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故事
隮阳台周围春草丛生,绿意盎然但杂乱无章。周边荒树稀疏,树盖斑驳摇曳,透下大片大片的阳光,仿若打碎的晶石洒在白色的碑石上,显得围在热闹人群之中的隮阳台孤独,又寂寥。
镌有古老纹路的碑额,只几笔的碑刻,简朴的碑座。一个堪比人高的墓碑,就这样,带着岁月刻下的斑驳,孤单又寂寞的立了几百年。
附近的百姓几乎都来了,人声嘈杂,不一例外都在攀谈,话语里包含的不只是对出事之人的惋惜,还有对隮阳台的厌恶。
有人急急赶到,问:“那上头是什么事儿。”
“嗐,城东那个乞丐消失好几日了,今晨有人在隮阳台上发现了他的尸首。”
那人诧异:“死在隮阳台上头了?撞死的?”
“见这死状,不像。你瞧,他通体惨白,衣物湿漉,这身上没有什么血迹甚至有些鼓,多半是溺水而亡。”
“不是有人说吗,这人是自杀。”说话的人叹气,“可惜可惜,那乞丐才十几岁,一条命就这样没了。”
“既是自杀,尸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隮阳台之上?最近的河少说也得几十里,莫不是隮阳台有什么不好的诅咒吧?”
“几百年了都没听说过有什么事儿,能有什么诅咒灵验?”
“说不好呢,隮阳本就是叛国被赐死。附近肥沃田地,可去岁广种薄收。单单一座坟墓立在这儿几百年不倒,官府也不管不顾,万一真是这地儿是真的风水不好惹得事儿呢?”
“你的意思是,隮阳的亡魂……”
“呸呸,大白天的,还是别说了。”有一人制止他们。
……
蓦然被身旁之人碰了一下,李谣是收了神,没有再听那几个百姓谈论。她二人站在此处,混在人堆里,同百姓们一样看着台上的王郡丞带着仵作小心翼翼一寸一寸查看亡人尸首。
若不是李谣是心系隮阳台,霍愔才不会一听到消息便去寻她,也不会同她下山。
“隮阳台的故事,可要我同你说一次?”霍愔问。
“不用,我知道。”李谣是摇了摇头,又纠正,“不是故事,是史实。”
隮阳的罪名,桩桩件件,一笔一划都在卫史上。这不是隮阳公主的故事,也不是隮阳台的故事,是不折不扣的罪名,是不可更改的史实。隮阳台上,官府的人还在查看,周遭的话语声依旧不息。日头透过云隙倾泻下暖意,驱散沾上衣衫的寒凉,李谣是依旧表情淡淡的同霍愔站在一起。
霍愔听着人讨论,皱着眉偏头问:“如若这乞丐是投河自杀,那是因为什么呢?”在这呆了半天,连个缘由都不知道,她不禁郁闷,随即又嗤笑,“不过他已经是个乞丐了,孤苦伶仃活得艰辛,还不如死了。”
李谣是瞥她一眼,道:“你这话说的,刻薄。”
“你信吗,谣言。”
“不信。”
霍愔知道李谣是对隮阳没有好意,如此,也直言道:“说来隮阳也是运气好,就算与卫王反目,可卫国偏她一人之墓留下。一个叛国之人骂名留世,在清河更甚芳名千古之臣,她合该高兴才对。”
“确实该高兴。”李谣是点头,只是流言蜚语不足以让隮阳台消失,她也算是安下心来,甚至同霍愔打趣,“隮阳台立碑这样久了还安然无恙,说不准这真是风水宝地呢。附近好山好水,隮阳专挑这个地方来膈应人。”
忽而,身侧晃过一片雪青色的衣袍,有人靠近,接上她的话,“她都那副名声了,又如何能在身后挑安葬之地?说来,她是不是太坏了些?”
她愣了一下,转过头看见一个少年郎抱着手站在她几步外,墨发束起似锦缎垂下,长身玉立,一身华贵气息和周遭格格不入。他抬眼看着隮阳台,对李谣是的目光恍若不觉。
李谣是只一瞬便收回目光,泰然点头:“当然,只要是隮阳,都不会是好事。”
“比如,尸体无端出现在隮阳台上?”少年郎轻笑,“照你这样说,隮阳这么坏,莫非是她爬出来杀了人?”
李谣是一噎。
“玩笑,娘子不必在意。”那人勾唇。
“郎君如此说,是相信谣言了?”她反问。
“非也。不过隮阳的名声确实不好,否则怎会出了事儿就有人连带着一起骂上几句。但世上无鬼神,这样的罪名放在她一个亡故之人身上,有违常理。”他说的客观。
李谣是暗暗多看了他一眼,瞧着这隮阳台只有流言蜚语而无他事,正打算拉着霍愔一道离去。
霍愔也觉得不必浪费时间,左右两个结果也没有,只是还没开口说什么,就听见人声愈加嘈杂。抬眼一看,远处宝马香车,马蹄徐徐,浩浩汤汤向此而来。
“那是什么人?”
