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彼此心知的隐秘,不挑明时犹如漫长岁月厚重,真到要挑破时堪比窗户纸还薄。
晏霁之接受得比自己想象中快些:“他何时接你走?”
“腊月初一,应该是腊月初一;他本想通知我之后就召你说话,我求他等你过完生辰。”霍灵渠自持道:“我猜他可能很快就会正式告诉你。”
“不,是明天。”晏霁之肯定,霍灵渠讶异抬眼看他,他笑,笑得如绿水拨荷藕清艳:“容忍你陪我过完生辰恐怕已经是他退让的极限。”
一股从脚趾头升起的羞愤混合着委屈冲到头发丝,勉力维持的镇定破功,霍灵渠难以遏制地难堪脸红,她难道就愿意吗?!
“陛下召见时,我想还是应该把我送给你的图册给带上,给陛下指明我们的闺帏中事,也好让你们将来同房时规避些,但就怕除非你穿衣侍寝否则你俩免不得会膈应。”晏霁之好整以暇征询道:“你意下如何?”
“晏霁之?!”霍灵渠羞愤难当,种种情绪交织气得推他:“你送啊,有本事你就去送啊,能给枕边人送春宫图的男人你也是独一份,不嫌难堪你就去送!”
“我嫌难堪什么?”晏霁之稳如磐石:“我又不抢别人的女人!”
“难道是我主动招惹的吗?我能想到会突然冒出皇帝要逼我进宫吗?”霍灵渠眼圈泛红,忍在爆发边缘:“我本来盘算好了,把所有事情办完就远离京畿,我以为自己能重新开始,可现在还没来得及幻想高兴这个梦就已经破灭,我愿意吗?”
晏霁之泄愤般拉过她云雨,可能霍灵渠也想要发泄,霎时间天雷勾地火。
窗外大雪初停,白皑皑的雪花堆成堆浅浅覆盖在这片金闺玉堂上,构筑起世俗的单调;屋中绚烂尽数游走在光影浮沉的荒芜里,黑夜凄冷在沙漏淹没。
满眼繁华过尽难得交心,晏霁之抱着她忆往昔:“幼年时你叫不好我的名字,总省掉霁,晏之哥哥晏之哥哥的叫;我当时就想你肯定是为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小小年纪心机深沉,我可绝对不能被你迷惑。”
“三四岁时候,因为晏之哥哥比霁之哥哥顺口,五岁后我就没再叫错过,都二十年了。”霍灵渠弱声感叹:“以流光的身份进英王府前,我可真没想过我和你能有纠葛。”
“即使有纠葛也只能做个你生命中可有可无的过客,是吗?办完事情后远离京畿,你还那么年轻能愿意孤独终老吗?”温和的氛围打破,晏霁之冷然讽刺:“反正都要再找个男人,找谁能比找皇帝更好,是吧,贵妃娘娘?”
“你无中生有强词夺理!”霍灵渠顿生烦躁:“要诬赖人你自己再铺床丝被,别喊我。”
“一经挑明嚣张飙涨,你这柔顺嚣张自由切换的本事,真厉害了。”晏霁之喟叹,一抹异样自眼底划过,他若有似无地哄骗牵引:“其实皇帝要册封霍灵渠做贵妃是必然,这是出于对掌控朝堂大局的谋划;只要目的达成,这颗棋子的去留不重要。”
霍灵渠愣了愣,懵懂困惑看向他:“什么意思?”
“你认为当今最想要什么?”晏霁之循循善诱,霍灵渠对此倒是清楚:“不被钳制。”
“没错,太上皇禅位后仍不肯放掉权柄,陛下的兄弟们大多贼心未死,皇帝即使能忍让暗中慢慢收拾也会想要契机助他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些威胁势力铲除。”
晏霁之言笑晏晏,剖析道:“当前霍家就给陛下提供了很妙的契机,霍家要抢后位,由此协商达成册封位令朝堂瞩目的贵妃娘娘,册封谁做贵妃对皇帝掌控朝局最有利?”
霍灵渠顺着他的意思推测:“难道是我吗?”
“当然,而且只能是霍灵渠,其他霍氏女没用。”这还真没有唬她,晏霁之直白提醒:“想想,一旦霍灵渠做贵妃,霍家可能还会助霍蓁蓁抢后位吗?”
霍灵渠迟疑:“你是指皇帝想挑起霍家生内乱?”
