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给个面子
“嚯!好大一只鸟啊。”
有妇人感叹。
举翀侯么凤追撵八哥之状,夺人视线,摄人心魄,可那妇人粗鄙之语,却使紧张之中迸发哄笑。
“那是鹰。”
有汉子纠正道。
妇人凶悍,梗着脖子反驳道:“鹰不是鸟啊?萝卜不是小菜啊?”
汉子嗤之以鼻,不屑道:“头发长见识短,这还不是普通的鹰,这是海东青!”
何肆站立人群之中,举头看着左支右绌的八哥,么凤显然犹有余地,只是在狎玩而已。
陈含玉的鹰宠,就连这顽劣的性子都与他一般无二。
曲滢扫视一圈熙熙攘攘的人群,何肆与自己就是他们远看的热闹。
她生怕再生事端,拽了拽何肆的手,小声道:“水生,该走了,要赶不上上学了。”
何肆脚步不移,语气毫无波动,“来得及,辰时不到。”
曲滢感觉手里握着的是一块千斤重坠,纹丝不动,焦急之余心生无力之感,直到看到拨开人群而来的李嗣冲,如见救星,大喜过望。
李嗣冲清了清嗓子,就要高声说话。
远处一声裹挟马蹄的厉喝盖过了他,人未到,声先至,“仪銮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李嗣冲无奈摇了摇头,真是最烦被人抢风头了,但同时也有些欣慰,京城之中这么多京兵巡卫,可真出了什么响动,还得是自己所在的仪銮司最先到场。
几位缇骑并不下马,也不像李嗣冲之前这般拨开人群,他们的到来就像沸油投入水瓮,人群匆忙奔逃,作鸟兽散。
只剩下不多的人儿,微微挪步,不碍事也不避事。
这些人,要么身家清贵,不怕审;要么一穷二白,没油榨。
李嗣冲也是双手抱胸,藏匿人群缓缓退避开去,且看几个还算相熟的手下如何处理。
仪銮司气数将尽,被裁撤是早晚的事,就看这些番子缇骑的所作所为,能不能再为仪銮司增添几许寿数。
若是还有几分脑子,倒是可以帮着另寻去处。
曲滢见状刚要出声挽留嗣冲,后者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投去“放心”的眼神。
曲滢这才安心一些。
何肆还是抬着头,手握一块碎石,双眼盯死八哥不放,便要再伺机出手。
但见么凤如猫戏鼠,八哥虽然仓皇,却也不至于险象环生,他不知这鸟何处招惹了自己,只知道是想磔碎了它,以泄心头之愤。
缇骑几人打量着弄出喧天动静的始作俑者,一时竟有些懵然,这丑鬼,生得怪诞,鹄面鸠形,双目无神,手里没铳没炮,怎的弄出大响动来的?莫不是个武人?
那不免要小心谨慎一些了,但是几人都是未入品的好手,也持铓刃,纵然合击力斗高手依然手捏把掐。
仪銮司为首缇骑也是抬头,一对狭长的双眼眯起。
能入仪銮司者皆非蠢人,这般神俊的海东青,可谓千金难求,最次也是富室大家的鹰宠。
离朝天潢贵胄嫌少不好养猛禽,他顿时便有了昧下这只海东青,伺机献宝的想法。
至于风险,当然有,此鸟神俊异常,万一是天潢贵胄人家出来的呢?那可真是罪该万死了,可比起风险,如何不敢搏一搏?毕竟一个人这辈子有多少翻身机会,仪銮司的缇骑而已,身份也就比番子好上一些,畏首畏尾,一辈子爬不上去。
管他呢,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几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富贵险中求,恶向胆边生,再看何肆,决意要诏狱之中多一瘐毙贼人,然后头顶这海东青便是依合律法充公的贼赃。
缇骑为首者向身后袍泽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心领神会喊道:“兀那丑厮!好胆敢在京城撒野!?”
