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往事已矣八(帝王之路)
便是我努力读书,有十二分的用功,父皇也只当看不见,还是章太傅一番话点醒我,此后不再执着于谁的疼爱。
若无人爱我,我便自己爱自己。
且我还不至于如此惨,有母后,有舅父,虽自称孤却并非孤身一人。
随着时间流逝,我已渐渐长大,该入朝理事,群臣请奏便是父皇不愿也不能不遵祖宗礼法,不然只会叫天下人耻笑,而这也不过是其一;其二便是那几个好弟弟比之我不过小上一二岁,也到了入朝之时。
至此才是纷争开始,阴谋不止。
我虽已入朝却始终不得重用,于朝政之事上更是处处掣肘,便是进言也被父皇一句‘年纪尚轻当多看多思,莫要急功近利’挡回,踌躇满志却无用武之地。
朝堂上是如此,后宫更甚。
母后是何境遇,外头早有传言,更有甚者说父皇有废后之意,流言的源头不外乎赵贵妃、王淑妃之流。母后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不求无功,只求无过,否则出了一点乱子都是母后之责,尤其在皇奶奶薨逝后是越发艰难。
也因着此,并非人人都看好我这个太子,盘算着哪一日就会被父皇废掉,心思活络之人不在少数。
东宫对弈时,“孤用心不专,此局已无转圜。”说着便要重开一局。
“殿下心绪不平,便是再来多少,结局难改。”舅父将白棋放回,不再与我对弈。
我心里装着事,走一步只看得见眼前这步,难以走一望十,更别说走一望百,如此不输才怪,“舅父,孤该如何破局?”
“殿下出自正统,无过无错便是圣上也不能轻言废立。”
这些道理我自是明白,但若只求无过,终究太过保守,把握不住先机,“能在朝中为孤说话之人寥寥无几,舅父要避嫌,亦是不能,每走一步实是艰辛。”
我虽知过早结交朝臣并非明智之举,却不得不为之。
舅父则另有看法,“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殿下只要礼贤下士,贤德有名,必得栋梁之忠臣,何须费心结交。”
“端看这局棋,似是微臣占尽上风,但纵观全局,”舅父点点落子之处,“只需一子,便可扭转风向,反败为胜。”
我仔细看去,果然如此,白围黑,黑困白,转变不过瞬息,似那风云变化无常,“舅父言之有理,君子当以德立世。”
既不能涉入朝政,便要抓住人心。
常说人心难测,也不尽然,不过是各有所求,所求皆不同罢了。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
而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我以德为名,以诚待人,自有立足之地。
此举果然奏效,守旧派本就遵循正统,新派虽与之对立,但良臣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此为正道。
困扰我已久的烦闷消散几分,却难逃有得亦有失的道理。
危险也悄然来临。
“宫外流言皇儿可听到了?”
太子贤德之名传的沸沸扬扬,宫内事务杂乱,我本不愿母后为此烦忧,“母后久居深宫都有耳闻,更何况是儿子。捕风捉影之事虽无法查实,但父皇多疑,如此一来只会让他更加忌惮,他,可有为难母后?”
母后拍拍我的手,相携着向前走去,“母后在宫里二十多年,自有应对之法,无需皇儿担心,倒是你,打算如何做?”
此事还要从我礼贤下士说起:
眼见我之势力壮大,有失平衡迹象,最先着急的不是父皇,而是周嗣梵。
论出身底蕴,他非嫡非长,生母虽也出身大族,但比之母后确实连尾巴也赶不上,且其母族如今呈颓败之势,母族势微,于争权不利。
论宠爱恩赏,他虽比我强上许多,却比不过周嗣清,至少目前为止,赵贵妃仍是父皇的心头肉。
论品行才学,他虽在外装的宽和,内里却是个性急无谋之人,单看他用的招数,惯是后宫乃至后宅妇人的手段,百姓或许会当真,一传十十传百,但朝臣们个个都是成精的狐狸,自是看的分明。再者虽周嗣礼出身不够看,却有几分才学,才学之名自然盖过他许多,便是我也望尘莫及。
如此不当不正的境况,也难怪周嗣梵狗急跳墙。
若来日太子之名愈盛,他便更无胜算。
此法虽算不得阳谋,却也奏效,父皇这些时日的阴阳怪气大抵便是因此。
一盆脏水兜头盖脸的向我扑来,属于让人心里恶心,“我还当他这些年有所长进,却不想仍难逃卑劣二字。”
母后无不赞同,“所谓攻人者攻心为上,行事小气却胜在奏效。”
转而又继续看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如此听之任之,流言愈演愈烈,你父皇可不会高兴。”
“哼,与儿子有关之事,他几时高兴过?”
