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八百年璧上龙蛇落
广陵道,太仓州。
吴殳带着苏枋,以潜渊缩寸的神通赶路,毫不令色灵气挥霍,故而才能在短短小半日时间抵达这曾经的故乡。
依偎在吴殳怀中的苏枋轻声说道:“灵气都要被你耗光了,到时候我可不借你。”
吴殳摇了摇头,说道:“本来就是要消耗掉的,用作赶路也算物尽其用了。”
虽然在吴殳的把持之下,所谓仙家灵气和武人气机,不至于冰炭不同炉,但也止步于井水不犯河水,毕竟一个是顺为凡,逆为仙,夺天地之造化;一个是向内求,与己争,成就自身大道。
吴殳的武道不想被仙路拖累,就只有散尽灵气。
苏枋小声说道:“你把灵气都耗完了,我们还怎么赶回去啊?可别指望我带着你,我得赶紧离你这个惹事精远些,省得池鱼遭殃。”
吴殳本就没有打算再赶赴那处战场,就等李且来的到了。
他稍稍上用劲儿,坚实的手臂勒入苏枋丰腴的腰肢,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些宠溺,问道:“那你是想自己跑开去玩儿?还是先醒过来,在床上等我?”
不待苏枋考虑,吴殳便自顾自地摇头,“还是别醒了,知道你是个闲不住的,到时候别在我身上动来动去,影响我出手,本来和那李且来就是三七开的局面,我好歹是先辈,可不想挨打。”
苏枋闻言面色一红,啐了一口,娇蛮道:“谁稀罕动你?”
吴殳耸耸肩,不置可否道:“不稀罕就不稀罕吧。”
两人现在立足之处是太仓州的崑山县,此处在翼朝曾是商运通达的商贸重州,如今降州为县,曾有许多名人在此建府造第,八百年前的吴殳也不例外,不过他不是慕名而来,而是土生土长在这里。
吴殳与苏枋二人衣袂飘飘,一看就非尘世中人,这会儿要不是施展了障眼法,就是白日衣绣了。
两人走在一侧临水的漫长古街之中,走走停停,像一对携手游肆体悟红尘的神仙眷侣。
八百年了,虽然不至于沧海桑田,却也物是人非。
两旁屋舍相继坐落,人家枕河、小桥流水,吴殳略有感慨,忽然在一处古祠面前停步驻足。
入目红墙迤逦,花木扶疏,大匾高悬,《吴公铁枪祠》。
还真是到家了……
吴殳呆立铁枪祠门口,片刻后,搂着苏枋,无视那厚重的铁索,直接穿门而入。
苏枋看着那只有一进两间地基的院子,门面看来倒是精巧,里头嘛,就十分寒酸了,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供奉着一尊威武的铁铸人像,手持铁枪,神情肃穆,须弥座下点着几盏油灯,地面铺着石板,被脚步打磨得光滑如镜,如今却是积了一层厚灰,在庙堂的一角,摆放着几只破旧的蒲团,似乎在诉说着曾经的香火鼎盛。
吴殳神色缅怀,好似自己凭吊自己一般。
苏枋咯咯一笑,促狭道:“没想到这瓮天之中已经八百年过去了,你吴殳的大名还是响当当的,难怪你要来这里,原来是歆享香火来了。”
吴殳摇了摇头,没有在意自己婆娘的揶揄,只是将目光投向那堵墙壁,上头草书一篇《吴铁枪窑赋》,详叙着铁枪祠主人沧尘子和传说。
花须蝶芒,游云惊龙,涂涂改改十几处,十有八九是酒后所作。
吴殳这等境界自然一目十行,眼神却是在这短短不过百字之间不断逡巡,神色凝重,眉头也是越来越重,“这他娘的是谁写的?”
真是比野史还野啊……
什么叫吴殳面目黝黑,身体魁梧,力大无比,轻权贵,重情义,为乡邻所敬重?
什么叫吴殳本名吴桥,早年入赘到崑山,尚武成痴,遂改名吴殳,谐音武术,高才博学,却是一身平淡,没有任何功名仕履可述,经常过着寄人篱下的清苦生活?
