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酒
飞雲捂着伤口,在管家的搀扶下坐到沙发上。
老爷子在他对面看报纸,没看他一眼,可眉头就已经皱了一层又一层。
客厅里挂着明晃晃的军功勋章,还有江南子弟兵府送来的一只军礼瓷,表示会一直保护飞府的境内外生意。
这让老爷子也没办法开口让儿子考虑退伍的事。
母亲刚刚端了糖水进来。
飞雲在这屋子里待不住,老想出外面溜达,前脚脚尖才指向门口就被母亲喊住了。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家要出个竞走冠军了。”
飞雲哭笑不得。
“无聊得很,让我找我朋友溜溜。”
“你一个单身汉,一没养鸟二没养狗,我问你溜什么?”
“打台球,射箭,多了去了。”
“那是没残的人玩的,哪是你现在玩得起的。”母亲说着,“坐下。实在想去,替你父亲去办件事。”
“什么事呀?”飞雲神采奕奕起来。
“去枕风十里请个新起的老板来家里做客。”母亲说。
“枕风十里?行啊,那块地我熟!”飞雲兴致冲冲。
“我知道你熟,吃喝玩乐,你哪里不熟?”母亲微笑着,“姥爷,你说吧。”
飞姥爷哼了一声:“他去还不如不去。”
“这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这个岁数了,您要给我点机会,给我点信任!”飞雲说,“那万一我又回家里做生意了呢?我年轻人嘛,定性最不足,对吧。”
飞姥爷也不信他说的定性不足。
一个娇生贵养的公子哥,一个本来定性不足的人去做了快十年的兵,抗洪抗灾缉毒都在一线,没有向家里吐露一丝抱怨。
知子莫如父,飞姥爷也知道他嘴里抹了蜜来哄人,但奈何最后一句话精准命中了飞姥爷对他最殷切的期待。
飞姥爷一边在心里苦笑自嘲,一边不由地点头,拿出了那位老板的名片。
飞雲看到上面写着贺昭的名字,接了一半的动作就僵住了,也是面漏苦涩。
“怎么?”飞姥爷看他似乎又不愿意去了,脸色板了起来,准备抽回名片,“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谁纵得你那么野!”
飞雲连忙捏住名片:“我去!谁说我不去了!”
说着,迈开腿就往外走了。
“去枕风十里别喝酒!你喝不得酒!”母亲跟在后面叮嘱着,“让司机送你一送。”
飞雲拿着一沓父亲给的文件逃跑似的钻上司机的后座,打开一看是父亲要跟贺昭开一间贸易所,不由两眼一抹黑。
车子慢慢驶向枕风十里。
飞雲的心情也越来越复杂。
司机是往贺昭的丝绸据点核舟开去的,但在巷子口,飞雲就喊了停:“李叔,就这儿。”
贺昭并不常去核舟据点,这儿才是他常待的地方。
“这儿吗?”司机不确定,再一次跟这位少爷确认,以免是年轻人闻到酒香想借机喝酒。
“对。”飞雲斩钉截铁地说。
李叔还是能分得清飞雲开玩笑还是认真,稳稳把车子停下了。
还没等李叔下车替他开门,他依旧习惯地自己来。
就在这时,前方慢慢停下一辆白色车子。
两车方向相反却因为同一个目的地而停靠在了一条道上,正中打了个照面。
飞雲刚刚走下车就看到了驾驶座上的贺昭。
周舒瑾态度大变,突然止住话茬,一声不吭往后靠在了座位上,但还是冲飞雲微微一笑。
飞雲穿着一身咖色正装薄衬衫和黑色西裤站在朦胧夜色里,面容清俊,身姿挺拔端正,大大方方地露出笑容。
不笑还行。
这一下支撑他的就只有二十几年的教养、友善和自信。
不卑不亢。
贺昭不由看了一眼周舒瑾,看不到任何答案,只得按照自己的做法来处理这件事。
飞雲挥挥手让李叔让道给贺昭停靠。
贺昭停车之后把钥匙给了周舒瑾道:“早点回去休息。”
“有准备么?”周舒瑾沉着脸,但还是问了一句。
贺昭不得已露出笑容,语气却是很无奈的:“你说呢。”
周舒瑾恶狠狠把贺昭拉近到眼前:“我下辈子不要做你情人,就做你的心脏,我不高兴,你就得死!”
