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桃四【船】[10]
池蔚不敢再在这里多停留。他紧紧地盯着那个笑面人,慢慢退出了船长室。
船长室外,大雨倾盆。池蔚刚刚退出门槛,后背就被大雨瞬间浇得透湿。
船长室的门“吱呀”一声重新关上。将那不为人知的秘密隔绝在了其中,像封存一卷落满了尘土的古老的录像带。
池蔚站在雨里,还没来得及长出一口气,后背忽然撞到了什么。
他猛地回头,对上了中年女人的脸。
是杨敏雪。
“哟,小兄弟,你这是怎么啦?”杨敏雪也没有撑那把黑伞,站在雨里直勾勾地盯着他,头发被淋湿后一绺绺贴在头上,露出雪白的头皮。
雨已经比刚才他们进去时小了很多,灰蒙蒙的雨帘逐渐变得稀疏,越来越小,慢慢地竟然有了停止的趋势,只余下“啪嗒”“啪嗒”的水声还在耳边喧闹。
池蔚说:“我在船长室。”
顿了顿,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你去哪儿了?”
杨敏雪说:“我就在你旁边呀。”
池蔚:“不对。我没有看到你。”
他完全不记得杨敏雪是什么时候出的门,似乎在那具骨骸出现没多久她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房间里。
她为什么要走?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还有淋雨进入船长室,本来就是她提议的……
池蔚的目光一寸寸转冷。他摸向自己的袖口。
“你没看到我,但我可是一直看着你呢。”女人对于他的动作恍然未觉,竟然咧开嘴“咯咯”地笑了笑,僵硬的唇角像老式的签线木偶。
“你不是杨敏雪。”池蔚心头笼上一层阴影。
周围的景物在余光里迅速地褪去了原本的色彩。雨已经快要停了,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甲板,溅起一簇簇水花,竟然直接穿透了他的裤脚,毫无阻碍地落入雨水聚集的水洼中。
池蔚沉声逼问:“你到底是谁?”
“杨敏雪”咯咯地笑着,脖子一点点变得细长,来回扭了几圈,发出恐怖的骨骼摩擦,随后藤蔓一般垂下,和四肢一起缠绕在一起。
骨肉旋转摩擦,像是孩童喜欢玩的橡皮泥,在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的揉捏下不断变形,最后在他面前化成了一滩浓稠的黑色污泥。污泥在甲板上散开,正中间泡着一根长长的胫骨。
池蔚猛地后退两步,忽然又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外乡人,你从哪里来?”
那人声音嘶哑,按在他肩头的手粘腻湿滑,一阵浓重的混合着鱼腥的异香传来。
原本就紧绷的神经受到了刺激,池蔚条件反射地反手抓住那只手,想要把人给扯出来。
但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人的手时,整个人却不受控制地僵硬了。
全身像是被注射了强效的麻药,明明还留存着意识,但肌肉酸软无力,竟然动弹不得。
“外乡人,你从哪里来?”后面的人那只手一直牢牢地压在池蔚肩头,重若千钧。他慢慢地转到池蔚跟前,咧嘴重复着问话。
池蔚感觉那人按在他肩上的手像极了某种深海生物般生满了细密的鳞片,黏液从鳞片缝隙里淌出,渗透了他原本就被雨水打湿了的衬衣布料。阴寒诡异的气息似乎正从那只手源源不断地灌输到身体内部。
他默数了三二一,慢慢抬起头。出乎意料的是,眼前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某种肢体变异的恐怖怪物。
那是个大概五六十岁的老人,古铜色的脸上被海上的风浪和岁月的蹉跎刻满了皱纹。厚厚的眼皮耷拉下来,眼睛只剩一条缝隙,无牙的嘴如濒死的鱼一般怪异地开合着,整个人像是一颗干瘪的核桃。
他身上穿着在船上打劳工时穿的短打,跟之前池蔚透过餐厅门看到的水手们的衣服一样破破烂烂,色调暗沉。血管虬结的枯瘦四肢从袖筒裤脚里伸出来,其中一只手正按在池蔚肩上。
池蔚的目光落到那只手上,还没等他看清楚,老人嗖地一声把手收了回去,缩进了袖口,快得完全看不清楚那手究竟什么样子。
“外乡人,天已经黑了,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老人第三次重复他的问题,神情木讷飘渺,仿佛蒙着一层浓雾。
天黑了?去哪里?
