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龙颜
“阵前紫气苕。幽篁谁独坐”
“隐者却相招。三径少真侣,”
亭鹭都默契地化用东方簌的旧诗,讲述一个梦游天境遇山中隐士的故事,含蓄地恭维东方簌如竹如兰,高渺超然。
不过与其说是靠默契,不如说她们都是在投其所好。略读过七八遍《满庭芳》的人都知道,东方簌独钟山水诗赋。她的《五绝小论》更是毫不掩饰对《江雪》那种萧索零落、遗世独立的意境的痴爱。
“五陵多俗交。山林讵八苦,”徐姝中了邓鹭的埋伏,错用三肴韵。
还不等旁人哄闹,李飘挡住邓飞霜提注的手,自己抄过莲舟仙渡金花银盏,两斤高昌御贡的葡萄美酒,一气饮尽。
只听“哐”的一声,碗被撂回案上,在众人的叫好声里,李飘高声命画镜点一点筹壶。
画镜回报邓莺十,邓鹭六,徐姝十,秦蛮十二,余亭五,邓鸠十。
李飘把头上的木樨华胜取下,叫宫娥递给徐姝,半趣半哄徐姝:“木樨又名蟾宫桂,应向探花娘子髻上开。”
徐姝推辞再三,收下谢恩。
邓凝云笑向邓帝道:“丁丑科放牓,陛下驾临紫微宫,赐进士簪花,一夜折尽洛阳花,至尊却说,‘天下豪杰尽入吾毂中,江山青绿从今望,何惜一城红紫’此后士子登科,多以簪花庆贺。”
天下豪杰尽入吾毂,然而豪杰也有生老病死,邓帝怅然若失,自言自语道:“丁丑,丁丑,薛慎是那年的探花。”
听圣上提起薛慎,好些人都变了脸色,不约而同地悄觑太孙。
正在给自己烫酒的太孙殿下淡而不厌地抬眸,就近挑了个威信侯,佯惑地瞧回去,不仅把威信侯吓了个死,更是直截了当地把几十对目光慑得作鸟兽散。
玻璃彩穗灯干巴巴地亮着,只在灯花烧落时谨慎地明灭,连撞着风都仿佛忘记了动摇。
右相薛慎在丹毒案中包庇福如,事后又襄助福如策划逼宫,却也付出了病死狱中的代价。况且据叛党供词,薛慎曾千叮咛万嘱咐福如公主生擒晋王,尽量保他毫发无伤,只是福如公主没按计划。所以严格来说,晋王之死同薛慎关系不大。
群臣的诚惶诚恐太过火,仿佛薛持意是什么千古罪人、洪水猛兽——薛持意一生兢兢业业,功七过三,他们几个能比得上。
至尊必定不快,李飘想,还有太孙。邓鸷一提科举,太孙就低头煮酒,已经很识时务了。真要他跟着追念薛慎,未免太苛求太残忍,毕竟芥蒂不小。他释怀原宥也好,隐忍蛰伏也罢,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论迹是安分的,这回纯粹无妄之灾了。
此情此景,夹缝求生,连武陵都只能沉默地吃葡萄。广平绷着脸阖上眼,一幅劳苦倦极的模样,隐约痛恨,隐约痛快。上洛面不改色地垂首,齐北王稳稳地扶着她的手臂。
至于那一对孤儿寡母的情态,几乎把周遭都变成了灵堂,旁边是姹紫嫣红的邓莺在强忍笑意。她喜欢看邓鸷卑下的样子,因为恨透了她在家里的强横统治。
邓鹭凝眉,唯恐圣上迁怒于姊姊贸然提起丁丑科,踌躇着想帮忙,又怕帮倒忙。
不明就里的不明就里,汗流浃背的汗流浃背,袖手旁观的袖手旁观,只有一个没眼色的说:“隐士自孤标。无镜何扫扫,”
“有琴时潇潇!”邓鹭难抑激动,生怕错过这个口儿,便没有更好的机会解围,“铿锵鸣酂鄙。”
“孤一壶酒都煮完了,昭仪怎么还在剥葡萄,”太孙终于烫完了酒,说笑时露出一排整齐光洁的牙,“不是偏袒余家小妹妹吧”
李飘吐出葡萄籽,用盖了杏黄帕子的掌心接着,“哪里!殿下错怪臣了!”