这样的阵势多半是清河的富贵人家,但那样的人物又怎会如此大张旗鼓来郊外?
有人一边跑来一边大喊:“停仪王来了,长安的停仪王来了。”
众人愈发喧闹,就连隮阳台上查验的仵作都停下了手,往那尊贵车驾望过去。
皮肤涨白的尸体一下被夺去了目光。
北昭最年轻的郡王,谢烠,谢同泱。今岁刚满十九,先赐了字封了郡王,出任清河监察使。算算日子,确实该到了。可京城的天皇贵胄,尊贵的郡王,又怎么会来管隮阳台这事儿?何况还是头天到清河,便直接来此。
不比霍愔常年待在青山上,李谣是往常下山时,听说过这位停仪王要来的消息。
李谣是撇嘴,“比起清河那些官官相斗,这算什么大事儿?还值得停仪王来一趟。”
清河郡的官署,任谁看了都知道那是一潭死水,底下翻涌着而面上却按捺不动分毫。
“万一他都管呢?”少年道。
“三头六臂?”
少年哈哈大笑。
“走。”李谣是没兴趣,拉着霍愔的手。
少年衔笑,轻轻一拦:“娘子不若再等等。”
李谣是蹙眉。
那行车队停了下来,有几人往此处走,目的大概便是隮阳台。李谣是本也同旁人一样被吸引了目光,却疑惑了一下,这几人装束一样不像是郡王更像是侍卫,莫非停仪王没来?
直到……
雪青色的袍子随着步履翻动,身旁的少年在侍卫即将经过之时,抬脚上了隮阳台,身后几人随即顺从跟在他身后。
李谣是顿了片刻。
霍愔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心声:“他是停仪王?”
难怪让她们再等等,原来是要出手啊。
李谣是终于在他转身面过来时,正经打量了一番。
紫衣绶带,俊朗矜贵,一张脸棱角分明,眼里盛满了傲慢。发上缀着一颗莹润玄黑的宝石,被日光打的折着亮,额的两侧垂下几缕有些卷的碎发,添一丝不羁之气。
郡丞王章赶忙行礼,恭敬弯着腰。
“可查出什么?”言下之意便是知晓了此事。
“禀告郡王,经仵作查验,此人应当是投河自杀。”
“尸首为何会在此?”谢同泱又问。
“还在查。”大抵是没有底气,王章的腰愈来愈低。
也许是停仪王的名气大,又或者百姓没怎么见过京城来的贵胄子弟,隮阳台附近的人都不恶心那具尸体了,松散的人群顿时紧紧围住了那座往常让人厌弃的坟墓。
谢同泱见此,皱了皱眉。
身旁的亲卫察言观色,一下就明白了,领了几个人隔开了些距离。
李谣是与霍愔避去比肩迭迹的人,站在外围将一切都收入眼底。人群里也不是没有年轻女子来看这一下,只是她们更多的是因为停仪王来了,所以来凑这一脚热闹。偏偏这二人,一副十足的旁观者模样宛如两个判官,审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忽然,李谣是愣了一下,望着隮阳台上的目光变得有些探究。
是谢同泱,朝她这里远眺了一眼,只是短短的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熙攘的人群摩肩接踵,涌动着,混乱着,忽而吐出一个人,仓皇地望着那些鼓动他的人们,转身就接上谢同泱的凝视,居高临下,让人心惊。
他直直跪倒在地上,耸着肩膀张了好几次口都说不出一个字。内心的惶恐因为台上的高官而达到顶峰,若不是后头的人推着他出来,他一辈子都不会主动伏膝跪地在这样显贵之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夹杂在众人与隮阳台之间,犹犹豫豫,难以开口。
“说啊,说啊。”后头的人催促他。
台上郡丞王章见此,也不好在停仪王面前驱赶他,和声和气道:“若有什么知道的,可尽管说出。”
许是他的声音抚平了不少那人的紧张,他终于鼓起气道:“草民没有什么知道的,但草、草民有一愚见。”
“可尽说无妨。”
那人吸了一口气,压下猛烈的心跳,大声道:“郡王、郡丞也看见了,隮阳台虽在这一小片荒林之中,可附近都是农田,农民耕种日日都要来。这样一座坟墓无端立于此几百年,又是埋葬着从前叛国的隮阳公主,既是罪人之墓,何不推倒?也好让我们不担惊受怕。”
“是啊,是啊,这样一个坟墓,留着做什么?留了这几百年,那卫王也该全了心愿了。”后头有人附和。
稀疏的荒林里站着许多人,但这几句话却清晰无比。
李谣是紧盯着说话之人眼里满是复杂之色,隐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又松开。
只是因为流言蜚语吗,只是因为那些风水谣传吗?为什么呢,明明没有伤害到他们,只是因为隮阳的恶名就将所有恶劣之事都推倒她的身上,只是因为这样就要推倒隮阳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