连月来,仪銮司出动许多秘密番役,专门负责跟梢何肆,但都无一例外是机密行事,而且所属不同,这一批人,乃是皇权特许的,就连现在仪銮卫都指挥使都调度不了。
见到有同袍缇骑赶来,都是一脉相承的脾性,自然一撅屁股就知道要拉什么屎,本来是懒得搭理的,但是怕惹到他们关注的这位爷儿,犹豫再三也就抛出一二人出面,露头者满心怨怼,知道以后就要由暗转明,再不能堪此任务了,可当看到千户李嗣冲也在,当即打消了疑虑,继续猫儿着。
倒不是李嗣冲这千户的职位金贵,李嗣冲就算只是个锦衣番子,仅凭陛下伴当的身份,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去招惹他啊。
何肆则是对此那缇骑的呵斥置若罔闻。
缇骑为首者在两人面前勒马,战马一路疾跑而来,此刻胸膛起伏,如同擂鼓,粗喘间白沫喷溅,就要洒到曲滢。
曲滢感觉被什么东西一扯,脚步踉跄。
回过神来,眼前已经站着何肆,替她挡住了飞沫。
何肆低下些微脑袋,一双幽暗的眸子看着缇骑,古井无波。
战马后退一步,缇骑也是兀得心头发毛。
李嗣冲伸手盖住嘴唇,摩挲胡子拉碴的下巴,眼中笑意冰凉,这倒霉孩子,心思倒是活络,这等不分青红皂白就贪赃枉法的事情看来平时也没少干。
见微知着,可见这仪銮司真的气数已尽了,难怪陛下说过,刘公公曾提醒他帮自己挪个窝。
不过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仪銮卫应该还是能留存一些的,无非去芜存菁,换个名头而已,毕竟天下还有走出斩铁楼未归的李且来,以及那一个个行迹飘忽不定的谪仙人。
李嗣冲身旁庾元童小声问道:“之前不是还担心惹出祸事吗?现在怎么开始隔岸观火起来了?”
李嗣冲轻声道:“倒是不急了,容我验证一些事情。”
庾元童无奈道:“拿人命验证啊?”
李嗣冲反问道:“缇骑的命也是命吗?”
庾元童不说话了,知道李嗣冲从来都是个口是心非的主儿,只是再次提醒道:“我不出手的。”
李嗣冲一脸自信,“不是还有我呢吗?”
那一边,何肆站立不动,眼神也不锐利,却是逼得一人一马不停后退。
“噌”一声,苗刀出鞘,缇骑握刀架在何肆脖颈,划开一道浅浅的伤口,鲜血流淌而出。
苗刀见红,缇骑见何肆一副不敢异动,唾面自干的样子,也是强装镇定,自我安慰他定是个银样镴枪头,色厉内荏道:“问你话呢,丑厮,哑巴了?”
何肆丝毫不觉吃痛,比起无时无刻不在磋磨自身的地狱酷刑,一点皮外伤何足道哉。
曲滢花容失色,来不及思虑,就要伸手去握那苗刀刀刃,显而易见的,那纤纤玉指真攥上了,只怕就如菜刀“削葱”一般的下场。
缇骑见状,更欲使劲,结果却是蚍蜉撼树,纹丝不动。
他瞳仁微缩,眼看刀刃明明只是嵌入何肆脖颈三分,却是被皮肉咬住,进退皆不得,而那汩汩涌出的鲜血,也是在此刻受到牵引一般,顺着苗刀的血槽逆上流淌。
缇骑大吃一惊,松开了手。
诡异的一幕出现,何肆仅凭头颈三分皮肉咬死苗刀,鲜血汇聚,在刀镡处凝成一条血蛇,吞吐着信子,注视缇骑,磨牙吮血,择人而噬。
李嗣冲拍了拍庾元童的肩膀,“该我上了。”
庾元童道:“你还真是自信不疑啊。”
李嗣冲玩笑道:“其实心里也打鼓呢。”
不再理会庾元童接下来要说什么,李嗣冲只管大步流星上前走去,再晚一步,那缇骑就该死无全尸了。
李嗣冲挡在一人一马之前,何肆死寂的双眼终于泛起些许波澜。
“李头!”
