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刘众赫生贺] 第4章 如果我们无法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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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众赫&李贤诚
4如果我们无法哭泣
固定造访“群山守望者”一个月后,刘众赫在等候间里遇到了李贤诚。
他从安娜克罗夫特的诊疗室出来,而李贤诚正坐在门旁等候。
这个高大的男人双手平置在膝盖上,像每一个夜不能寐的人一样,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只是目光涣散地盯着地板。
李贤诚看上去心事重重,很憔悴,也很陌生。他死气沉沉。
他曾经是这世界上最无坚不摧的盾,但现在,他竟也是安娜克罗夫特的访客,向她暴露最脆弱的一面,寻求她的帮助。
而李贤诚今天的就诊顺序就排在刘众赫的后面。
这次不期而遇是刘众赫从没想过的事。
他知道李贤诚也在美国,不过也仅是知道而已——他向来不乐于透露行踪,很令人诧异的是对金独子公司的其他成员来说,李贤诚也近乎音信杳无。
两个从韩国出走的男人再一次相遇,他们四目相对,在彼此脸上看到共有的疲惫。
那疲惫后深藏着一个又一个世界的覆灭,一次又一次的希望破灭,他们对彼此为何面如死灰心知肚明。
刘众赫略微颔首,作为示意。
而李贤诚沉默地回望他,也点点头。
没有人出声打招呼,这就算是见过了。李贤诚走进诊疗室,而刘众赫离开。
那之后竟又遇见了一次。
第二次,他们在诊疗室门口并排坐着,面面相觑。
刘众赫疑心这是安娜克罗夫特的安排——应该是的,真是烦人。她难道希望他们建立什么互助会吗?
“很久不见,众赫先生。”漫长的沉默后,李贤诚对他说,接着带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邀请刘众赫随后去他家里一坐。
刘众赫想说不必了,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李贤诚的脸上隐约的期待,让他最终点头同意。
李贤诚松了口气。在刘众赫面前,他总是莫名地紧张。
他们从来不是那种能闲聊的轻松关系。而李贤诚再也不做士兵了,刘众赫没有指令可以给他,他们几乎无话可说。
世界灭亡前,韩国男人无话可说时,往往会聊军队生活、足球和军队生活里的足球。世界灭亡后,军队不在了,足球也消失了,他们之间没有这种能随口提起的话题。
沉默又在他们之间搭起了桥。好在他们习惯这种沉默,即使不说话,也不会坐立不安。
他们就在沉默中同行了,去李贤诚的住所。
李贤诚的住所出乎他的意料,竟是间日式的宅邸。
“这曾经是飞鸟莲小姐的工作室。”在他诧异的目光里,李贤诚解释道,“她现在不需要了,就将这里租借给我暂住。”
门前的中庭是枯山水,两颗顽石停滞在拟作流水的沙石之间,一切是静止的。
李贤诚微笑着向他介绍:“是不是很有禅意?我试过在这里冥想。”
刘众赫跟随他走入屋内,室内也宽敞但空寂。幸好只有庭前的一间是榻榻米,其他几间还是普通的睡房,不然刘众赫会选择掉头就走,他宁可回到车里睡。
这里被李贤诚收拾得很干净。床上叠成方块的整齐被褥,规整摆放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到处都是军队规范的印记。
李贤诚在这里似乎已经住了很久,房子一眼望去就是单身汉公寓的样子,家具家电已经不再崭新——只有泡菜冰箱看起来稍微新一些。
他不再做军人,他也离开韩国,但很多事情并没有改变。
而除了健身器材以外,他的家里竟然有个调酒吧台——这绝不是飞鸟莲留下的东西。
不过,在茶、咖啡和酒里,刘众赫还是选了茶。
李贤诚给他倒了杯茶。
他们在这庭院前盘腿坐着喝麦茶,很是应景。
“众赫先生现在住在哪里?”李贤诚问。
“车里。”刘众赫回答。他已经习惯蜷缩在车里睡觉,比这更恶劣的地方他都能安然入睡,车座已经足够。
李贤诚惊讶地看着他。
“众赫先生买了房车吗……?”
