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屯里人
没在时光里。没有谁去记住这些东西,也没有谁觉得这些东西值得记住。一年年这些故事就像道边儿的干草,疯狂的长哪就是哪,今年长了明年烂掉,没有人注意。但是我想让他留住,即使他是土坷垃,也想把它划拉在一起归拢到一起,哪怕是个小石子儿,也让它在路边有一个标记。这就是我想写这个东西的初衷。
从石门子走回来,这条土道原来的两边是密密麻麻的马食菜,靠着地边都是一人多高的蒿子。这个季节蒿子上应该落的是红根儿的蜻蜓、翅膀有着黑点的小蝴蝶;草里应该有欢蹦乱跳的蚂蚱,蒿子里传出的应该是蝈蝈高唱的歌曲。
那时候没觉得这是景色,觉得平白无齐,因为到处都是这样,也不在意。现在这些都不存在了。道边生产队的田地早分给了个人。你家今天靠道多了根垄,明年他又向道挤了根垄,八尺宽的道被挤的只能过去一台车。山上的水流下来,原来雨大时从石门子下面的土壕里排进东沟子,再排进东大坝,一切都那么自然顺理成章。现在都变了,靠石门子跟前的人家把地扩的挤占了排水壕,水只好从北道排过来。道上的土冲刷的没有了,出了壕沟,露出了石头子。现在道变窄了,马食菜没有了;蜻蜓、蚂蚱、蝈蝈在农药的熏陶下绝迹了,整个夏天榆树川这个山里的小屯展现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脚下的石子硌的脚心疼,只好慢慢的走着。这是我的家乡,又不同于我记忆里的家乡。
走到屯子边上,看到了那间趴趴房。王罗锅儿死去好些年了,趴趴房也要塌了。进了屯子,看着一排排后盖的房子,似曾相识。这好像是杨兰庭家门口,脚下应该是后街这口井的位置。屯子里总共有三口井,最远的在村子南头前队有一口井,中间就是叫腰街的地方有一口井,大伙儿叫它腰井,接着就是后队,就是后街这口井。那时候经常要到这口井去挑水。每当下雨井水最旺的的时候,井口象一碗水倒满了似的,井水会从井口冒出来,淌得哪都是。村民打水就用水桶直接在这个井口往上拎,不用辘轳把儿摇。
(1) 老七家
老七现在住着的这个房子原来住的是赵志国家,赵志国家再往前住的是忠义家。忠义父亲死的早,他和他老妈就两个人,还有一个兄弟小乐儿。他老妈辛辛苦苦的把他们哥儿俩拉扯大。忠义到20多岁也没有娶上媳妇。家穷啊,穷的不得了,一无所有,只有这两间小土房。袁家有个姑娘叫小银子,经常到忠义家玩。忠义妈老刘太太每次都把她的家底儿翻出来让小银子看。老刘太太所谓的家底,就是一包花布角。这个布角子是从她十八九岁一直攒到现在的。花布角除了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好看外,唯一有用处的地方就是用它打袼褙,别的什么用也没有。缝补衣服用不上,因为它是布角的,块儿太小了。 小银子就喜欢这花花绿绿的布角,每次来老刘太太都给小银子看这个东西。时间久了,老刘太太就问小银子,你嫁给我们家忠义,你喜欢的这些布角我都送给你。小银子还真就同意了。老刘太太就托人去袁家给儿子提亲。袁家知道老刘家穷,姑娘去了就是进了火坑。不仅不同意,气的回家他爹把小银子打了一顿。但是女大不中留,姑娘大了也不听爹的话,忠义和银子就结了婚。结婚不长时间,一年多吧,就生下了姑娘小杰子。可是小银子呢,得了痨病没钱治,几个月就病故了。忠义爷俩和弟弟就守着这两间小土房。园子里有一爬架的黄瓜,几垄茄子。房子里有一小缸酱,一口锅,两个盘子,三个碗,几把筷子,炕上两条被子,还有那包小银子喜欢的花布角。这些就是所有的家当。几年后,小乐走了,再几年等忠义爷俩也离开了这个屯子。