被老人提醒,池蔚立刻环顾四周。雨停了之后,周围寂静如坟。然而太阳并没有出来,天幕的四角都落入了浓稠的黑暗。远处的天边甚至从海面上浮出了一轮诡异的泛着红光的弯月,锋利的尖端如匕首一般。
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平静的海面波光粼粼,不远处的船长室里亮起了一盏灯。
像是由他的目光开启了某种魔咒,整艘船上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宿舍、餐厅、底舱、甲板……最后一盏大灯高高地悬挂在桅杆之上,昏黄朦胧的光晕笼罩了整艘船,在船身周围的海面上投下稀薄的浅影。
而在这样的灯光里,池蔚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时针和秒针重叠,直直地凝固在十二点的位置。他们之前在船舱里讨论过进入位面空间后会发生什么,其中有一条就是原本可以使用的手表、指南针等东西会因为空间的扭曲而彻底报废。
骤停的暴雨、瞬息到来的夜晚、奇怪的陌生人……这些更是证实了池蔚的猜想。
就在刚才,他触碰了某一个执行条件,于是在踏出船长室的那刻,被卷进了这艘船最大的一个位面空间,来到了几百年前的海面。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又要像是对他发出邀请。原本死寂一片的船面上忽爆发一阵欢呼,池蔚透过栏杆往下看,甲板上人影憧憧,那些池蔚早上看到的水手正穿梭在甲板上,从餐厅里搬出一张张桌子,忙忙碌碌又井然有序地布置着。
谁把收音机抬了出来,夹杂着磁带刺啦声的音乐再次响起。
“第一天将打雷闪电……第二天将冰雹纷纷、第三天就将大地震……有罪的人们,快来拯救你们的灵魂……”
池蔚下颚动了动。
他收回视线,冲老人微微弯腰行了个礼,沉声,“我们从外面来,至于去哪里……我们也不清楚。”
“不清楚?那就留在这里。”老人摇晃着转身,池蔚觉得自己听到了他的骨架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他似乎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于是径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池蔚见他要走,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多从这个人口中套出点话为妙。他对着老人的背影问,“那么,这艘船是去哪里呢?”
老人身影一停,“去赎罪之处。”
池蔚:“赎罪之处?”
老人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巴,露出猩红的舌头,不住点头,“赎罪之处。”说完踏过地上那一摊由“杨敏雪”化成的污泥,朝楼下走去。
池蔚没有丝毫犹豫的跟了上去。
船还是那艘船,甚至经过了寻找楚柠的过程,池蔚对整艘船的构造已经称得上熟悉了。他在音乐声中跟着老人一步步走下楼梯,回头时看到背后船长室那一星光亮像是黑夜窥探的眼睛。
每一层都点着灯,借着光亮能看见走廊的墙壁上悬挂着几只废弃的渔网,挂着几只药壶和铁质的渔叉。他们一直下到了一楼的甲板上。当脚踏上那熟悉又陌生的甲板时,池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眼前的场景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周围璀璨的灯光带着种说不出的诡异与迷幻。桌上点着蜡烛,烛泪一滴滴流下,在黧黑底座上凝成乳白色的块状物,烛火在海风中跳跃。
长方形的餐桌被拼在一起,铺上洗的泛黄的桌布,桌角还留着几块洗不掉的油渍。大盘大盘的烤肉被端上了桌,一桶桶还未被撕掉封条的酒被用木桶装着,沿着桌角排了一排,散发出甘冽的香气。
熙熙攘攘的人们在音乐声里围在桌子旁扭动着身体,欢声笑语中夹杂着一些粗俗的玩笑。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水手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搂住瘦小厨娘的脖子,大笑着经过池蔚身边,不小心把他往人群里撞去。
池蔚回头,只见带他来的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被人群裹挟着,在甲板上转了几圈,几次想要拉住身旁的人,但都没成功。无论他重复多少遍,那些水手只会用木讷的眼神盯着他,大笑着往他的臂弯里塞酒。
或许能和外乡人交流的npc属于少数,譬如那个老头,譬如“杨敏雪”。
池蔚被迫接过来一杯酒。那杯子还算干净,澄黄的酒液在透明的杯子里旋转,不用凑上去一股强烈的酒香就扑鼻而来。这种烈酒应该这艘船上其中一部分走私品,据说会在美洲被卖出一桶几千美金的高价。
他盯着那杯酒看了会儿,试探性地往嘴边送,忽然感觉周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余光里那些npc们都停住了动作,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朝着他看过来,好似在等待他喝下那杯酒。
嘴唇已经被酒液微微濡湿。
一抹熟悉的身影闪过,池蔚的动作停住了。
不远处,一个身着红裙的女人身姿婀娜,正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撩起一头长长的卷发。
苏晴。
池蔚心神一动。
满船的死灵里终于看到一个活人,不免激动。他刚要过去,忽地手腕一紧,一只纤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不轻不重地扳开他的手指,把杯子从他的手里拿了出来。
一声幽怨的叹息响起,“不是告诉你……不要淋雨吗?”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竟然没有丝毫要停歇的趋势。船在风浪中颠簸,汹涌的波涛拍打着船身,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在每个人的心头油然而生。
“他们……他怎么还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说话的人没有点出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池蔚,那个不是老手却胜似老手的冷峻男人,竟在不知不觉间承载了绝大部分人的希望。
“再、再等等吧。”尼克说,“才一个钟头,可能发现了什么东西,所以才来晚了。”他手里还捏着之前池蔚翻译出的那句拉丁语箴言,指甲在纸片上掐出了几道痕迹。
【命运将我们带向何方】
尼克默念了几遍后,忽然开口,“你们说,这艘船上的怪物,是怎么挑选下手对象呢?”