“不。”刘众赫喝下一口茶,“汽车。”
李贤诚现在看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不自在。他的眼神好像在同情一个流浪汉的遭遇,这令刘众赫几乎有点愤怒,好在他的脾气近来好了许多,已不会随时发作。
良久,李贤诚说:
“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暂时住在我这里。”
刘众赫看着他。他本来应该拒绝的,但如他点头同意来到李贤诚家,他又一次点头了。
他决定留下,观察李贤诚如何活下去——在这离家万里的异国,在那一切发生之后。
李贤诚的生活极度规律。他早睡早起,很少熬夜。他按照营养膳食手册的建议份量进食,调味料也精确计算,从不贪嘴,而且每日运动。
周一练胸,周二练背,周三练腿——操练身体时他很拼命,不仅是保持体格,甚至像是随时准备投入一场战斗。
刘众赫知道他是为了清空繁杂的思绪,才专注地练到耗尽体力。李贤诚从没谈起过,但他知道。因为刘众赫千百次挥剑时也是一样的心情。
他在沉默中看到很多,理解很多。
不仅因为李贤诚是个很简单的人,刘众赫能轻易地看穿他,还因为他们在很多事情上很相似。
“我发觉,静止并不是件坏事。”
那天他起床时,李贤诚正在庭前端坐,煞有介事地冥想。
见他来了,李贤诚用慨叹的口吻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因为失去太多,或者经历太多,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前进……我的一切都静止了。但也许,这不是一件坏事。”
刘众赫沉默地望着他冥想的模样,坐到了他的身侧。
他们一起静止,像庭前的那两块顽石。
他初来乍到后的某个夜晚,李贤诚向他介绍了他设置的家庭影院,并邀请刘众赫有空一起看电影。
没有拒绝他局促的邀约,刘众赫又一次在他身旁坐定——他们间的距离不近不远,并不亲近,但仍然算是“身侧”。
李贤诚的选片很经典,《美丽人生》。人生也许并不美好,但电影确实感人——战争、孩子、谎言与爱,是的,他们品味相近,他们都喜欢。
在电影的最高潮,李贤诚望着荧幕,眼睛有点发红。
在漆黑的房间里,他几乎要哭了,他深吸一口气——终究没有。
刘众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在落泪前那一刻,李贤诚忽然静止。
“……”
李贤诚用手指抹蹭着干燥的眼角,他有点困惑,但也像是早就习惯。在很多本不应当的时刻,他遭遇了静止——刘众赫知道,这并不是最糟糕的那种。
李贤诚失去了哭泣的能力。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无法哭泣的李贤诚。
李贤诚有一颗能够封存悲伤的心脏。当它不再跳动,也就不再痛苦。
这就是静止。
在他们身上发生的悲剧,令他们陷入静止,对一切不比他们经历过的一切更悲伤的故事,他们已经失去响应。别的故事不再诱发泪水。
如果他们不能迟钝些,不能忘记无谓的哭泣,他们将被悲伤吞没,他们无法活到现在。
刘众赫也早就不会哭泣。在这些事上,他理解李贤诚,理解得很彻底。
李贤诚像他一样静止。
他们过着惯性的、干枯的生活,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而活,只知道生活必须继续,哪怕是继续静止。
静止时,他们相互理解,他们在各方面都算合拍。而如果有一人脱离这状态,现状或许不能再持续。
刘众赫也许并不希望李贤诚再度流动。
因为这个缘故,李贤诚的书架特别引起了刘众赫的注意。刘众赫在李贤诚的房间里徘徊时,很难不注意到他的书架。
李贤诚的书架像个童书角,封面鲜艳的小书堆叠在那里,童趣可爱。
刘众赫捡起一本《绿野仙踪》。那下面是一本《坚定的锡兵》——封面的文字他看不懂,但封面上的图画一眼就能明白:一个锡兵直立在火焰中。他的身体已经熔化在烈焰中,而他一动不动。
“你读这些?”刘众赫向他扬了扬手上的小书,问。
结束了锻炼的李贤诚刚进门,有点羞赧地对他笑着。
那泛红的脸颊上出现的笑容令他看起来有了几分生气,这很罕见。
“也是最近才开始的……”
“她也建议你读书吗?”