两声前所未有响亮的羯鼓后,插曲翻篇,威信侯、益国公等人如释重负。
三鼓将落,余亭略略心算,以为是时候峰回路转,大梦终归,“慷慨破琼瑶。槐梦人方醒,”
“黄粱灶未烧。琉璃盛馔饮,”
“花萼列仙僚。炯炯博山鼎,”
“融融瀚海貂。击瓯流雾縠,”
见她们来回无间,话音相连,李飘把骨杖一丢,笑说这鼓蛇足了。
“飞盏渍霞绡。欲志今朝乐,”
“凭诗祝舜尧。”
“好了好了,我们输了。”邓凝云笑着打住,邓飞霜想从她手里接过酒杯,邓凝云轻啐制止,反把邓飞霜杯里的冷酒倒了,重烫了杯热酒予她。
两人碰杯对饮,邓飞霜说了句什么,邓凝云白她一眼,笑着携手下阶归座。
“阿姊。”邓鹭喊她们。
修长有力的胳膊搂过邓鹭的头颈,却不是长姊,而是罕见温柔的二姊,“联得很好,没事,献个鬼的艺,你理李昭仪呢,联得很好。”
二姊不说,她都忘记这茬儿了。
邓帝掀起眼皮,叫余亭上前来,“朕见余小娘子左萦右拂而胜,如见竹喧之少年。何不近前来”
余亭应命,旋即提裳而上,在邓帝跟前跪下。
苍老指节缓缓滑过她的面廓,邓帝叹道:“实在像极了成欢,就差太瘦。若是小薛还活着,不知该有多疼你。”
又挑起她的下巴,把她的眸子看了一看,说:“却是你父亲的眼睛。你们越人,连眼里都是烟云变灭的,显得聪明过头。”
邓帝捏住余亭的脸颊,不算温存,却也没施什么力气。
她的统御从来不是依凭蛮力。余亭只能顺着邓帝的动作提身近上。
从二圣临朝到福均证圣,四五十年的统治中,邓帝以嬉笑之态威慑簪缨、鞭策人杰,未开口左右雀息,甫抬手满殿匍匐。
那桃红眼睛谑视她,和缓却不容抗拒,将它目睹过的一切腥风血雨都迫进小姑娘干净幽深的鸦青水眸里,最初是恐吓,渐渐地,竟有了倾诉的意味。
纤长羽睫霎呀霎,密扫过帝王的铁石心肠,痒得邓帝大笑,放开手,揽过余亭道:“年纪虽轻,胆量不俗!”
枯燥的手包住细嫩的手,厚实的掌抵住瘦薄的掌,邓帝拉她起来,让她坐到脚榻上。
李飘笑吟吟道:“陛下喜欢这孩子,日后多多召她进宫呀。”
“喜欢也就那样。”邓帝笑道,向下吩咐着,“拿点甜的来。”
见李飘如此见风使舵,邓莺有几副口齿,如今都要咬碎了,含恨带怨地咽下去,只觉得腥苦、膈应。
诗魁出尽风头,献艺的事还没翻篇,“从小蛮开始吧,她头个下场。”益国公道,其他人也附和。
秦蛮拍案,招呼道:“那我也不好再藏拙了,小吹一壶,不成敬意,上酒!”
她刚要站起来,还没坐下的邓飞霜给了她膝窝一脚,道:“继续藏着、藏好,涎皮涎脸的样儿。”
秦蛮躲不及,一下坐回去,拖着长音喊:“二表姊,大表姊踹我!”