“别发病!”贺昭揉了下他的脑袋说。
周舒瑾接过钥匙,下车代替了贺昭的位置,准备自己开车回白马园林:“既然并无准备,我托人替你置办些名贵药品带进去给你,你顺道做个人情。”
贺昭点头,转身朝飞雲走去。
“好久不见。”贺昭朝他伸出手。
别离的日子不堪细数,转眼就是半年。
如果没有这个契机,接下来就会是半年又半年,看不到尽头的半年组成细沙,把浓烈的感情打磨得面目全非,连当事人都会不记得原来的感受。
飞雲握了握他的手。
过分礼貌让彼此疏离极了,但这也是最安全的距离。
“进去坐坐?”贺昭问。
飞雲点头:“好啊。”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小巷。
“这儿你好久没来了,有什么感触?”贺昭寒暄道。
“感触就是,贺哥的生意真是越来越红火。恭喜恭喜。”
贺昭:“这话怎么说?我每日都差不多的行程,在这方面没有特别的感受。”
飞雲笑着说:“那么我来对了,这次主要是替父亲走一趟。他老人家很想跟你合作,开一家贸易所,请你抽空过去坐坐,一起吃个饭”
贺昭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他就这样笑着,让人看不清楚他打的是什么算盘了。
“放心,我没有那么皮实,什么都往外说。这一趟,也是父亲出乎意料地冲我开的第一枪。”飞雲收起笑容,只一瞬间就变回他所熟悉的那个少年了,沉默了一会儿把自家的名片递出去,“他听说前方战事将起,要开一家黑白通吃的贸易所,想联系黑市人马,就想到了你江南还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商道,开个好头,会有个好前景的。路上我也思量过这单生意,确实可行才来联系你。另外,你也是最近被打击的黑市分子里为数不多的、在江南境内比较遵纪守法的一位,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这点我想我父亲也考虑到了。”
“好,如果是时间这方面,你父亲那边什么时候方便?”
“明晚就可以。如果太急的话,五天后也可以。白天晚上你来定。你白天做生意,晚上要出门,我不知道你的空档。”飞雲说,“确定好时间,先给我打电话。我会转告我的父亲。”
“好。”贺昭笑笑,“你吃过饭没有?”
“吃了。”飞雲空着肚子说。他并没有胃口。
杨阳哥刚从地下室出来,半个呵欠卡在喉咙里:“哎呦呦!这是谁呀!不是那什么失踪人口吗!”
飞雲微微一笑。
“杨阳,我们谈着飞府来的生意,以后再叙旧。”贺昭解围道。
“这么认真?”
贺昭:“对。”
“这么严肃?”
贺昭忍无可忍:“再问我抽你。”
“好吧。”杨阳又问,“要不要吃点?喝点?”
“有伤在身,忌酒。”飞雲说。
“你要等等,我有东西给你。”贺昭说。
“不用了,哥。”
“已经托人去买了,别让人白跑一趟。”贺昭又说,“要不你将就喝点小米粥,粥总不忌口的,养胃。”
飞雲暗暗捏紧了手心,内心过分酸涩。
他无法承受这样的热情,快要支撑不下去了,他想走了。
“你好小气,请客请吃小米粥?”杨阳揶揄道,端出糖果和坚果放在桌上,倒了茶水就退出了房间。
飞雲剥了一颗开心果,里面却是极苦的。
他运气不好,吃了颗坏了的。
贺昭看他神色不对:“怎么?坏了?快吐了,换个。”
飞雲摆摆手:“硌牙而已。”
“也是,飞副将是个聪明人,不至于强吞。”贺昭接了个电话,起身到门口端了一个精美的药箱进来,里面尽是沉香,没药,乳香,藏红花,蜇虫等等好些活血化瘀的药材,数量还不少。另备一些犀牛角、羚羊角、穿山甲等一些可遇不可求的珍稀药材。
“穿山甲、犀牛角等这几味涉嫌走私违法,不要给我了。”