后来这个房子就卖给了赵志国。赵志国是土匪连长赵福的儿子。从生下来开始他就担着一个胡子儿子的名声。等到他记事儿了,他爹成了四类分子。在村子里他家一直抬不起头来。但是志国天生聪颖,很机灵,跟他爹学了一手看牌的好技术。他媳妇给他总共生了四个姑娘。他告诉他媳妇儿还要生,不能眼瞅着绝户。他媳妇怀了第五胎的时候,全公社到各屯子抓计划生育。当医生和这个大队干部走进他家院子的时候。志国媳妇怀着孕从房子的后窗跳了出去。她没有做结扎,生下了第五个孩子,就是他的最小的儿子。虽然五个孩子你看人家也正常的过日子,没穷到哪去。一年也看不到治国种多少地,在外头干多少活儿,他的主要营生就是每年的正月到各屯子里头看牌。他在屯子里看的是小牌儿,到外头看的是大牌。大家都这么说。
(2)赵二娘
老七家的前院就是赵二娘家。二娘的男人二大爷参加过抗美援朝。回来以后分配到哈尔滨的木器厂工作。木器厂的电刨子他不会用,不小心削去了他两个手指头。没有办法他又回到了老家榆树川。我们小的时候围着他看他少了两个指头的手指,就都问他,二大爷你的两个手指头怎么没了。他不好意思说是电刨子削的,他就说是抗美援朝美国鬼子炮崩的。我们一帮孩子对他肃然起敬,崇拜英雄一样的崇拜他。回家和母亲说起这个抗美援朝的英雄手指的故事,母亲嗤之以鼻,说别听他吹牛,还炮弹蹦的,那是电刨子削的。看来他转业军人是真的,手指头炮弹崩的是假的。
他家有四、五个孩子。大丫头叫常栓子,大儿子叫栓柱子,二小子叫锁柱子,看来二娘和二大爷很怕孩子死,才起了这些名字。后来的孩子名就随意了,老三叫民子,老小子叫老波。五、六个孩子一顿要吃许多。赵二娘每年夏天都要种很多的白菜,因为种别的长得都慢。孩子们吃得多,家里粮食不够吃,等地里的粮食下来就已经断顿了。所以春天提前种几垄白菜,等到粮食不够的时候,白菜已经长大了就可以当饭吃了。小时候每次们上他家,总能看到二娘在厨房剁猪食一样当当当当地剁着白菜。锅里烧着水,一滴油都没有。水开了把白菜推进锅里,再撒一把盐。家里人就喝这个白菜汤。七、八口人一起喝,没进屋就能听到屋里擦擦刷刷就跟猪吃食一样的声音。
正月的时候,二娘家才会蒸一点儿粘豆包和白面豆包。腊月二十九、三十吃一顿,再就舍不得吃,留着初一或者十五吃。把这些豆包粘豆包儿放到仓房的时候,二娘每次都把它挂到仓房的房梁上,防止孩子偷吃,仓房门锁得死死的。再狡猾的狐狸斗不过猎人,再谨慎的财主也躲不过小偷。仓房门再结实锁的再死总还有缝隙。每次都是老大驮着老二,老二驮着老三,叠罗汉一样从仓房门上面的空隙爬进去。偷出来的豆包冻得跟石头一样,孩子们跑到很远的墙后面一点儿一点儿的啃。等到初一或十五,二娘打开仓房,再找她的豆包儿的时候,一个也不见了。这个时候会听到赵二娘愤怒的咒骂声在屯子里从上午持续到天黑。
二娘是个极其勤劳的人。她家在石门底下有一块地,舍不得种别的,只用来种谷子种苞米,想多打一点粮食,免得夏天的时候断粮断顿接不上。每年薅谷子的时候,大热的天儿连口水都喝不上。二娘从地头到地尾蹲着爬着,薅着谷子。有时候天都黑透了,看不清什么是谷子什么是稗草,她就用手去摸,圆根的的是谷子,扁根的是稗草。她恨不得把她的这块地用她最精细的情感所有的力气都投进去。一个土块儿,她都要用脚把它踩碎,用手把它揉碎。她家的谷子地就像一个艺术品,从这头儿看过去,到那头儿连个草刺儿都没有。即使是这样,她还是和一家人时常的挨饿。
儿大爷也是挺能干的,有木匠的手艺,在屯子里砍房架,攒棺材,钉马车…木匠活大部分都会。生产队的活儿也从不耽误,每年年底打底衣还会给复员军人送来几斤梨,送几张年儿画。即使这样,他家孩子多,也总是吃上顿没下顿。
(4)殿东
村屯子里头100多户,但是呢,大家都说这屯子有两窝猪。两窝猪就是两个家族姓朱的。人家一支儿是朱福和朱禄,一支儿的是朱老七,朱四阎王他们那支人。但是这两家朱姓没有家族关系,所以说大家习惯于叫它们为两窝猪。