“她?”李贤诚停顿了片刻,“哦,并不是安娜小姐推荐的。”
他直呼安娜克罗夫特的名字,刘众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打断他的话。
“这是我的选择。”
李贤诚沉吟片刻,初次讲述了他的故事:
“我来到美国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并不适应这边的生活。语言、文化、各种各样的事,这里和韩国太不一样了……”
他的视线越过刘众赫,向窗外的后院望去。那里有一棵茂盛的树。在韩国,他们的后院也有一棵树,李吉永和申喻胜非常喜欢那棵树,直到有一天李吉永从那上面摔了下来。那时,刘众赫背起李吉永跑去医院,李贤诚则抱住哭泣不止的申喻胜,拼命地安慰着那个孩子。
只需一瞬间,他们在沉默中分好工,只看了彼此一眼,就默契地各自行动。
他们现在也只看了彼此一眼,就知道对方也想起了同一件事。韩国的树和韩国的孩子们,并不在此地。
李贤诚移开了目光,转而望着后院的那棵树,迟缓地说:
“——我花了很久时间尝试不同的事情。园艺、木工、狩猎——我在狩猎协会遇到了安娜小姐……”
“她玩狩猎?”
这可不是什么人道的选择。李贤诚会尝试倒也不意外,不管怎么说,他曾是军人——但安娜克罗夫特果然是个伪善透顶的家伙。刘众赫眉头微蹙。
李贤诚点点头。
“是的。她建议我再尝试和人接触开始……所以我报名了义务服务,现在每周给孩子们念故事。”
所以他的图书角是这幅模样,充满了各种语言的童书。
他的英文口语也比预想中流利许多,想来得到了不少锻炼。
“我还挺受欢迎的。”
李贤诚微笑着说,似乎给孩子们念故事这件事给他带来莫大的满足感。
那种接近幸福的微笑出现在他的脸上。
那不是他应该拥有的笑容——如果他是静止的。
一阵激烈的愤怒令刘众赫攥紧了拳头,他几乎无法抵抗这股冲击——想要摧毁什么的强烈冲动令他咬牙切齿,如果星流系统尚在,他或许已经抽出了他的刀,在战斗中泄愤。
为什么?
他在近乎失控的激流里审视自己——你为什么生气?
如果要形容这一阵冲击给他的感受,最适切的词居然是“背叛”。
他被很多人背叛过,但不论在哪个世界,还尚未被李贤诚背叛,也许正因如此,这份背叛感才格外猛烈。
“……他们是在大灭亡后变成孤儿的孩子。他们失去太多了。至少……他们应该有故事听。”
刘众赫死死盯着李贤诚。李贤诚的坦率分享好像在他身上掏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即使看起来再相似,即使分享着巨大的悲伤,即使同样曾被打碎,即使同样无法哭泣。
李贤诚不像他。
李贤诚以他自己的方式生活在这里。
他找到了。
在一切结束的现今,李贤诚找到了想做的事。
他与这里的孩子们建立了联系。那联系将会让他露出笑容。
李贤诚在这世界里仍找得到他的意义。他会为了给孩子们讲故事而活下去,每一周,他会带着书出现在那里,从心底为这小事感到满足。
而这是刘众赫早就无法做到的事。
李贤诚确实曾经静止,他也因巨大的悲痛裹足不前。
而他却也像常人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好起来,像初春的小河一般,凝结的冰面之下,活水已又一次缓缓流动。
李贤诚在向前走。
“……众赫先生,”李贤诚担忧地望着他,“你还好吗?”
“——你刚才说了什么?”
刘众赫问。他确实隐约看到李贤诚的嘴唇翕动,问了问题,但他却好像身处真空之中,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我问你,下周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刘众赫避开了李贤诚关切的目光,听到他说:
“……见一见他们。”
李贤诚有点局促地补充道:“他们都是好孩子。”
他好像说了个小谎,神色不太自然。
刘众赫应该拒绝。他有无数理由拒绝,譬如他不应停留太久,否则也许会被世界政府追踪检控,譬如他对给小孩讲故事不感兴趣,譬如他不愿意细细咀嚼这份背叛感——但比起这些理由,他更不愿在此独自静止下去。
在李贤诚恳求的注视之中,刘众赫又一次点了点头。
当他们一起来到约定的地点,刘众赫才知道李贤诚也学会了骗人。
如果“受欢迎”是指所有人都可以欺负他,而好孩子是会骑在他身上揪他头顶的小孩,那么李贤诚倒是没有撒谎。
李贤诚拿着今天的故事书,一到场就被孩子们团团包围。
“贤诚,你来了!”
