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
“贺哥,下午替我接几台手术呗,钱我不要了。”乌苗脱着橡胶手套,两眼耷拉着,一脸疲倦地呢喃道。
“什么手术?”贺昭头也不抬地问。
“电击矫正性取向。”乌苗道。
贺昭见怪不怪地点了点头,半晌便听见了乌苗的笑声。
乌苗笑道:“贺哥,你不觉得瘆得慌么?”
贺昭的性取向在黑市不是什么秘密,电击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恐怖的事——因为黑市拿这个赚钱。黑市能赚钱的东西,贺昭也就能拿来赚钱。
贺昭的心思没在聊天上面,低头翻着照相机里的照片,垂着眼眸摇了摇头:“有什么瘆人的”
“他知道你干这门没”
“谁?”
“他知道你干的所有生意吗?”
贺昭目光如落叶一般落到乌苗身上:“他知道黑市的所有生意我都做。”
但是他不知道具体有什么。
比如贺昭今天下午要对同性恋“患者”使用电击使他们想到与同性相爱便感到厌恶、害怕、抵触——主要是满足父母想扭正孩子性取向的需求。在仙界同性相爱是合法的,他们只能找不合法的途径去强行扭正。
魔界不允许同性恋,黑市允许。
金三角同性恋是自由的,黑市便有“矫正治疗”。
黑市是一面镜子,折射所有隐秘的不被认可的事情——只要有需求,有欲望,有钱。
乌苗动了动嘴唇,把话又吞了下去。
贺昭却没有打算就此打住:“想说什么就说。”
乌苗乌黑的睫毛颤了颤:“那么久了,我看得都心寒。你就不担心有一天殃及你那个男朋友在很多地方,同性恋是不合法的,强行矫正恰恰是合法的——这种手段居然是公认合法的,谁也没法说这不对。”
贺昭:“……他溺水了。就是他活着,他喜欢上就不惜代价去追了,又有什么事能阻挠他改变他?”
乌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是飞雲,而贺昭一直在说周舒瑾。贺昭也从未提起跟飞雲有过什么。乌苗很少八卦贺昭的私人生活,只是偶尔碰见两人待在一起,却下意识里以为贺昭跟飞雲在一起了。
无所不能的周公子已经死了,贺昭无疑是还挂念他的,哪里轮得到旁人越殂代疱说什么。
乌苗吸了口冷气,抬手就给自己扇了一巴掌。
在乌苗及时的自省下,贺昭终于说:“好了,出去等着吧。”
即使这样,又关他们什么事?他又不会让这种可能落到周舒瑾或者飞雲身上。
贺昭放下相机,那漫山遍野翠绿的景色倏地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市阴暗潮湿的小屋。
贺昭看了一下时间,闪身入了治疗室换白大褂。
他的手术对象是一个面容憔悴清秀的少年,身边站着一个以”看护”为由实则为”监管”的壮汉。少年还是个学生,穿着肥大的黑白校服,但是无法掩盖他瘦削的体型,他手背上有几块淤青的痕迹——像吊过针水了。
贺昭穿着洁白的大褂,带着手术帽和口罩,只有一双冷淡的眼睛露在外面。
同样憔悴而且苍老的双亲坐在走廊的坐椅上,一人坐少年一边,可少年身上的孤独还是无法掩盖。
“大夫!救救我们!我们就这么一个孩子!”那个穿着华丽的妇人几乎跪到贺昭面前,耳边的吊坠晃得厉害。
忽然一只手搀住了老母亲——是杨阳,他另一只手上端着药水瓶子刚刚走过。
“他有分寸,跪与不跪都改变不了什么。”杨阳道,“他本就是来给刘潼做治疗的。”
贺昭点了点头,朝少年招了招手。
少年打了个寒颤,用琥珀色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
旁边的父亲严厉地推了他一把,他这么瘦弱以至于差点摔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妇人悲痛得无法自已,“刘潼!你这是在报复我们吗?”
刘潼的目光有些麻木地向贺昭走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忽然他眼里一狠!
贺昭心里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刘潼猛得掉头往外面跑去,那刹那闪身躲过壮汉的拦截。一时间虚弱的少年和壮汉拉开了距离。刘潼像绝境里的动物落荒而逃。
“刘潼!”长廊里回荡着妇人绝望的哭喊声。
少年越跑越快,像努力要挣脱什么。在转角那刻,贺昭看见了他痛哭的脸,他苍白的手臂撑在楼梯扶手,极快又灵敏地翻到下一层阶梯,干净的黑白校服在一瞬间扬起来,链子磕在铁质扶手上发出声声仓惶的脆鸣。
坐椅上的父亲打开腕表跟别人交代了什么。
贺昭在那一瞬间本可以用飞爪钩抓住他,但出于医患关系的考虑,不想插手太多,还是交给了家属自行解决。
远方的蓝天扑腾飞来一只巨大的大雁,许是那少年的坐骑来接他了。
也不知道楼顶站了什么人,四处拉开了天罗地网,硬生生把大雁截下来了。
大雁发出阵阵徒劳的悲鸣。
楼下传来一阵剧烈的扭打声,贺昭站在开着窗户的走廊就可以听见。
少年隐忍而粗暴的哽咽声,徒劳而愤怒的控诉声,痛心疾首的咆哮声,一声声落在贺昭耳膜上。
“我已经吃药了!针也打了!催眠也催眠了!你们——”少年的声音嘶哑了,“你们还要我怎么样!我只是喜欢他,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是我先招惹的他,求求你们也放过他吧!求你们了!”少年嘶吼着,“我最痛苦的不是喜欢上他!是你们!你们一步步逼我!”