凡事有利有弊,危机便是危中带机,百姓人云亦云自有它的好处,说的多、传的广自然就是真的,贤德之名或许会让父皇对我平添猜忌,但无此名父皇便不猜忌,转而疼爱我了么?
显然不会。
既如此,我又何必在意他是何种心情。
“灾人者,人必反灾之。”
我安慰母后宽心,“自是不能什么都不做,是该添把柴,把火烧的旺一些,火越旺,难免不会烧着他自己。”
母后欣慰,“皇儿心有成算,母后自是放心,万事还是要多与你舅父多加商议。”
“儿子记下了。”
自我在背后推波助澜,当朝太子的贤德之名愈演愈烈,乃至传出明君贤主、国之幸事之言。
父皇尚且在位,年岁愈大,身子愈差,便愈加听不得此番言论。
帝王对权力的私欲早已达至顶峰,哪怕他已垂垂老矣,暮气沉沉。
我于朝堂上请罪,“父皇明察,儿臣对父皇只有敬畏之心,不知是哪个无耻鼠辈竟用这般卑鄙腌臜的下作手段构陷儿臣,此番言论实乃诛心之语,儿臣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我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人也日渐消瘦,还险些晕倒。
谁见到我这副模样若是还能出言责怪,岂不是全无心肝了?
我只是在想妙书真是个好的,一手出神入化的化妆术把我这张帅脸硬生生化成这副鬼样子,眼窝深陷、眼下乌青尽显,一看便是夜夜难眠、顿顿少食的样子。
还少不得赞叹一句后宫女人的手段也有些用处,阳谋也好、阴谋也罢,用得好、用的妙便是妙计,什么小气不小气,成大事者自当不拘小节。
而我这副模样确实唬的朝臣们纷纷表示关切之意。
也不知是谁喊了句快传御医,再有耿直的大臣进言,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定了性,“皇上,太子殿下纯孝至善,满朝皆知,如今竟被流言裹挟,臣以为必要严查,背后捣鬼之人绝不能放过。”
梁大人是个正直的,秉持中庸之道,从不偏向任何一方,却能开口为我讲话,实在难得。
可他不知背后亦有我的手笔啊。
我的话还没说完,只能挣扎着起身,又猛的跪在地上以表决心,“父皇,儿臣时常自省己身,步步小心谨慎,万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却恳请父皇降旨废了儿臣的太子之位,方能平息流言,以正君威。”
我此话一出,不仅朝臣,就连周嗣梵乃至父皇都没想到,满朝哗然:
“太子如何能被废,岂不是动摇国本?”
“国之根本绝不可动摇。”
“必要一查到底!”
这下不仅梁大人,陆陆续续有人上奏,要父皇严查此事。
而周嗣梵的脸色黑成猪肝色,方才还沉浸在我自请被废的喜悦中,不过一瞬,局势扭转。
身为皇子,他如此喜怒形于色,真是少教。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既长兄如父,如此说来,周嗣梵被养成个歪的,也有我的过错。
嗯,是该好好调教调教了。
今日我便好好教教他什么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背地耍手段玩阴招搞诛心言论,我便把此事放到明面上来,让众卿品论。
我再要教他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自请被废,自然有朝臣拦着,太子就是太子,岂会因莫名流言被废?且我主动请辞,父皇反倒不能应允,否则岂不是坐实明君贤主之言,既是贤明太子,又岂能被废。
我还要教他何为借力打力、祸水东引,经此一遭,众人的视线早已不在流言和我身上,而是转向党争和肃清根源之上。
再看周嗣梵冷汗岑岑,怕是想着怎么把屁股擦干净呢。
倒也并非没有办法,始作俑者是他,推波助澜是我,却也不止是我。
既然我能将祸水东引,他自然也能,只是,我不免怀疑和担忧他可有这个脑子?
唉,一刻钟过去竟无半点动静,是又把脑子丢到哪个温柔乡了?
我发愁啊,还等着周嗣梵窜出来,最好能把周嗣清、周嗣礼全都拉下水,如此一来,才不枉我再三说服自己用了这般手段。
事实证明,我确实高看了他。
群臣说到兴起,唾沫横飞,争论不休,梁大人带头,“太子殿下心性纯良,上敬君父,下礼群臣,此等流言分明就是要离间皇上与太子殿下的父子之情,还请皇上下旨严查,必要遏制此等歪风邪气啊皇上!”
半数朝臣皆请旨,“请皇上下旨严查!”