“是境外买的,并非你国内。这有单据。”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有我的难处。”飞雲说。
“那行,你什么时候需要就派人找我,我随时给你拿来。”贺昭说,“这箱子你带回去,除你眼前所看并无其他夹带私藏,你大可放心。子弟兵府跟飞府消息压得严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受了伤,未来得及看望。让杨阳帮你提着箱子。”
“多谢。”
飞雲告辞。
杨阳送他到车边,帮他把药材放到后备箱。
他谢过杨阳哥,独自坐到后座里。车子开动之后,他强撑起的脸色才终于放松下来,甚至有些许崩溃,口里的苦涩也是经久不散。
他身上透出的压力让李叔也不敢多打听什么。
过了很久,后排那人才懂事地说了一句。
“事儿成了。”
李叔松了口气。
可那位少爷只神色萧索地望着窗口,心里空落落的,无论在做什么都没办法填补内心的失落和寂寥。他扭头看着窗外暗沉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飞松晗作为江南首富,如果真的陷入乱世,一定会有各方势力极力拉拢。
飞雲这条消息对贺昭来说有极大的吸引力。贺昭听完武叔说一些政治时事的问题(他本身对政治就没有兴趣),再三保证了一番,并且说明自己当初也是吃过黑白花蕊的。
不表示相信、追随王的话,他会死得很惨。
像他们这样的人,在大势面前微弱如蝼蚁。
他听武叔说完,又问了些具体的细节,然后出发去飞府。
飞雲本想值岗之后坐着英招把他带过去算了,奈何老爷子不同意,于是飞少爷被迫打扮得体坐着管家的车去接人。
在路边等着,杨阳哥的车子与飞府的车子同时来到了他面前。
没等贺昭拿主意,飞雲从管家车里蹿出来,推着贺昭去坐杨阳的车。
“快走快走,管家唠叨死我了!”飞雲道。
贺昭:“???”
他一抬头,忽的看见飞雲顽劣且明亮的笑容,就随他推着去哪边就哪边了。
“杨阳哥,去我府里!”飞雲抬手。
“真的假的?”杨阳有些意外。
“对对对。我爹点名要见贺哥。”飞雲笑道。
“你贺哥还没回魂?想什么呢?”杨阳道。
贺昭道:“去飞府吧。我们还有半个小时,别让人久等了。”
随着车子慢慢驶入富丽堂皇的飞府,飞雲便安静下来了。
飞姥爷虽正值中年,但依旧拄着根拐杖站在那栋西洋楼门口,眉目慈祥温和,彬彬有礼。
杨阳给贺昭开门。
贺昭走下车,随着飞雲往飞姥爷——飞松晗走去。飞雲跟在后面。
“飞先生!”贺昭朝他伸出手,“久仰久仰。”
“贺先生,久闻大名,如雷灌耳!”飞松晗握住他的手。
大人的手掌总是那么宽厚而温暖的,显得贺昭的手心单薄了很多。
“不敢当。”贺昭道,“能到这飞府做客,是我的荣幸。”
两人寒暄了几句,走进大厅。
这里的环境算是奢华。贺昭都有些难以想象在这样一个明亮宽敞的环境里会养成什么样的孩子。
闪闪发光的玻璃吊灯与银质刀叉相得益彰,西域风味的壁画与波斯毯子带着稳重浓厚陈设到眼前。再往里就可见雕花紫檀木沙发,茶几旁有两位女子跪坐在一边烹茶,见姥爷带客人进来便喊了一声“姥爷”,然后退守一边了。
整间大客厅明亮干净,让人十分舒朗。
“今天这车子一停,我见飞雲是从贺先生车里下来的,贺先生与我家小儿认识?”
“令郎在值岗之余还铭记着飞先生的家规教训,在做生意这方面也有自己的兴趣,偶然的机会下认识的。”贺昭道。
“飞雲呢,往日都被我惯坏了。富家子弟,脾气任性,给贺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吧?”飞姥爷吐字沉缓,态度恭敬。
“没有。”贺昭看了飞雲一眼,“各方面都好,就是心地太善良。”
贺昭从杨阳手里提过一个盒子:“我来得匆忙,略备了些薄礼,请飞先生笑纳。”
飞雲睁大了一点眼睛:“哥,你”
怎么能叫哥!
