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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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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还没睡啊?”兴发敲敲兴元的门。

    “没!等会儿啊兄弟!”兴元着急一翻身从床上就滚下来了,撞倒了一旁的尿桶,也没管那么多,就去开门了。

    门外的兴发听到屋里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不由得又笑出声来。

    一进屋看见尿也撒了一地,倒也不急着说事,又和往常一样开始数落哥哥了。

    兴元倒也不回嘴,他太了解这个弟弟了,你不回嘴还好,一回嘴准得打起来。

    听了一会儿,兴发终于也不说了,他说,“四哥,来,坐!”

    兴元听话的坐在了床上,“咋了?兄弟。”

    “哥啊,我明天就走了,家里就你和娘了,你得照顾好娘啊,大哥不管咱了,三哥又不成器,姐姐嫁出去了由不得咱了,就咱俩,可得把这个娘守好。”兴发说着有些哽咽了。

    “兄弟,这还用你说,我肯定能把娘照顾好。”

    兴发是相信兴元这句话的,从小到大,兴元就缠着娘,娘虽然有的时候看不上兴元,但总归是对这个老实巴交的儿子挺好的。兴元依赖娘,是宁可不娶媳妇都不愿意离开娘的人,兴发把娘留给兴元照顾,他肯定放心。他就是怕,娘心里有话,不知道该给谁说啊。

    俩人聊了一会儿,兴发就回屋睡觉了。

    兴发离开后,兴元有些难过,这个小弟就要离开自己跑到那个什么新疆去了,他们几个兄弟从小一块长大,几乎人人都能欺负兴元,但就这个小弟,兴元最舍不得。兴发虽然也欺负他,但是每次村里别人家的小孩欺负自己的时候,兴发就打这些小孩,打的他们以后见了自己就绕道走。

    他觉得自己的弟弟就是能保护自己的人,兴发和他性格差很多。他是个认命的人,不管有啥苦就受着,因为认命,所以有些事很容易看开,他是那种有一块肉吃就不羡慕人家有两块肉的,因为比起那些没肉吃的人自己简直太幸福了。但也就是这份没脑子的不懂人情世故,他常常容易得罪别人。他不明白的是,明明自己和兴发都是好人,但村里人人都说兴发是好人,而对自己却都摇头。

    兴发和自己不同,他总是在看别人。他看到的是别人的两块肉,因此在吃自己的那一块肉时都是愤懑的,结果自己那块肉啥味道都不知道。兴元知道兴发是真心对自己好的人,这次去新疆,他哪能舍得让兴发走。他甚至想要抓着兴发的胳膊,让他带他一块走,可是毕竟都老大不小了,家里还有老娘得靠自己照顾。而且要让自己离开这块住了二十多年的土地,他倒有些放不下心了,想到这儿,他又觉得兴发比自己强了。

    槐妹在给兴发包饺子,离家要吃饺子,这小儿,从小她和他爹最疼的小儿,明天就得离开家了,以后出去还不知道得受多少苦,爹娘都不在身边,这可咋熬啊,她眼泪又掉到饺子馅里了。她赶紧擦干净继续包饺子。

    槐妹想起来那个狠心老头子以前告诉过他,这兴发和几个哥哥不一样,他能飞出去,槐妹觉得还真让这个死老头子说中了,这小儿翅膀真硬了,佟家人跑的最远的就是济南,他还想往新疆跑,新疆是哪儿啊,这还没听过。她想到这屋以后又得少一个人,她的心里又空落落的。以前家里穷孩子多,挤得睡一块儿,一到晚上叽叽喳喳谁都不睡,现在呢,安静的连房檐上挂的冰柱化的滴水声音都听不见。这么多的孩子,咋就一个一个飞走了?

    我的小儿啊,我那不安分的小儿啊,娘想让你以后能少吃点苦啊!

    兴发的娘靠着椅子咪了一会儿,她一会儿梦到兴发带着媳妇回来看她,甜甜的跟兴发一块儿喊娘,一会儿又梦到兴发在新疆受到当地人的欺负,没人诉苦。一会儿又梦到兴发的孩子拉着她上北京天安门了,兴发的孩子考上大学了!