他奶奶的,关键还有驴唇不对马嘴的一段,自己不是当了赘婿吗?怎么还少年化名从军,随太祖征讨?
还以骁勇闻名,每战常为先锋,持铁枪驰突,冲锋陷阵,屡立战功?
这是吴殳生平事迹吗?倒是毫不吝惜赞赏之言,可怎么滴连吴殳本人都不知道呢?
吴殳面色发黑,双眉倒竖,随手一挥,抹去字迹,却眉头更皱,此举竟显出那落笔之人的笔力超群,端的是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只见璧上龙蛇纷纷剥落,一层又一层,直到露出青砖才不见字迹。
苏枋见状捂嘴轻笑,“都说人死万事空,可不是吗,你这人还没死呢,却连自己是怎样的人都不由己了。”
吴殳摇了摇头,无奈发笑道:“真是不当人子啊,我今个算亲身见识了,知道为什么有些野史这么他妈的野了……”
苏枋倒是忽然玩性大发,伸手一挥,弹指在另一处还算干净的墙壁上留下一句话。
吴殳只是瞥了一眼,顾及苏枋那不悦的眼神,又是瞬间改为正视,轻声念了出来,“八百年璧上龙蛇落,人间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苏枋莞尔一笑,看向吴殳,有些期待地问道:“我写得怎么样?”
吴殳实事求是道:“不怎么样,三句话没一句话是自己的,东拼西凑就不说了,八、七、六,有这种格律吗?”
苏枋抿嘴笑了笑,“现在不就有了吗?”
“你说了算。”
吴殳看似敷衍,实为宠溺地点点头。
苏枋不再执着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所以这些香火之力你还要吗?看着不太好消化啊,甚至有毒也不一定。”
吴殳点点头,笑道:“当然要啊,不要白不要嘛。”
说着,吴殳的视线终于落在铁铸人像手中拿的铁枪。
没想到自己少时精研枪法的其中一杆长枪居然会出现在这里,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自己当初给它取了个什么名字来着?
吴殳想了想,自己少时好学,博采众长,也是见识过各种名枪,年少气盛,难免想要独树一帜,都是用枪势为其命名:回马、骑龙、铁牛、白牛、铁幡竿、扑鹌鹑、月儿侧、地蛇、腾蛇……
对了,是腾蛇枪!
吴殳上前一步,一把从铁铸人像手中抽出藤蛇枪,重拾少年兵器的吴殳顿感豪气干云,如同阔别已久的老友重逢。
一杆平平无奇的铁枪,如何能八百年不腐?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兵器对于武人来说,可以是锦上添花,也可以是雪中送炭。
吴殳这次来,还真是赤条条的,啥也没带,也就是刘景抟客气,硬塞了点灵气给他傍身,但这会儿也祸祸的差不多了。
这杆腾蛇枪若是跟自己去了化外,再找一些胎光碎片点化灵慧,未尝不能成为一件品秩不低的灵器。
吴殳也算不虚此行了,本来只想着故地重游的,然后是得了一笔不小的香火愿力,再是找到一把自己曾经的配枪。
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八成不是意外之喜。
吴殳却是转头,直接对着苏枋说道:“你先走吧。”
苏枋却是面露不悦道:“这就上赶着叫我走了?”
吴殳点点头。在他生活的翼朝之时,岭南之地有三支军备,禁军、厢军,剩下便是民军,也称之为枪手。
因为没有正式俸禄加上调遣频繁,所以一些家境富裕的民军常喜欢花钱招人顶替服役,渐渐地枪手就成了拿钱办事的代词,与捉刀无异。
所以吴殳觉得自己现在也是个名副其实的枪手了,替天老爷出手对上李且来。
枪手枪手,有枪有手就足够了,自然不需要婆娘了,所以吴殳才会挥挥手,毫无眷恋地叫苏枋离开。
苏枋面上勾起一抹危险的笑容,轻声道:“好啊,那我可真走了啊,刚好,我也打算故地重游一番。”
吴殳闻言面色一僵,眼底略微闪过一丝异色,心道,你一个扬州出生的小瘦马,能去哪里故地重游?