“我们等你很久了!”
李贤诚才刚刚在铺着软垫的地面上落座,左膀右臂上就挂上了两个冲上来的小孩。接着,一个跑得较快的男孩跃起,跨坐在他肩头,很快,他的背上又趴了一个扑过来的小女孩。他们把全部的重量挂靠在李贤诚身上。
“今天是什么故事?”
“请你们先坐好……”
因为他的背很宽阔,胳膊也很有力,李贤诚并没有被压垮,但他完全无力整顿秩序。
孩子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落在他身上——任何人都不能让小鸟有序落座。
“不,除非你先告诉我们!”
“没错,今天是什么故事?”
李贤诚勉力抬起头来,可怜兮兮地向刘众赫投来求助的目光。
但刘众赫只是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找了张空椅子坐下。
他拿出一本书,垂眼看了起来——仿佛根本不认识李贤诚。
“喂。”
刘众赫再抬起头时,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小女孩。女孩脸颊圆圆的,有着异国风情的深邃五官,应该是混血儿。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眉目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令他想起申喻胜。而她梳着小小的双马尾,又难免令他想到美雅。
“你没有朋友吗?”
小女孩用有点生疏的韩语问他。
“什么?”
刘众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他将目光投向李贤诚,李贤诚已经在孩子们的簇拥中念起了故事——他手里的正是那本《坚定的锡兵》,而他的脸上是那近似幸福的笑容。
刘众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但小女孩并不在意。
“这是我们的‘伙伴凳子’……”小女孩走到他的身旁,绕着他来回看了半圈,“如果有谁缺朋友,或者只是想要一个新的小伙伴,就会坐到上面。”
“我刚到这里。”刘众赫也用生疏的英语回复她,“我并不知道。”
“哦。”女孩拖来一个同样的小凳,在他身边坐下。她像朋友一样问他:“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很累。”
“……”
她是来跟他做朋友的。刘众赫并没想要一个这样的朋友,但他要如何解释呢?他只是说:
“我还好。”
他们沉默地望着以李贤诚为中心围坐的圆,两个人并肩静止。
“其实,你可以过去。”小女孩建议道,“贤诚是你的朋友吧?让他把你介绍给大家,你会交到很多新朋友。”
“你也可以过去。”刘众赫说。
“我不想过去。”小女孩捧着脸,自然地说,“我不喜欢他。”
谁?刘众赫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李贤诚。
“他对谁都是一样好。”小女孩说,“他让所有人欺负他,从来不生气。我不喜欢那样。”
她看上去很成熟,说出的话坦率而直白,仍然是孩子气的。
刘众赫与她一起看着李贤诚——他的头发已经像个鸟窝一样杂乱,刚才坐在他肩膀上的孩子为了保持平衡,揪乱了他的头发。他没生气。
“他一直是那样的人。”刘众赫轻声说。
不只是这个世界,在每一次的回归世界里,李贤诚都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他会为别人而死。”小女孩抱起了膝盖,嗫嚅道,“他可能会为了保护他们任何一个人而死……我不喜欢。”
她的声音颤抖了。
刘众赫骤然看向她。
小女孩说得极其笃定,好像她亲眼见过类似的事,或者她失去过什么人。
他没有问。
女孩仍旧定定地望着李贤诚——他摸着身旁孩子的头顶,任由他们将全部的重量依靠在他身上,他乐于接受他们的信任。
小女孩观察得极为透彻,李贤诚总是会为了他身边的人牺牲——只是因为他们信任他,也需要他的保护,他就会为他们牺牲自己。他的付出在刘众赫看来,经常是不择对象,也不计代价的,李贤诚并不计算回报。
女孩的目光从李贤诚身上转向他:
“你就不会吧?”