    就这样时哭时笑,槐妹一夜未眠。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兴发就上路了,大哥没来,但是大嫂却带来了前一天晚上摊好的煎饼让他拿到路上吃,二姐也带来大葱烙饼之类的往兴发的包裹里塞,三哥前一天晚上喝的醉醺醺压根就没起来,三嫂来了之后发现就自己空着手有些尴尬,看到有饺子,云梅云海兄妹俩也喊着要吃。

    槐妹一大早就起来给兴发下了些饺子,槐妹心里真的难受,感觉心脏被人撕开了一样,当年老三兴财去当兵也没有那么难受,这感觉就像当初兴胜离开时候一样。想到这儿槐妹赶紧掐了一下自己,小儿这是出去挣钱,哪能跟老二一样。她又趁三媳妇赵一露不注意往兴发包里塞了五十块钱,给他使眼色让他放好了。兴发推辞了半天,最后也接受了

    兴发有些激动的领着自己的包裹,把车票裹好。坐上了二姐夫朱立文的拖拉机去火车站。“娘!我走了!你保重啊!”兴发的声音比拖拉机的声音还要洪亮,槐妹终于忍不住泪水,在黑暗中哭个不停。

    等兴发赶到火车站后,天已经亮了,立文姐夫帮他送进火车站。“兴发啊,到了新疆给家里写信联系啊,照顾好自己。”

    “行,你照顾好我兴兰姐和小天外甥啊。我走了姐夫。”兴发急匆匆的答应就想上火车。

    兴发和拥挤的人群一起挤上了火车,他找了个空位站着,把行李抱在自己怀里,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的看着周围。

    “开往郑州的火车即将发车,请旅客抓紧时间上车。”

    兴发去新疆要先得坐到郑州,再从郑州到兰州,最后从兰州再到乌鲁木齐。这一路下来要花不少时间。兴发买不起坐票,就买了张站票,他一向不怕累。又把行李放到地上,然后坐到行李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屁股下微微有了晃动,他感觉到火车已经开了。他猛地站起来,看向窗外,窗外的人浪都在挥舞双手,目送亲人的离开。兴发突然想起了娘,他好想再看娘一眼,可是娘没来火车站。火车逐渐加速,兴发的心跳也随之加速。

    兴发后来跟女儿云英说,那火车一开,他心里就后悔离开山东了。云英假装不满的抱怨,“你要是后悔,那哪儿有我啊?”兴发也只能饱含深意的微笑。

    云英读过书,听父亲描述这一段后,想到的是食指的一首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

    我吃惊地望着窗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我的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

    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个时候

    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

    就要卷走车站

    北京在我的脚下

    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

    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

    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

    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1968年12月20日

    火车的声音太大了,车厢很拥挤,佟兴发和行李一起缩成了一团,他有些迷茫了,他只知道自己离家越来越远。他全然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列车员报的站名他越来越不陌生。他就这样抱着行李蜷缩着,尽量占据最小的空间,他收起长腿,将膝盖高高抬起,膝盖上放着沉重的行李,长长的胳膊在行李的上方扶住。他被行李挡住了前方的视线,他有些饿,却腾不出地方来拿编织袋里的煎饼,他的腰与车厢的墙壁之间空了一大块,腰有些酸了,腿也麻了,胳膊也没地放了。兴元想要是时间回到刚上火车,他一定不用这么难受的姿势,但是他也想不出有什么舒适的姿势了。

    他连说了几声对不起,才终于从包里把煎饼拿出来,也没空拿葱了,就这么凑合着吃了几口。噎得连水都喝不上,他剧烈的咳嗽,咳嗽的眼泪都出来了,他也不知道是委屈的还是噎得。每当身边有人去上厕所,空出来的那一小块地方,一瞬间就又被塞满了。兴发也不敢喝太多的水了。

    硬座的人每次站起来去上厕所,他们的位置就被那些站票的人坐了,等他回来就一脸骄傲的在座位旁站着,坐在那儿没有坐票的人还跟没看见似的,你不骂他,他就不起来。然而兴发却无法这样,他在火车上窝里一天一夜后,终于也坐到了人家的座位,腿也得到了放松,坐下的一瞬间觉得特别舒服,如新生一般。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如坐针毡了。他无法像那些站票的人那样厚脸皮的安心享受。他觉得那些坐着的人用鄙视轻蔑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偷了什么东西一样。难堪地、不自在地,最后兴发抱着他的行李,又站起来了,他刚一站起来,那些站着的人,一窝蜂的涌上他空出的座位。