去给我头顶添点绿吗?
吴殳无奈,只得好声好气说道:“让你走是因为李且来要来了,没有别的意思。”
苏枋撇了撇嘴,有些忿忿道:“这李且来也真是的,那边这么多仙凡乱战他放着不管,干嘛非盯着你啊?你们也没有什么交集啊。”
吴殳有些自负笑道:“这不是与我分出胜负之后就乾坤既定了吗,只要是我输了,就算李且来只剩下半成实力,那些谪仙人照样翻不了天,他大可以慢吞吞收拾残局。”
苏枋有些担忧道:“那你保证能赢吗?”
吴殳想了想,说道:“难说啊,有句话叫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这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和他的武道自然就没法好好切磋了。”
苏枋摇摇头,不再操心这事,“那我真走了啊?”
吴殳点了点头,柔声道:“走吧,走远些,可别去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
苏枋这回没有使性子,只是乖巧应声,“知道了……”
在苏枋走后,吴殳没有留恋,也是取走腾蛇枪,看了一眼那座和自己没有一丝肖似的铁塑像,没有一丝留恋地走了。
从任何方面来说,吴公铁枪祠都能算是一间淫祀,所谓淫祀,就是妄滥、不当祭、不合礼制的祭祀。
儒家恪守礼制,说淫祀无福,要是在化外,其实这种未列入祀典的寺庙的香火都是有毒的,但罕见的,这铁枪祠其中香火愿力还算精纯。
毕竟他吴殳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天神地只,也没有传说他是什么有求必应的神仙菩萨,所以这些年来来祠里上香的人大多无所求。
在吸收了香火愿力之后,吴殳也了然,上香之人从离朝开始,便基本是武道精诚者,有些拎得清些的,还不忘咒骂他故弄玄虚,弄一个根本没有一品的武道六品出来,叫无数武人孜孜以求却无法戳破的弥天大谎。
不过武人习武,大多精诚所至,拳拳服膺,最做不得假,故而即便是毁誉参半的香火也还算纯粹,只是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罢了,只能说成也是那篇《铁枪赋》的虚张声势,败也是那《铁枪赋》的无中生有。
香火是给沧尘子、枪仙、赘婿、名将吴殳的,却不是给真真实实的吴殳的。
吴殳将武道境界堪堪拔高二品通微境界,树的影,人的名,这种自己借势给自己的感觉还真是奇妙。
都说故土难离,吴殳八百年前没有留恋,今日也不敢留恋,李且来来得有些快了,好像是多一刻钟也没给他,但又好像是给足了他准备的时间。
还真是自负又自傲呢。
吴殳在得到天老爷的首肯之后,腾蛇枪在手,类似敕令封神,于是出了铁枪祠不过片刻,尚在行路之中,吴殳又是顺理成章跻身一品神化境界。
如此,才有了和李且来一决高下的底气。
吴殳离开崑山,往润州府方向而去,两位一时无两的武人,如今相隔八百年共处一世,自当比拼一个高下。
此刻李且来刚过金陵渡不久,就站在广陵曲江上站立,身负重剑,踏浪而行。
八月既望在即,正是鬼王潮最盛的时候,广陵之曲江距离吴殳所在的时代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这里是长江之口,有吴客留墨,“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
只可惜如今却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广陵潮的大头渐渐南移,落到了折江潮上,真正有闲情逸致观潮之人,这会儿估计已经抵达了江南道的洪谧州。
吴殳持枪,不紧不慢赶到曲江边上,只见潮水汹涌,珠玉飞溅。
李且来其人虽然年迈,却不显迟暮姿态,丰姿魁伟,须髯如戟,此刻站立潮头,好似一个身材精悍的弄潮儿。
吴殳散了障眼法,露出飘然的月白色衣袍,乘风而来,世间竟有如此清风为魂月为魄的奇质男子,眉心红日大如钱,此前是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现在却是红日如炼,凝若实质,手持的腾蛇枪上斑驳锈迹剥落,终于是显露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