“不是霍家而是朝堂。”晏霁之抚抚她的脸颊,笑道:“浑水才好摸鱼,太上皇想要禅位后仍然掌控朝局,禅位给第五子最妥当;当今想收揽权柄,自然得打破朝堂的局面,没有人能比霍灵渠更适合做明年的贵妃。”
“所以皇帝才会强制威逼、我不愿意也没用吗?”霍灵渠拧眉,恍然惊奇而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我做贵妃可以只是权宜之计,皇帝达成目的之后我能够离开皇宫吗?”
晏霁之莞尔一笑,不知餍足地抱着她继续春宵,霍灵渠拦都拦不住,睡前的最后意识冒出个疑惑:怎么挑明之后俩人居然都不尴尬就好像根本没影响,怪了。
金乌的曙光透过重重云层缝隙漏出,残留在地表的淡淡青雾暗然散退,银装素裹的世界立时清晰跃然眼前,园中两三枝掬着薄雪的红梅张扬鲜艳,恰好摘下送进花觚点缀屋宇。
霍灵渠正在妆台前梳妆,鸦青秀发绾做倭堕髻,鬓间垂落的红宝石海棠步摇富贵灼眼,一袭杏粉色绣水绿芍药落瓣苏缎长裙配以腰间束粉白的丝带,简简单单就勾勒出完美身形。她看新摘来摆在窗台前的红梅鲜活,不由露出个浅浅笑意,真真人比花娇。
打扮好,她站起往外走,迈出明间门槛,看见站在石阶前眺望天际的男人,在这样个冷瑟清寒的早晨里,颇有股遗世独立的味道,霍灵渠却只想在心里腹诽他衣冠禽兽;按住真实想法,迎上前娇俏唤他用早膳。
晏霁之白玉冠束发,身着清淡霞光色绣暗红云纹长袍,疏淡的神情在看见爱妾时刹那变温柔亲昵,在满院奴婢们的注视偷笑中,他楼过她,边吩咐摆早膳边带宠妾往暖阁走。
世子爷今早非但告假在家,还要带流光姨娘去集丝斋听曲看戏,好多奴婢都耳闻了呢。
英王的徐侧妃三十三岁,正值女人最具风韵的年华,是府中四爷五爷和四姑娘的生母;晏四爷进屋给生母请安,她还对着菱花镜检查眼角有无令她恐慌的细纹。
“姨娘您一天要看八遍吗?”四爷晏琼勋比嫡兄小近十岁,虽然半年前已娶妻,清俊的眉眼间还带着少年的直爽和冲劲:“五弟都十岁了,您还整日想跟比你小十来岁的姨娘们争宠,有意思吗?”
“四爷年轻,哪知当中轻重?”徐侧妃放掉菱花镜,教导道:“若是姨娘不得宠,你和五爷还有四姑娘能在府里过得这般舒坦吗?”
晏琼勋不以为然但还孝顺,让着生母就没反驳,喝口热茶问:“您喊我过来什么事?”
“什么事?”徐侧妃听来没好声:“明年正月就册封贵妃,王爷还没给明确表态,我们再不加把劲,贵妃娘娘还能有你亲妹妹的份儿吗?”
“我还在读书没入仕途,朝堂的事我在爹面前说话没分量;晏明潜他肯定从中作梗,二哥能袖手旁观就不错了,姨娘您和四妹没能说服爹,我还有什么办法?”
徐侧妃屏退屋中伺候的奴婢们,笑道:“在此前咱们没把握劝动世子,现在可未必。”
“难说,霍蓁蓁可是他的亲表妹,他帮我们有什么好处,让我跟他争家业吗?我就算没多少相争的心思也不是当真一点心思都没。”晏琼勋也不扭捏:“如果同母亲妹能成为贵妃,我是不乐意再被嫡兄压着。”
“你这孩子,四姑娘难道不是世子的亲妹妹?表妹再亲也是两姓旁人,何况这位将来要做皇后的表妹究竟向着表哥还是更偏向大姨母,世子会没点数吗?”徐侧妃眉眼活络,意味深长道:“如果将来晏贵妃能压倒霍皇后,娘家兄弟们还能不同心协力吗?”