父皇骑虎难下,只能应允,目光扫过周嗣梵低垂的脑袋,心里指不定多堵得慌。
我坐在椅子上,被八个太监抬回东宫。
德海还很是贴心的吩咐走人多处,越多人瞧见越好。
几日后,议政殿。
父皇坐于上首,梁大人、方大人立于一侧,殿中还跪着个周嗣梵。
“儿臣拜见父皇。”
父皇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按着眉眼,见到我还难得扯了扯嘴角,但许是实在笑不出来,“皇儿来了,快平身。”
“谢父皇。”
我好似才看到周嗣梵般,少不得又夸他一句,“二弟真乃至孝至纯,也难怪父皇一向对你疼爱有加,来来来,快起身,父皇瞧了要心疼,为兄亦是。”
“让他跪!”
父皇一本奏章扔下来,直直的砸向周嗣梵额角,“你自己看,折子上可都是你做的好事!”
周嗣梵颤颤巍巍的拿起,看都未看就大声喊冤,“父皇,儿臣冤枉啊,宫外流言与儿臣无关,那是三弟、四弟做下的,还请父皇明察。”
梁大人皱眉出声,“二殿下不若先看看奏章,许是与流言无关。”
“方才梁大人说查到了,还能是何事?你”
周嗣梵终于察觉到不对,打开奏折一目十行的看过,额头的冷汗顺着他那大脸盘子往下流,滴在地板上,“这,此事儿臣更是冤枉。”
父皇更气,奏章乱飞,全都摔在周嗣梵跟前,“你还有脸喊冤?要不要朕把奏章所涉之人一一叫来盘问,看你可还说得出冤枉二字!”
“父皇息怒,儿臣有识人不清之罪,那女子是底下人送到儿臣府邸来的,儿臣见她确有几分颜色,这才收入府中,并不知其是流放的罪臣之女啊。”
周嗣梵向前爬行几步,举着三根手指怼天发誓,“儿臣以皇族之名起誓,纵有过错,绝不敢藐视皇威,更不敢行此违逆之事。”
我挑挑眉,竟还有意外收获,私放罪奴可不是小事,周嗣梵这个蠢的,色欲熏心到了这种地方,啧啧啧,看来也不用我费什么心思了。
一月前岭南烟瘴之地上书,说此次流放的罪奴少了一人,正是那巨贪的陆知府之女陆乔孜,听闻生的一副好颜色,面若仲秋之月,资如扶柳之风,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总之算得上绝色。
酒色财气四堵墙,周嗣梵在色字墙那是扎了根的。
梁大人上前一步,“皇上,我朝律法严明,既二殿下言称有冤,受人蒙蔽,理当查证。”
父皇深深的看他一眼,不发一言。
“父皇莫要气伤了身子,梁大人所言儿臣不敢不认,就算儿臣事先毫不知情,但那女子就在府中,此事儿臣百口莫辩,实乃御下不严的罪过,还请父皇责罚。”
“儿臣回府后就派人将那女子送走,以弥补过错。”
“父皇,若要查证必会人尽皆知,儿臣受罚事小,皇家颜面事大啊。”
这几句话实在不像是周嗣梵能想出来的,我不由得多看他一眼,再看父皇生了动摇之意,呵,这是又要轻轻放过了啊。
如此情形,我自是不会雪上加霜,甚是好心的帮腔,“父皇息怒,二弟品性儿臣还是信得过的,此事定然不知,怕是受人蒙蔽。”
方大人双手交握垂于身前,“老臣并非要驳太子颜面,只是心有疑惑,二殿下不知府中收了个罪臣之女,却知晓宫外流言乃是三殿下、四殿下的手笔,二殿下真是有识人之慧啊。”
方才周嗣梵才说自己识人不清,方大人就来句有识人之慧,他这是照脸打啊。
父皇老脸一红,今日在这帮老臣子、老家伙面前丢尽了脸面。
丢脸归丢脸,周嗣梵有一点说的不错,真要查下去就彻底没脸了,不能查也不能轻轻放过,否则来日必会被人诟病。
父皇面有怒容,带有天子之威,“你识人不清在前,又污蔑手足在后,不敬父兄,不遵礼法,如此品性如何当得亲王之位?”
“父皇,儿臣”
求情已然无用,父皇下旨褫夺周嗣梵亲王之位,又命其禁足一年,罚俸一年以作惩戒。
“去吧,回去好好反省。”
周嗣梵叫嚷着被殿上侍卫搀扶出去,满是不甘,父皇已是垂暮之年,此时被夺了亲王之位,又被幽禁,相当于清楚明白的告诉世人,大位再与他无关。
而让父皇下定决心的不是什么收容罪臣之女,更与毁我声名的流言无关,而是周嗣梵已露败相却不自知,实在是蠢,蠢得不堪托付江山。
至于流言一说,再不值得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