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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妘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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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岁那年,爹爹问我,“音儿可愿意嫁给太子?”

    我低眉不语,紧紧捏着锦帕,白皙的指节捏出印子,直到红了脸颊,乱了心跳。

    没听到回答,爹爹又说:“音儿,女子处世本就不易,婚嫁更是头等大事,若是你娘还在,万不会由爹来问。”

    “爹答应过你娘,必为你寻得如意郎君,要合你心意,如此,才算是对得起你娘临终嘱托。”

    “若是你不愿,即便是抗旨,爹也不会让你嫁入东宫。”

    此话一出,着实有些惊到我,顾不上女儿家矜持,“爹爹慎言。”

    心里又觉得暖得很,有个一心为我又霸气的爹真是再幸福不过的事。

    娘亲走了十年,直到如今爹爹都未曾续弦,我知道的,他是担心继母入门会疏忽了我与兄长,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娘是操碎了心。

    我想,世上如爹爹这般钟情一人的男子许是少之又少。

    “爹爹,圣旨赐婚,不可违抗。”

    爹爹听得皱眉,而后说出的话更是吓人,“依我看,周嗣源这小子一般,配不上我女儿才是。”

    “就算是皇上,也不能强要我女儿嫁给他儿子吧。”

    “再说皇家规矩多,个个都是人精,心眼多的像筛子,若你嫁过去,爹爹总是不放心的。可若是嫁入别家,不论门第不比富贵,只要有爹在一日,总能护着你一生无忧。”

    我的心扑通扑通的狂跳,不是羞的,而是被吓的!

    还是被我亲爹吓的。

    “哎呀,爹爹慎言!”

    爹爹是真敢说啊,当朝太子一般、皇上强扭瓜、皇家没一个实心眼妄议皇族,单拎出一个都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我急的坐立不安,爹爹却浑不在意,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捋着为数不多的胡须。

    这大概就是三朝元老外加辅国公的底气。

    也罢也罢,兄长对爹爹此番言语都未加阻止,我还是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冷静下来又不禁有些好奇,听闻太子素有贤德之名,待人以诚,入朝不久便有此贤名,想来做不得假,可爹爹说一般,是哪里一般呢?

    所谓内外兼修,内里不差,那便是外了。

    难不成是太丑了?

    到底是储君,又不好直言,爹爹才说是一般,这般说来,爹爹还是用词委婉了的,也难怪兄长未加阻拦。

    原来如此,我好像懂了。

    可我也不好让爹展开说说,正在为难之际,兄长似是看穿我的心思,“小妹放心,太子殿下可不是一般的男子。”后又小声与我说,“老丈人看女婿,就没有瞧得上的,别当真。”

    爹爹瞪他一眼,指节敲敲桌面,咚咚咚的打断窃窃私语,“你爹我眼不花、耳不聋,听得见。”

    “好好好,爹耳聪目明,识人之慧无人能及,您说一般,还是给太子殿下留了二分薄面呢。”兄长笑嘻嘻的打岔。

    “再过不久,就都是一家人,此番不过是调侃罢了,想来以太子殿下贤德之命,定不会计较,小妹便放宽心吧。”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这话说的可真奇怪。

    只是难免纠结这一般之说到底是真是假。

    爹爹捋着胡须,不理会兄长,也不再与我要个答案,良久后才说了一句,“以后,妘家只能牢牢绑定在这艘船上了。”

    兄长收敛神色,“爹可是还有所顾虑?”

    爹爹摆摆手,“只是担心音儿日后受委屈,爹却不能为你做主,毕竟是皇家,毕竟是太子,他是君,我们是臣啊。”

    “虽说君臣有别,但万事皆逃不过情理二字。”

    我不愿爹爹担忧过重,读过许多书亦明白许多道理,心中自有沟壑,“凡事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若占了情理二字,便行的端做得正,依此行事,便不会委屈。”

    兄长表示认同,“是这个理。”

    “音儿明事理,这是好的。”爹爹话锋一转,又说:“可夫妻之道却不能简单以情理二字衡量,这里面可是有大学问,要深入其中才能有所体会和感悟,日后凡事用心便是。”

    爹爹嘱咐后,又看向兄长,“音儿婚事已定,你这为人兄长的岂能落后?”

    “明日就请王婆入府,相看亲事。”说罢不顾兄长反对,也不管兄长脸色如何,撂下一句‘若敢逃跑,就打断你的腿’,悠悠回房去了。

    兄长不明所以,不就是搭个腔,怎的就引火烧身了呢?“小妹,爹他不讲理,是越来越糊涂了,怎么就扯上了我。”

    安慰的话被我吞了回去,“兄长,慎言!”

    一个两个的真不让人省心,兄长已在朝为官,我朝又极重孝道,说自家爹不讲理、老糊涂的话若是被言官知道,少不得参他一本。

    “不妨事,这是在自家。”

    兄长走后,我方才静下心来,好好思量思量这门婚事、还有爹爹所说的君臣有别、夫妻之道,更多的是女儿家对未来夫婿的想象和憧憬。

    直到雯珺晃晃我的衣袖,“小姐,小姐在想什么,竟入了迷?”