“我这小儿随性得很,张口就失了礼数。”飞姥爷道。
贺昭只笑笑:“大抵是平日里叫惯了。不必拘礼。”
贺昭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玉石雕刻而成的“白雪苍松”,傲然挺立于高山之巅、悬崖之上,迎风雨,斗霜雪,枝叶单薄但锐利如锋,伤痕累累而屹立不倒,劲道沧桑又锐意蓬发。悬崖边又有野鹤即将腾飞。
“这出自韦薄令大师手下的‘白雪苍松’,寓意坚毅高尚、清雅荣贵。”贺昭道,“送给飞先生以及飞少爷,物得其所。”
飞松晗微微一笑:“说来,我与韦大师颇有些渊源。发家之时我唯独钟爱韦大师的作品,大气又锋芒毕露,充满着迎难而上的无畏情感。韦大师最大的特点是,他每在创作之时便会构想一位角色,根据这位角色的一生进行相关系列的创作,无论是刚开始的忍辱负重,还是渐渐的崭露头角,又或者是再后来的天下皆知,最后的功成身退或天妒英才,都在他的作品里。”
“有一天,我在书房里浇花,看到韦大师的另一件作品,我已经忘了当初是怎么把它藏下来的,也想不起它背后的故事了。这么美的作品,我却找不到它的灵魂,霎时间它的颜色就黯淡了,资质也平庸了。”飞松晗缓缓道,“然后听小儿一句话,让我想起了贺先生。它又恢复了它的神韵。”
贺昭微微一笑:“此话怎讲?”
“我想那件作品非贺先生莫属了,在我这里也是暴殄天物。”飞松晗从侍从手里拿过一个盒子,慢慢打开来,“是‘风雪夜归人’。”
贺昭看了一眼飞雲。
飞雲坐在沙发上望着那件作品出神。
这是块白色与苍青沉黑色夹杂的翡翠玉。
行人旁边是一棵干枯墨翠的树木——枝丫横长树叶落尽,显现出冬季的十分萧索,原石上密密麻麻的小点被作为满天飞舞的雪。行人斗篷被风雪拂起,踽踽独行。
飞松晗:“飞雲,当时你还说了句什么来着?”
飞雲:“此画所说‘日暮苍山远,风雪夜归人’,又何尝不是‘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
贺昭笑笑:“多谢飞先生好意。”
听到侍从来提醒各位用饭。
贺昭便与他们入席。
宴席上丰富的饭菜自不消说。飞松晗年事已高,不宜饮酒,飞雲代饮。
贺昭便提议以茶代酒:“从前以酒敬客,是粮食珍贵,酿酒不易。现在衣食丰足,我们不必拘礼,主客尽兴即可,以茶代酒可不可以?”
飞松晗便答应下来了,让飞雲从仓库里拿了几坛上乘的好酒包装好送到贺昭车里以表谢意。
后来细细交谈。
飞松晗先生找他是想与贺昭合手做一幢江南最大的交易所。
交易所在黑市眼里是包括很多生意的,拍卖的绝不仅是物件,还可以是人和消息,谈的不仅是买卖,还可以是联姻和出卖、背叛,里面甚至包括餐饮、住宿等生意。
飞松晗就是想做一个黑白通吃的交易所。
“要做一定是大动静。”贺昭道,“江南法规如何?”
飞雲笑道:“陆羽将军授意的,我们只要瞒过魔都监察寮。”
“那好,飞先生就做第一号人物。我必定全心全意辅助打点。”贺昭道。
“不。”飞松晗道,“贺先生做第一,贺先生知道吗?最难的事情在于如何打点黑市各路人马。”
“哦!在我看来,今天最大的难题是,”贺昭笑了笑,“我尚且抽不出那么多的资本来做这么一件大事,还需飞先生多多费神。客源这件事情嘛,黑市的风声走得很快的。江南还没有这样一所交易所,只要声誉好,不愁他们找不到你。我出个面不是什么难事。”
好不容易敲定这件事,主宾两欢。
随后,贺昭与飞松晗先生告辞。
贺昭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飞松晗,挥挥手:“不劳远送,先生留步。”
飞松晗略微抬了抬下巴,看了一眼飞雲。
飞雲接令,走向贺昭:“哥,我送送你。”
“你有伤在身,用不着那么听话,显得生分了。”贺昭低声说。
飞雲只笑笑,坚持把他送上了车:“不是生分,只是求个礼尽无憾而已。”
贺昭附和一声:“是。”
一旦用到了附和,飞雲就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跟他交心了,无力感顿生。
“走出去。”贺昭说,“我下辈子都约定别人了。真正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味同嚼蜡,无甚可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