“说不定是找长得丑的看不顺眼的就一口吞了。”杨敏雪有气无力地开玩笑。
“不应该。”尼克认真地低头又看了一眼纸片上的箴言,说,“《圣经》里世界末日的到来是因为人类的罪孽深重无法饶恕,但奈何诺亚方舟上还是混进了魔鬼。”
“在罪人没有被吞噬前,这艘船不会停下。”
这下更没人搭理他了。只有杨刚饶有兴趣地凑过去,“那按你的意思是说,这船上死掉的人都是因为触犯了神,反倒是怪物在替天行道?”
尼克迟疑了几秒,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闭上眼,双手合十,开始虔诚地祷告起来,“死人的罪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活人的罪孽是问不出来的。”
“哐当”一声,有人撞翻了角落里的铁桶,“现在命都保不住了,与其在这里猜哑谜,还不如去找线索!”
“找线索?外面雨下的那么大找个球的线索?能找到剩下的人都不错了!”
“这话说的真稀罕,我们又不认识那人,自己乱跑不知道死哪儿了凭什么得所有人都等她?”
“别、别吵了!”杨刚看了眼受到惊吓后缩到一边不敢吭声了的尼克,终于忍不住充当了和事佬的角色。
阴沉恶劣的天气让每个人的情绪都变得更加暴躁,常常三言两语说不到一块就要吵起来。
杨刚:“已经有人去顶舱的船长室了,有什么线索一定会回来说的。咱们在这里才是安全的……欸对了,那个姓楚的小姑娘呢?”
没人搭理他。
尼克抬头朝李德森努了努嘴。
“李、李德森?”杨刚接收到了信号,有些底气不足地朝着中年男人壮硕的背影喊了一声,“你看到楚柠了吗?”
李德森刚出去,没多久就淋了一身的狼狈地回来,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没有人敢跟他说话。别人说话他也不吭声。
杨刚倒也爷们了一次。他走到角落里推了推背对着他们的李德森,“喂?你刚才在外面干什么了?”
“扑通”一声,原本正斜躺在吊床上的人掉了下来,头重重地磕到了地板上。几人都被惊动,纷纷看过来。
杨刚瞠目结舌,后退了两步,“兄弟我不是故意……”
“的”字还没说完,他就像被掐住了喉咙的尖叫鸡一般,捂住了嘴,指缝里溢出“嗬嗬”的声响。
“怎么了?”有人不耐烦地问。
杨敏雪看不得自己丈夫怂了吧唧的模样,推开他往前迈了一步。
李德森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像一只沉重的麻袋。他的双目大睁,眼白外翻,俨然已经不省人事。
杨敏雪被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子下面,然后松了口气。
“还有呼吸,只是昏迷了。”杨敏雪扭头说,“给我把他抬到那张床上。”
几人松了口气。每个人的精神都脆弱到了极致,要是再有人出什么事情,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恐怕他们都得崩溃。
几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按穴位,但李德森没有丝毫要苏醒过来的迹象。
又过了几分钟,所有人都看到这个中年男人的皮肤上奇异地浮现出了星星点点紫红色的瘢痕,一开始只在手臂上,后来已经蔓延到了脖颈和侧脸,颜色也越来越深。
他的四肢开始抽搐,似乎陷入了癫狂。
众人一筹莫展。
“可能是之前的旧病复发。”杨敏雪也无可奈何,只能用湿毛巾帮他降温。
然而很快,李德森浑身变得滚烫,不住挣扎着,神情惊惧。
他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往墙壁上撞去,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杨刚和尼克合力都按不住他,没留神让他的头在墙上撞了好几下。
“这是魇住了?”严辉被动静吵醒,侧头看见李德森的模样,忍不住问,“我们老家有偏方,这种情况一般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要杀只活鸡混上香灰驱邪……”
“你还是闭嘴吧,在这里哪来的活鸡!”尼克吼道。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门帘被掀起,有人走了进来。是那个姓楚的未成年。
看到他进来,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楚柠似乎心情不怎么样,浑身淋得透湿,衬衣黏在了身上,变得透明,纤长的锁骨若隐若现。
她进屋后径直走到了窗户边,从衣柜里抽出一条还算干净的毛巾自顾自地擦着头发,擦完头发又低头用力擦着上衣,雨水滴滴答答在她脚边蓄积。
刺耳的尖叫声里,周围几人的目光都悄无声息地落到她身上。
杨敏雪张大了嘴,扯了扯丈夫的衣摆,“她她她……”
“砰”地一声,楚柠把毛巾甩在桌上,伸手把湿漉漉的头发往脑后捋过去,露出光洁漂亮的额头。
“池蔚现在回不来了。”楚柠头也没抬,原本阴柔的语调变得低沉有磁性。
还没等几人反应过来,“她”弯腰重新绑好鞋带,掀起眼皮,一一扫过屋里的所有人,唇角冷冷一勾。
“我现在,要你们每一个人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