她那双清澈得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刘众赫郑重地点头:
“我不会。”
“你回答得真干脆。所以,我才想和你交朋友。”
小女孩笑着向他伸出手:“我叫伊丽丝。”
刘众赫看向她伸过来的手。
伊丽丝的小手悬在空中晃动着,看起来弱小而坚决——她的认真令他格外犹豫。
在他下定决心前,忽然,场面混乱了起来。
李贤诚那一侧爆发出一阵令人头痛的嘈杂声响。不知何时,李贤诚的讲述中断了,孩子们突然慌乱地同时大声讲话。
刘众赫带着一分解脱感回过头去看。
他看到李贤诚在哭。
大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喷涌,李贤诚自己也像是被吓到了,呆滞地一动不动。
他没有任何动作,但他分明在流动。
刘众赫静静地看着他。
如同积压已久的情绪喷涌而出,冲坏了阀门,李贤诚的眼泪停不下来。
孩子们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眼泪,有的用自己的袖子帮他擦脸,有的抱住他安慰地拍着他的头顶,也有的正一脸愧色,不断向他道歉。每个人都在行动,连伊丽丝也向那一侧跑过去。
刘众赫静止在原地。
不一会,伊丽丝回到他的身侧。小女孩叹了口气,她说:“我从没见他哭过。”
刘众赫只有眼睛微微转动,望向了她。
他近似冻结的模样让伊丽丝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虽然他看起来就像是个爱哭的家伙,和我哥哥一样。”伊丽丝悄声说。眼里的哀伤稍纵即逝,她继续挺热心地对刘众赫解说,“……他们说,是乔治害他哭了。”
刘众赫的喉结轻微一动,好像示意他在听。
“他读到了最后一段——原本一切都好好的。”
伊丽丝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讲述道:
“‘锡兵站在那儿,全身亮起来了,同时感到一股可怕的热气。他望着那位娇小的姑娘,而她也在望他。’——他们说,读到这里时,他好像很难过似的,但他还是继续讲了下去,‘他觉得他的身体在慢慢地熔化。但是他仍然扛着枪,坚定地立着不动。’”
刘众赫听着她讲述的那个故事。
锡兵的故事从他的耳畔划过,他听到心底似曾相识的回音。
李贤诚那结实的躯体燃烧时的声音,钢铁不断熔化时的热浪,他和他的战友遥遥相望的场面。李贤诚在烈火中立着不动——刘众赫屏住呼吸,也一动不动。
“我讲得不错吧?我记性很好呢。”
见他入神地倾听,伊丽丝对他得意地笑了。
这得意很纯真,她并不吊他胃口。
“他又讲到那位舞蹈家姑娘也投入火中,坏就坏在这时乔治偏要插嘴——乔治问他:‘锡兵为什么不能带着那姑娘逃走呢?为什么,他们不能一起去远方过幸福的生活呢?’”
为什么呢?
李贤诚没能回答这个问题。而刘众赫知道答案。
李贤诚并非不知道答案,他只是没有说出口:他不能带走她。也许他不应该,也许她不愿意。而远方也未必有幸福。
很多话他不会与孩子说,李贤诚的眼泪取代了回答。
随着心底伤口的崩裂,他又一次流淌。
在那之后,他会承认他仍旧悲伤,他那颗奉献的心仍然有想要去到的方向——他总归会再一次向前走。
刘众赫站起身来,他该离去。他已经不应继续逗留,静止也许不是坏事,如果有人一起。可在这里独自一人已经更加孤独。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伊丽丝拽住他的衣角。
刘众赫试图从她的手里抢过自己的衣摆,意外地失败了。从俯视的视角看,伊丽丝既像申喻胜,也像美雅——她揪住他的衣角时尤其像,令他无法立刻转身离开。
“我不和小孩交朋友。”
刘众赫说。
“只是名字!你不说的话,我就要叫他们过来了。”
伊丽丝的威胁竟是有效的,刘众赫确实想要悄悄离去。他不愿打破那包裹着李贤诚的温馨气氛。
“……刘众赫。”他回答。
“刘众赫,给我写信。”
伊丽丝踮着脚尖,把一张纸条塞到他的大衣口袋里。
“地址和名字都在上面……给我写信。”
她说完,松开了抓住他的手。
“我不会给你写信。”刘众赫说。
“我会等你写信。”伊丽丝笑着说,“再见了。”
刘众赫看着这只见过一面的女孩,他还不了解她,她也并不了解他。他们大概不会再见面。
他转过身去,快步离开。
走过街角时,那里正巧有个垃圾桶。刘众赫站定,将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拿出来,纸条也夹在他的两指之间。纸条皱巴巴的,似乎被捏在手心很久。
稚嫩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
“数星星的夜晚” 伊丽丝 收
刘众赫静静站了一阵。他把纸条放回口袋中,大步向他的车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