    “没,没什么。”我慌乱不已的掩饰,假意咳咳两声,雯珺抿着嘴角偷笑像是把一切都看穿,却又不说破,我脸上红晕更甚,“唤我何事?”

    雯珺这才把端着的酪浆放下,递给我一小碗,“小姐忘了,方才让奴婢去小厨房拿酪浆,天色已晚,小姐喝过可要歇下了?”

    雯珺将层层幔帐放下,又将床前的烛火熄灭,这才去小榻歇息,幔帐里我翻来覆去,何时入睡竟是不知。

    七个月后,大婚前,我奉诏入宫,去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拉着我的手笑意吟吟,轻笑着说她出嫁前心里也多有不安,是以将我宣进宫来,宽慰一二,“好孩子放宽心,莫害怕莫紧张,大婚的事宜有内务府操办,必会妥妥当当。”

    “若是有什么不合心意,只管与蒋内官说便是,女子这一辈子只嫁一次人。”

    “瞧你,莫要拘束,糖藕桂花糕香甜,来尝尝。”

    “知道你要来,糕点是源儿一早差人送来的,依着规矩,大婚前不能见面,便是本宫也不好坏了规矩,说到底还不是成了盲婚哑嫁。”皇后娘娘边吃边说,说后又觉得貌似不妥,转而又说起太子殿下,“源儿是个周正的好孩子,日后会对你好的,若是他欺负你,只管告诉本宫,本宫收拾他。”

    我被皇后娘娘这副模样逗笑,心里的紧张和不安随着桂花糕的香甜渐渐消散,也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末了竟吃了大半碟糕点,碟子空了,才赶紧起身请罪,“还请娘娘恕罪,臣女,臣女贪嘴,糕点好吃。”

    平日里我也自认是能言善辩、言语得当之人,如此失礼实是觉得丢脸,竟还找了个糕点好吃的蹩脚理由。

    就在我难为情时,皇后娘娘爽朗一笑,“难得你喜欢吃,不瞒你说,这是本宫最喜欢的糕点。”

    “你也喜欢当真是好极了。”

    误打误撞,出宫前皇后娘娘还命胡嬷嬷去把多买的一盒糕点也给我带上,推却不得只好谢恩。

    太子、太子妃大婚是家事,亦是国事,内务府筹办多日,东宫、辅国公府人皆忙里忙外,终于在大婚前夕将一应细节敲定。

    出嫁前,我于祠堂拜先祖,再拜娘亲。

    爹爹老泪纵横,“孩子们都大了,要成家了,你在天有灵便多护着点,保佑孩子们无灾无难,有余有庆,平安顺遂。”抹抹眼泪又说总算对娘亲有所交代。

    我知爹爹多有不舍,我亦是如此。

    也是此时才发觉长大便意味着要离开,离开陪伴十数年的家人,离开生活十数年的地方,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对未知的茫然去开启新的生活,认识新的人,走上新的人生。

    “以后女儿不能在爹爹跟前尽孝,心里会时时盼望爹爹身体安康,神明在上,四时八节,供奉香火,亦会时时保佑着。”

    我还拜托兄长,“日后便只能劳烦兄长了。”

    “小妹这是说的哪里话,为兄会好好照顾爹,且放心。”

    “倒是你,”兄长说到此话别过头去,该是红了眼眶,语带哽咽之意,“东宫不比家里,规矩繁琐,时时刻刻都要小心着,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若是有什么事,便传讯回来。”

    他又摸摸我的头,红着眼睛说:“小丫头长大了。”

    爹爹揽着我与兄长,“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该开心才是,雯珺,伺候小姐去梳妆,不可误了时辰。”

    绣有龙凤呈祥喜帕垂下来,遮挡住视线,随着蒋内官高喊一声,我缓步而出,仪态端正,风姿卓越,喜帕内微垂着眼眸只看得见脚下的路,一步步坐上喜娇,向着前去。

    直到我的手被放在他的手上,指尖被他微微抓着,耳边传来一句“莫怕,有我在。”的时候,我真就一点都不怕了,就好似那声音是世上最暖春风,最抚人心。

    我的心如同前进的脚步,是前所未有的安定,这份安全感是身边之人给予我的。

    他牵着我的手,传递过来的温暖遍布周身,我想,皇后娘娘可真是个实诚人,她没有骗我,太子殿下是很好的。

    直到喜秤挑过喜帕,挂在凤冠之上,我才终于见到了他,我的夫君—周嗣源。

    我有一瞬的晃神,耳边似乎又想起爹爹说的那句‘一般’,还有兄长说的那句‘不一般’,还想起我心里的纠结和那夜的翻来覆去,在这一刻全都拨云见日,似是深夜中的光芒万丈,似是黄昏时的霞光万里,似是万里无云。

    他见我有些呆愣,让宫婢去备水,极是轻柔温润的嗓音问着:“音音可是累了?”

    此时耳边只有那句‘音音’一遍遍回荡,我定定心神才回道:“不累。”

    心里却想着爹爹这个老顽童,如此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男子竟还说一般,害我白白担心这许多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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