“那我得说说你大表姊了。”邓凝云掩嘴倩笑,走近秦蛮俯身察看了一番,“踹得这样轻,王府没给大将军饭吃不成”
说着,轻轻弹了一下秦蛮的额头,把邓帝逗得微笑,李飘也笑倒在东方簌身上。
方氏笑道:“二位郡君虽是表亲,却胜过一个胞衣出来的。”
邓莺听了这话,不由脸色一僵。
邓凝云皮笑肉不笑地转头,朱唇微启,便听见东方簌扯回话茬:“休要耍赖,小蛮。”
秦蛮便说了个关于祝东方簌多福多寿的笑话,东方簌笑过,赐了一对鎏金仕女狩猎八瓣银杯给她,秦蛮出席谢恩,收下银杯。
邓鸠拿横笛吹了一曲《碣石调·幽兰》聊作自嘲,邓莺弹琴为和。
益国公说这个笑话是现有的,胜过秦蛮的笑话,哄堂大笑,独邓莺不为所动。她一心要出彩的,却屡屡遭挫,低迷的心绪流入琴音,无心插柳柳成荫,反倒成就了这曲《幽兰》。
方氏称许道:“何时弹得这样好了”
邓莺也没理她。
徐姝借教坊的箜篌,弹了半阙《春江花月夜》,染了蜀葵丹蔻的淡粉十指,扫动二十三丝嬴得盛赞。
到邓鹭,邓凝云便说邓鹭原是替她的,既然酒是她喝,那艺也当她献,于是接过徐姝用过的箜篌,将下半阙《春江花月夜》弹完。
邓帝拊榻大赞,问余亭觉得如何,余亭不假思索道:“明亮。”
东方簌微微点头,说:“很是,箜篌长吟时,仿佛滟滟江天、皎皎明月,掬水在手。”
邓凝云的箜篌一直是冠绝当朝的,座下有人玩笑,要寿星一评高低,东方簌只说珠联璧合,徐姝忙自谦抛砖引玉。
诗也联罢,艺也献罢,赏也赐罢,时辰不早,画镜上来问是否开宴,邓帝略一点头,一队吹拉弹唱的乐师便上台奏开了,鼓声先重后轻,由急入缓,至于停歇,忽闻凤箫声动,乍见水袖拂转。
东方簌和李飘各自坐回去,余亭多坐了一会儿,但也回去了,才繁花簇锦似的罗汉床又空旷冷静了。
二更已至,邓帝嫌歌舞乏味,一时兴起,扶着画镜去游龙池,东方笕李飘几个随即跟上,邓帝本想叫上几个小姑娘,只是见余亭睡熟,便索然作罢。
龙池因龙气洇润而得名。三山之间,石磴穿云,荷华绣水,虽由人作,宛若天开。
把她们打发走,只留下东方笕和李飘,画镜则随行护卫,四人走在从蓬莱到瀛洲之间的长桥上,邓帝随口问太孙:“你之前说的余姑娘,是刚才那个,梦觉和成欢的小女儿,还是少府家那个女儿”
太孙才要张嘴,便听李飘故作惊讶,压低声同邓帝耳语,道:“陛下真没瞧见”
邓帝摇头轻笑,李飘顿一顿,才道:“太孙呐,一看见余姑娘,眼睛就比那玻璃彩穗灯还亮了!”
东方笕噎笑无言,转头看池上芙蕖,然后才道:“就是刚才那位余姑娘,臣之夙愿,牵肠挂心,求陛下恩准。”
邓帝道:“其实是谁都没差。子正弘润,子美清介,又都有才干,不像其他七姓子弟,嘴尖皮厚腹中空。比方邓鸠,我本是希望你看顾他的,但我也知道,这小子越大越人五人六了,所以你别睬他就好。”
空中飘洒雨丝,太孙抿唇,从画镜手上接过伞,矮身为帝王打着,沉缓道:“想来,魏公的孙儿不会差,再等几年说不定就好了。”
再等过几年,待你登极之后。
“也罢了,”邓帝道,“正妃呢,剑南使家的女儿怎么样”
差不多得了,东方笕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