    兴发叹了口气,走到了一个更狭小的位置,将行李贴身放着,又站着一动不动了。他想,什么时候,自己能买张坐票啊。

    火车是第二天晚上才到的郑州站,而去往兰州的火车第二天早上才发车,他刚下火车,看着往来匆匆的人,就蒙了,他临行前听到很多关于火车站的可怕故事,他不怕死人,但是有些怕别人会害他,他害怕有人会偷自己的钱,害怕会发现一个弃婴,那他到底要不要收养那个弃婴啊,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就在郑州火车站熬到了天亮,又上了去兰州的火车。

    从兰州到乌鲁木齐,这是一段漫长的旅途,兰新铁路沿线的风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火车向西行驶跨越黄河,翻越海拔3000米的乌鞘岭,进入河西走廊,过玉门、疏勒河,跨过红柳河进入新疆境内,最后,在达坂城穿过天山到乌鲁木齐市。沿线水草丰美的河西走廊,都是寸草不生的戈壁沙滩,兴发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植物,芨芨草,他不明白这草怎么能在这样没有水的地方存活。他还看到了白杨树,那树象征着新疆兵团人的精神:“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他被沿路的风景震惊到了,这就是新疆?一个环境恶劣,充满艰难的地方?会扼杀一切充满生机的动物和植物?

    虽然兴发一直在说自己是个山东人,但是一直到死,他才明白,那份芨芨草和白杨精神,早已融入到他的血液,不轻易向环境低头,不轻易屈服,要顽强不息地-活下去。

    历经了五天,终于,他听到一阵儿欢快的音乐,火车达到乌鲁木齐站,也就是今天的乌鲁木齐南站,这音乐他从未听过,后来知道,这就是少数民族音乐。

    火车即将到站的时候,兴发有些紧张,他接下来的任务更加艰巨,他要靠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土地上,找到舅舅一家,他使劲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嗯,信封还在,他拎起行李,看着陌生的窗外,等火车停稳的时候,异常坚定地走下了火车……

    1986年的乌鲁木齐,和现在的差别还很大,没有很高的楼,大多是低矮的小楼或者平房,抬头就能望见博格达峰带雪的山头,街头散落着的供销社或者合作社,跑着老旧的轿车,就像电影里的旧上海一样,铰接式大容量公交车在街上慢慢的蠕动。只要你能看到汉语的地方,它下边就是一排维语。

    这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新兴城市,真正的开发于建国后,国家在这里建立了生产建设兵团,开始对占祖国面积六分之一的新疆全面开发,那些了不起的兵团人,在这里扎下了根,用生命与年轻的热血,奉献给了祖国的边疆,他们讲戈壁变成了良田,开垦戍边,让新疆这块被祖国遗忘了几千年的土地,焕发出新的生机。

    也正是因为它的偏远,它有幸躲过了中国的几次动荡,让这座城市能够在动荡中依旧发展,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祖国千千万万的优秀儿女,去建设边疆。“新疆”,多少人魂牵梦萦的名字,开弓守卫祖国、垦荒种植作物。“疆”字太复杂了,兴发一直都不会写,他的文化水平不会知道,这个“疆”字的右半边,就是新疆的地形,不过兴发也不在意这些,他关注的,只有自己脚下这一方土地。

    下了火车,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兴发背着自己的编织袋,他和一起下火车的一群农民工一样,一样的匆匆忙忙。他走出火车站,陷入了迷茫,舅舅舅妈此时正在家里等他,他没好意思麻烦人家来接他,就谎报了自己的到期。

    他按照地址询问路人,一位好心的老大爷告诉他,让他往前到第一个路口右拐,去坐2路汽车到二工站下来。他有些惊讶于新疆这个地方的人竟然说左右而不说东西南北。谢过老大爷后就照着他说的走了,车站等车的人很多,没一会儿来了一辆2路汽车,却没有停下就开走了,一看是车上人太多了。又等了二十分钟,此时的雨下得更大了,终于车来了,兴发和这群人一块挤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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