那里等着她们，而韩靖因为事务繁忙，通常是和下属一起用餐，之后再过一个多时辰才能回来。
享用完一餐丰盛美味的夕食后，韩朱和韩紫起身向母亲道别，在就寝前她们还有暇凭心意享受一段悠闲的时光。等姊姊们离开后，和往常一样，韩素跑到林筝身边，牵着她的手回父母的主院去。作为一个伪儿童，反正对古代的娱乐没什么兴趣，还不如抓紧时间学习更多东西。
韩素对自己长大后的定位是辅佐父亲治理并守护燕北城，但她不能什么才艺都不会，这样将来在贵族圈子中会非常掉份儿。所以当她在林筝房内看到一架凤首箜篌，就很积极地申请要学，对于这种现代已经失传的乐器，韩素还是有点兴趣。
“我的小阿蛮今天过得可开心？”并排坐在布置得华丽舒适的卧榻上，林筝抬手慢慢梳理着小女儿柔软的头发，温言问道，“都做了些什么，先生又教了什么呢？”
韩素认真地点点头，掰着手指把自己今天从早晨开始做的事情一一道来，最后还特别强调道：“我在地舆图上看到江南城了，先生还告诉我们关于林家的事，阿娘家真厉害！”
“谢谢阿蛮夸奖，阿娘很高兴。”林筝笑得温婉，但在韩素看来，她的母亲总是那么优雅沉稳，从面部表情上很难看出内心真正的想法，不过她只要知道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便足够。据说林筝在生她的时候难产，以至于之后六年都未再有孕。考虑到城主府目前的人口，韩素很怀疑这种情况是出自于父母的意愿。然而韩靖和林筝都没有半点迁怒她的意思，相反似乎格外关心和重视这个最小的女儿。
林筝吩咐侍女将自己的凤首箜篌，以及专门给韩素定制小型箜篌都拿上来。她专注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乐器，纤长的手指缓缓划过琴弦，“既然阿蛮说到江南城，今天阿娘就弹奏《忆江南》好了，阿馨可愿为我们歌一曲？你的歌喉最适合演绎江南的水墨风光。”
名为虞馨的年轻女子上前两步，含笑应道：“承蒙娘子厚爱，奴敢不从命。”
箜篌的乐声柔美清澈，描述江南的曲子更是如诗如画般雅致绝伦，伴着女子甜美的歌声：“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画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韩素闭着眼睛听得出神，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江南城是何模样，从这曲这歌听来，应当也和前世所见之江南一般：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沈鳞竞跃。
待到曲终歌散，整个房间都依然寂静无声，林筝双手停留在琴弦上，不言不动，沉静的面容终于流露出一丝名为怀念的情绪。韩素又等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抱住她的胳膊，叫声“阿娘”。
林筝似乎这才从思绪中走出，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阿蛮要用心学习这首曲子。”
“我一定会的。”韩素答应得毫无压力，无论学习什么都会全力以赴，这本就是她特质。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在双方都很投入的教学中度过，然后外面传来脚步声，守在门口的侍女齐齐蹲身行礼，唤道：“郎主回来了。”紧接着韩靖的身影便出现在房中，林筝站起来朝他微笑颔首，韩素则张开双臂奔了过去。
韩靖开心地抱起小女儿转了好几圈，才将她送回林筝身边，自己绕到屏风后更衣。当换上常服的韩靖出现时，侍女们也正好送来了点心和酪饮，于是一家人开始加餐。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学来的酸酪很得韩素喜欢，她还要求铺上厚厚一层当季的水果，酸甜结合对味蕾是种享受。她握着食匕很快吃完自己的那份，韩靖和林筝就会再分一些过来，将宠爱女儿的父母演绎得淋漓尽致。
“阿爹、阿娘，我该回去了。”用完点心，眼看天色已经暗下来，韩素便站起身来，准备回自己的院子，那里必然已经准备好热气腾腾的浴桶，让她可以洗去一天的疲惫，然后入睡。
“晚上冷，阿蛮加一件披风再出去。”韩素的侍女们早就做好万全准备，听到林筝吩咐，阿罗立刻捧过来一件红羽缎斗篷，林筝亲自替她穿好，才和韩靖一起送女儿出去。韩素的侍女阿罗、阿绡、阿绫和阿绣每人手中都提着一个灯笼，完全不需担心因为天黑而看不见路。
林筝一直目送着女儿的身影远去，听夫君在耳边轻声说：“阿蛮很懂事。”她的神情却有些怔忡，良久，一声叹息忽然溢出唇角，“是我对不起她。”
韩靖伸出一只手环住妻子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如果将来阿蛮真的不愿意或者不合适，我还可以从族人中选择，这原本就是燕北城的传统，最强的人才有资格领导大家守护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