为首缇骑看清来人,大喜过望,自觉是来了靠山。
李嗣冲头也不回,骂道:“丢人玩意儿,滚一边去!”
缇骑唯唯诺诺,连连称是,调转马头,却也不敢远离。
李嗣冲伸手一把握住空悬的苗刀刀柄,说道:“快别这样了,怪唬人的还,来,松松。”
刀镡处的血蛇瞬间扑腾而出,一口咬在李嗣冲虎口。
结果就像是一泓清水溅射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蒸腾为一片血雾。
李嗣冲笑了,哟哟哟,这小红丸,怎么敢的啊?还真是道反天罡了。
毫无阻滞地抬手移开苗刀,一个臭屁的刀花过后,刀身上的血华链了满地,发出“滋滋”声,如汤沃雪,留下深痕。
李嗣冲将苗刀往后一抛,精准无误插入缇骑腰间刀鞘,对着何肆双手摩挲,带着几分商榷意味地笑道:“能否给个面子?放了我身后这几个不长眼的东西?”
何肆本就无心计较这些,脖子上的伤口在移开刀刃之时便已愈合,半点儿不见疤痕,此刻心里在意的还是头顶那只八哥。
看着何肆一脸无谓的样子,李嗣冲摆摆手,示意身后几个缇骑离去。
就在几人如蒙大赦之时,李嗣冲的声音传来,“你们几个回仪銮司后还了马匹,褪了锦衣,缴了佩刀蒺藜,今日之事,我就当没有看到,以后也不要叫我再看到你们。”
有人觉得李嗣冲胳膊肘向外拐,却也知道自己今日是踢上铁板了,顿时卖惨叫屈,“李头,我等不过职责所在,纵然履职不力,也罪不至此啊!”
李嗣冲转过身来,冷笑着抬手指天,高声道:“装什么无辜?你们几个耳窍都打开,听清楚了,头上飞得那位,乃是我大离王朝的一等侯兼云骑尉,超品公侯,爵号‘翀举’,方才见到侯爷的英武之姿,都没少动歪心吧,常道是不知者不罪,你们几个真个不罪吗?还有脸鸣冤叫屈?捡回一条狗命,已是侥天之幸,还不快滚!”
几人闻言面色煞白,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再言语,纷纷策马离去。
李嗣冲转头在看何肆。
何肆却是抬头盯着么凤追捕八哥。
李嗣冲带着几分讨好笑道:“能不能再给个面子,这八哥也别管了行吗?”
何肆还是没说话,却不是刚才那意思了。
李嗣冲轻声道:“别去招惹那东西,权当是暗中潜藏的那些家伙一样,不过蝇营鼠窥,你当它不存在,就不难受了,它现在自身难保,自然也不会碍你眼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今天先别和它计较了,行不?”
何肆放下头颅,看着李嗣冲,终于开口问道:“你是谁?”
“不认识我你听我说这多啊?”李嗣冲笑道,“咱见过的啊,这么快就忘了吗?”
何肆顿了顿,小声道:“可能忘了,记得的就见过一次。”
李嗣冲笑了笑,“那没忘,就那一次。”
继而他又带着几分泼赖地说道:“虽说咱俩还不甚相熟,但是我这人走到哪儿都不缺面儿,想来在你这儿也不例外。”
何肆幽幽看着李嗣冲,沉默片刻,拉着曲滢就走。
李嗣冲站在原地,片刻后忽然笑了,笑得得意。
庾元童向前几一步,说道:“就非得证明他还有些心识绪余?”
李嗣冲不无炫耀道:“那不显得我李某人有面儿吗?”
庾元童倍感无趣,说道:“我走了。”
李嗣冲连声挽留道:“别啊,最烦你这种吊胃口的人了,话说一半,就这么走了啊?撂那小子不管了?”