晏琼勋眨眨眼领悟过来,吸口气佩服:“贵妃都还没影儿,姨娘您想得可真远。”
“既然要争,没谋算怎么争?”徐侧妃抽出临窗大炕边矮柜的抽屉,从抽屉中取出木匣,打开木匣取出信笺交给亲儿,叮嘱道:“这是徐家送给世子的诚意,你二哥带流光姨娘去集丝斋听曲儿了,四爷便也去看看戏。只要世子能相助,说服王爷就十拿九稳了。”
“好!”
晏琼勋揣着信走到王府大门的廊檐下,见府门石狮前有两匹骏马,当即走过去要牵马,门房见状忙阻拦道:“四爷,这不是咱们府里的马;有两位公公来传圣上口谕要召见世子,大管事已经快马赶去集丝斋找世子,那两位公公现在花厅里吃茶呢。”
这么不巧,他还以为能偷懒听听曲儿呢,晏琼勋无奈回府里,等嫡兄回府再找他谈。
集丝斋乃城中最大的茶馆,说书唱曲拉胡弹琵琶戏班伶人应有尽有,一楼大堂搭戏台,随时都有伶人在表演,二楼以包厢雅间为主。
英王府大管事在二楼找到他家世子时,世子爷可不正闭眼靠在爱妾怀里听曲儿么。
隔座屏风,没影响他形象,晏霁之特意出府岂会不知,赖洋洋地让长随给唱曲人打赏,吩咐大管事:“告诉传口谕的两个太监,回宫如实禀奏,陛下定会亲自来集丝斋,陛下要和臣商议的这件事在茶馆谈更恰当。”
大管事有点慌,还没劝说就被世子把他和笛生朱楼他们给全部遣退到雅间外了。
雅间里只剩他们两人,霍灵渠推他坐端正:“看你这两天就没个正行的。”
“我在考虑如何谈判才能不落败,需得随兴所至,刻板会妨碍我的思维。”晏霁之义正言辞地改为将她拉过来搂在怀里,霍灵渠也不是刻意或矫情就感觉怪:“你不觉得我们两个,我是说已经挑明关系了,我们还如未挑明前那般相处不尴尬吗?”
晏霁之反问:“没挑明前,难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的身份吗?”
“是,彼此心知,可毕竟没挑破嘛,你堂而皇之在我面前讲我坏话我不也只能陪你演,但既然已经挑明了总该有点不同。”霍灵渠蹙眉,晏霁之赞同:“当然,你在我面前嚣张飙涨,没挑破前你敢跟我硬杠吗,我能对你这么宽容吗?”
“这只是表象,我是指挑明之后我们再相处起来不是应该会生疏不自在吗?”怪的是,霍灵渠自己也没觉不自在,难道是因为跟他相处多年的缘故吗?
晏霁之坏笑:“可我觉得昨晚你比尚未挑明前更销魂,没看出你有何生疏。”一句话说得美人脸颊飞霞羞恼不已,闹着要推开他,晏霁之连忙把人抱住哄。
“好了好了,挑明与否能有多少差别?我清楚流光就是霍灵渠,你也清楚我知你的身份,我还知你知道我清楚得很,这就相当于这层纱布不存在;何况相处四年多,夜夜耳鬓厮磨,现在就把等同于不存在的纱布撕掉,能有什么尴尬?”
霍灵渠欲言又止,犹豫纠结半响没想透,晏霁之劝她:“先想怎么应付你的故人吧,闯过眼前的难关,我们回府后你再纠结该怎样尴尬,不迟。”
“嗯,是当前这事重要。”霍灵渠愁上眉头,自我安慰:“做棋子,应该能功成身退。”
雅间骤然安静下来,时间在沉思中慢慢流淌而过,直至屋外传来惊呼跪拜声,晏霁之不疾不徐起身,绕过屏风去开门,看见龙颜,附身作揖参拜:“臣拜见陛下。”
嬴忱璧肩披的墨青厚披风都没摘,身后跟随八名侍卫,两侧跪着英王府众人,他粗略扫过室内没找到想找的倩影,没喊免礼反问:“你已知朕召你为何事?”
被当场抓住窥测帝心或者在帝王身边安插眼线可是重罪,这问题一个答不好就得出事,晏霁之忾然叹息:“十六年悲欢如梦,故人归却事事休。”
静默稍许,皇帝喊平身,吩咐侍卫带英王府众人退避此屋三丈外,他抬脚进门,站立道:“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提,只要朕认为合理皆可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