大雁挣扎着,慌乱的影子在诊所前面晃荡不止。
“放开我!放开我!”
杨阳望向眼前的贺昭。贺昭抱着双臂站在走廊上看了看时间,背后是蓝天白云,低垂的眼眸带着一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情。
在某种程度来说,贺昭是一个狠心肠、铁手腕的人,只要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人身上,他看着这些就像看着黑市剥人皮一样冷淡自若。
“下一台手术在三个小时以后,治疗时间大概需要两个小时。”贺昭开口道,“你们还有一个小时,尽快吧。”
妇女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回头跟坐椅上的男人说:“听见没有!还不把他带上来!”
“这不上来着吗!他什么性子你不知道?!”男人不耐烦地站起身,三步并两步走到楼梯口,很快揪着刘潼的头发把他扯了上来。
刘潼挣扎得厉害。
男人狠狠地扇了他几个耳光,揪住他的脑袋往地上一扯。
家长往往是这样,他们急于解决问题却从来忽略问题本身。
刘潼撞到地上,凌乱的头发垂到眼前,有几滴血滴到地面。
有几个黑市的人上前架住了刘潼把他拖带到治疗室上了绑。
贺昭坐在床头熟练地调着各种电击指标。
旁边的人发出一声极痛苦的呜咽声。
这还没开始呢。
贺昭瞥了他一眼——那人眼睛已经红了,凶狠地望着天花板流泪。
贺昭收回目光:“想他?”
“放过我们吧。仙界都合法了。”刘潼断断续续道,“天下都点头了。我们都点头了……”
贺昭给他擦了汗和血,往他嘴里塞了毛巾道:“他长什么样子?喜欢吃什么?身上什么味道最熟悉?朝你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刘潼的目光渐渐温和。
是的,他们之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悸动和接近,多少彼此支持和陪伴——让天下都和他们一起点了头。
“他是不是很喜欢靠着你,又在你耳边说着什么?是不是也握过你的手带你走哪条路?他给你看到世间的美好,让你相信有永恒或者是期待永恒。”
贺昭慢慢拧动开关。
喑哑而绝望的喊声很快沉了下去,换作不自主的震颤和挣扎。
刘潼苍白的手腕很快被勒出一道刺目的痕迹。
贺昭熟练地调适着各项指标,时断时续地刺激着他——以后,这些美好的记忆不可避免地卷带着电击的疼痛、痛苦和恐惧,从ta的样子,ta的气味到ta给你看的人间景色。
这是避免他们、甚至延伸到与其他同性再次相爱的理论之一,也确实有这样的反应。
但是贺昭总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无效的蠢事,有时候他还想跟上面的人说——这没用的。但是每每这时候他便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证据,而且他们只是为了钱而不是什么治疗效果。
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嘈杂,贺昭没去理会。
直到另一个被众人拉扯着的少年抡起外面的椅子砸在治疗室的玻璃窗上。厚实的防爆玻璃”哐啷”地震了一下,带着整个房间都抖动了一下。
他身上还贴着些治疗的管道。
“刘潼!!”那个少年赤红着眼睛,很快被人们压制住了。
床上的少年虚弱得不能完全睁开眼睛,只略微往窗外看了一眼。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气,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情感。他绝望地看着外面,转而看向贺昭。
贺昭像拉家常一样开口说:“他来看你了。”
刘潼的眼泪便下来了,胸脯因为内心急剧的痛苦而剧烈起伏着,抽着气。
一次次电击的折磨让刘潼恍惚不已,可每次间歇之间,他便用尽努力地望向身边的贺昭,或者望向外面的窗户。可惜贺昭是一个把私人感情和工作分得很清的人,心硬如铁。
如果真的要保护对方,就应该根据现实进行风险评估选择在一起的方式。贺昭倒不觉得非得分开,只是在方式上应当有自己的斟酌。不过这样十几岁的少年哪有自己的空间,藏无可藏躲无可躲,非自愿暴露了也有可能。
贺昭做类似的治疗一直到晚上八点,才有功夫出来吃口饭,想起周舒瑾在塔香前说的话——如果让飞雲知道自己做的所有生意,那会怎么样?
他独自坐在阳台上无心看满台月色,自顾自地低着头想心事。
他去看过车子里那个浮肿的尸体,确实没有周舒瑾半点风韵,手上也没有戒指和手表,身上只穿了件一模一样的衬衫,衬衫外的装饰没有他当天选上的镂空钻石金链。
周舒瑾打扮起来的精细不是一般人能模仿的。可看到那么一具有意模仿周舒瑾的尸体,贺昭还是有几分恍惚。他知道那不是周舒瑾,可万一是周舒瑾,不也会泡成这样?如果是周舒瑾……他宽阔的臂膀,变得那么冰冷僵硬,他的眼睛不复从前的明亮活泼……贺昭不敢再想下去,用尽力气死死抓住他,抱住他的肩膀,贴近他的脸去喊他的名字闻到一阵阵又冷又腥的气味,像鱼档的刀一样……自己抱着一把冷刀……有人上来劝贺昭节哀,用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拉远,他离那具尸体越来越远,不甘心但无能为力。
这时,他又猛然醒悟过来,这不是周舒瑾。
不知道自己在周舒瑾的计划里到底扮演什么样的人物角色,要一个人背负如此沉重的丧事。
周舒瑾也舍得下啊。
周舒瑾有什么舍不下?说得好听是个性使然,说的不好听是为所欲为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