庾元童无奈道:“人你也看到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好不了也死不了,该回去复命了。”
李嗣冲问道:“既然疾在心火,你一目了然,我不信你真束手无策。”
庾元童直言道:“或可一试,不过陛下说要再看看。”
都搬出陈含玉了,李嗣冲自然也没法再说什么,只是有些叹息道:“他只是脑子不太灵泛,咱倒好,偏教他拖入讳疾忌医的境地了。”
庾元童安慰道:“权且等等,也不见得是坏事。”
“等什么?为虺弗摧,为蛇若何?”李嗣冲话说一半,眼前一亮。
还真是一语惊醒啊,为什么只想着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呢?
他自己又不是没有心。
把坏的那颗摘了就是了啊!
庾元童见他那脸色,默契神会,笑道:“别异想天开了,你现在独善其身都难。”
闻言李嗣冲眼神黯淡下来,颓然丧气道:“是啊,别看这小子现在脑子孬了,身手可不孬,以他刚才展现的实力看来,没八九个四品大宗师估计都难拿下他。”
庾元童不是口是心非之人,意在婉转提点,“摇人倒是不难,毕竟是京城,就是不好动手,这么多百姓呢,真闹起来,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李嗣冲道:“那把他引出京城再动手?”
庾元童不禁侧目,看着李嗣冲这张最常见的假面皮,略带几分疑惑道:“你是李永年吗?”
李嗣冲一拍脑袋,还真是关心则乱了,试探反问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难不成让他自己下手?”
庾元童点了点头。
李嗣冲又是一番感慨道:“他现在浑浑噩噩,六亲不认,好赖不分,哪里知道这些?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不是那个好拿捏的傻小子咯,一点手段就能逼他奴颜婢膝、俯首帖耳,甚至自戕。”
庾元童淡然回应,“那就只能等了。”
李嗣冲稍一思索,瞬间明悟。
武人迟暮,体魄老朽,尚有气机,至多跌入伪境。
修行一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没有那计日程功的蕴养,气机自然有枯竭之日。
现在的何肆心识去往无间地狱,余下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全身气机有出无进,而那霸道真解化作的红丸又是个索求无度的佃主,别看现在相安无事,李嗣冲却知道那是养不熟的狼,连自己这个祖宗都敢咬。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假以时日,没有血食供养,定然作乱。
李嗣冲拿不准何肆现在的底子如何?但粗算之下,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就会泯然众人。
届时,纵使有一副谪仙人体魄撑着,那也只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真力斗境界罢了。
还不是手到擒来?
李嗣冲抬起双臂,遥遥拱手,溜须拍马道:“别的不说,咱们陛下还真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啊。”
庾元童腼腆一笑,“如果说是我给的提议呢?”
李嗣冲睨了他一眼,瞬间变脸,笑容不复,“如此说来,庾公公还真是忠君之事,尽心竭诚啊。倒是越来越有奸佞权阉的作范了,嗯,我愿称你为老奸巨猾,诡计多端。”
庾元童对此一笑置之。
两人心知肚明,陈含玉显然不会只做这般简单的谋划。
李嗣冲轻笑一声,“看来我是要和你进宫一趟了,不然真不知道你们两个葫芦里卖什么药呢,你说咱仨好歹是一起长起来的,该不会也有一天就这么渐行渐远了吧?”
庾元童无奈道:“你说这话丧不丧良心?”
李嗣冲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永年……”庾元童欲言又止。
李嗣冲不耐道:“别支支吾吾的,有什么为难的话,不如不说。”
庾元童问道:“你老说他狼狈的样子像条狗,就只是这样吗?”
李嗣冲反问道:“这还不够吗?”
“还是忘不了吗?”
李嗣冲笑道:“怎么会忘呢?那可是我的狗啊。”
庾元童深吸一口气,传音入秘道:“朋友和朋友不一定能成朋友,朋友也不见得乐意你再交朋友。”
李嗣冲听得懂庾元童的肺腑之言,却是笑骂道:“你拗不拗口啊?”
庾元童转身离去。
陈含玉瞧不上温玉勇,就如温玉勇眼恶何肆,其中关系,其实并没有太多不同。
而陈含玉厌弃何肆,李嗣冲或多或少也得担些责任。
李嗣冲长叹,“妈了个巴子的,我李永年何德何能,这么大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