朱四阎王这支人呢,在屯子里人口众多,家有个姑娘叫小莲,人长得很漂亮。经人就嫁给了我的同学殿东,有一年我高中毕业,赶上了殿东结婚。他和小莲儿是自由恋爱,你情我愿。但是殿东家和老朱家在屯子里多年,彼此都十分了解。结婚之前,老朱家多少有一点儿不太情愿,嫌殿东家穷。当时时兴娶亲送亲,在一个屯子住着,走几步就到了,也要用车送过去。当时生产队有马有车,就用马车把姑娘送到了婆家。结婚当天,十分的热闹。都在屯子里住,送亲的人就特别多,这窝朱基本上都来了。平时屯子里谁家办事,大事小情的,都得随个礼,不管礼大礼小,见面不尴尬。这送亲的人多了,随礼的人自然就少了。送亲的属于新亲,得好好待承,吃的喝的和席上的饭菜有很大的区别。老朱家来很多人,一跟我屋坐不下坐了两屋。新房这屋这炕上坐了满满蹬蹬的两桌子,二十多人挤的炕上满满当当,靠墙是个顶棚的大衣柜,镶着一面大镜子,镜子上贴着大红的喜字。衣柜里是四铺四盖,就是四套被褥。被褥上大红的喜字,龙凤呈祥的图案。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的都是捞忙的人。支客人扯着嗓子喊,各位新亲,老亲少友,大喜的日子多担待,有招待不周的照顾不到的多担待,来坐席的别着急,后后有席,先可着新亲坐,咱这东家预备了好几莜呢,厨丈大师傅先可着新亲上菜啊。支客人喊完,操盘手肩搭着白手巾,举着方盘,嘴里喊着:油着,油着。盘上放着四碟四碗。四碟里分别是白糖红丝,就是糖拌红心罗卜丝;盐炒花生米;海带丝和炸春卷。四碗里装的干豆腐炖土豆片、炖豆角丝、海带炖土豆片、炖大豆腐。捞忙的拎着一个水筲,里面是新出锅焖好的大米高粱米干饭,热气腾腾,嘴里不停的问谁来饭,谁来饭。偶尔有孩子说我要,我要饭,旁边的大人急忙纠正,不能这么说,什么要饭要饭的。烧酒每个桌子旁都有,陪客的频频让酒,岁数小的就给往碗里倒酒。先吃完饭的有的就说我下地,你们松快松快,有的坐着等着喝酒的,免得着忙。靠炕稍的送亲的是老朱家岭后的亲戚,大老远来的送亲。吃完了,也想给其他人倒倒地方,屁股往后一挪,身子没注意往后一靠,坏了,他把大衣柜的玻璃就靠出了一个大纹。殿东他妈当时正靠在门边,和认识的新亲有一句没一句唠着家常嗑,她看到嘴里刚说出:后面镜子,没说完这个玻璃咔的就裂出了纹。这把殿东他妈心疼的,镜子坏了不说,主要是觉得儿子结婚不顺溜。所以心里一急,嘴里当时就说了一句不礼貌的话,那新亲呢,本来就不好意思,也不是故意的,听殿东妈一说,脸上挂不住。脸上挂不住就犟咕了几句。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本来老朱家就不是太乐意,这样说着说着两家在婚礼上就吵了起来。这边一吵吵,两家的人也掺和进来,于是就双方动了手,在院子里就打成了一团。打了一阵以后,被屯子里人给拉开了。老朱家一生气就把这小莲儿用车拉了回去,婚礼呢,不欢而散。我呢。殿东家觉得没有面子,儿子结婚,闹的个不亦乐呼,儿媳妇儿呢又回去了,婚没有结成。但是在农村已经举行了婚礼,就是认为是结了婚。所以殿东妈恨恨的说,我认可我儿子打光棍,我看谁敢再娶你,咋说你也是二婚。老朱家觉得也很委屈,我们送亲的人把你家玻璃碰坏了,也不是好意的,你家说这说那,那咋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一块玻璃还得给你跪下嗑几个?所以老朱家就说,小莲儿,你就在娘家住,别回去了。就这样,僵持僵持了有四五个月,殿东家不接老朱家不送。但是最遭罪的是小莲,本来她跟殿东是自由恋爱,彼此情投意合。经过这次变故的两个人,婚没有结成。小莲儿也觉得还得跟纪殿东恢复,不回去,那么以后嫁给谁呢,就在家整天以泪洗面。老朱家爱面子,既然当时话已经说出去了,接回来了怎么好意思再往回送?殿东妈也叫上了劲,谁劝也不行,你老朱家把姑娘拉回去了,我们还不要了,我们就不接。过了一年,最后没有办法老朱今天动了说和人,殿东家终于松了口,老朱家用马车把小莲送回了婆家。
2023年夏天,我回了小屯,晚上吃完饭在路上遇见了殿东。殿东领着孙子,孙子快上小学了,他爸和他妈都不在了。有时在抖音上能看到小莲在家拿着扇子跳舞,也许她早已忘记了当年结婚碰坏的那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