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恐惧与羞涩
狄仁杰摇了摇头，能知道此事的，除了当事人，只有宫中的那些奴婢了。
“难道是太后身边的宫人？”
武则天鄙视地看了看狄仁杰，“怎么可能，泄露皇家秘密，是要问斩的！”
“那臣真得猜不出了！”
“是贺兰敏之，还记得这个人吗？”
“啊！太后的外甥？为什么？”
“是啊，贺兰敏之认为我杀了她的母亲和她的姐姐，自己又没有力量与我对抗，于是就想挑拨李贤对付我，真是愚蠢至极，罪不容诛！”
“据太医说起此事，韩国夫人是患疾而终，跟太后没有关系啦？”
“我姐姐之死，所有人都认为我获利最大，所以就认为是我杀了她，于是各种恶毒的谣言，就像脏水一样，全都往我身上泼，我能怎么办？解释吗？不，解释就是掩饰，会越描越黑的，索性随它去吧！”
“看来世人对太后的误会极大！”
“对我来说，只要先帝知道一切，明白一切，那才是最重要的，也因此，有时在想，我是因为惧怕失去他，才深爱着他的吗？”
“如今，先帝不在了，太后还有这样的恐惧吗？”
“你想问我，是不是如释重负了，大胆！”
狄仁杰顿时吃了一惊，他完全是顺势而问，没有别的意思，
武则天的思维如此得敏锐，完全压制了狄仁杰向来自傲的小聪明。
突然，没等狄仁杰缓过神来，武则天又笑了，
“不用怕，这里无君臣，其实，先帝的离去，我是既如释重负，又心生恐惧，你来告诉我，这是为何？”
“这，臣不敢说！”
“我都恕你无罪了，我们现在是朋友，不要让我失望！”
狄仁杰毕竟是胆识过人的狄仁杰，推辞而保护自己的话，说得过多，就不是他了，
“那好吧，臣就是说说心里话，在臣看来，太后和陛下毕竟是肉体凡胎，
太后既要照顾先帝的身体，还要呵护先帝的心情感受，更要帮助先帝处理军国大事，这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
而且太后处理起军国大事来，丝毫不逊于先帝，甚至不逊太宗皇帝，
臣一向自傲办事能力高效准确，但却不敢和太后比较，
太后的决断，如果失误，必会让天下生灵涂炭，
而臣的判罚，即使失误，也造不成多大的民怨，
所以说，臣非常理解太后如释重负的感觉。
而同时，太后又心生恐惧，臣理解为太后与先帝没有中断地做了三十年的夫妻，彼此熟悉，彼此习惯，然而这种习惯，一旦打破，必定需要迎接新的，也是未知的将来，
而将来没人知道是否凶险，这也是人们普遍对未知的恐惧，太后也不例外。”
武则天听了之后，大为赞赏，不停地点着头，
“嗯！怀英，这就是朕喜欢你的原因，天下只有你狄怀英，能够理解朕！”
“这也要感谢太后的信任，还有太后的睿智与度量！”
“先不要谢，因为我是很贪心的，光理解还不够，还要解忧！”
“解忧！现在太后已经把权力交给了新皇，完全可以安享余生了！有何忧要解？”
“哎呀，我对你坦诚相对，甚是衣不遮体，可你呢，遮遮掩掩，不说实话！”
狄仁杰咯噔一下，武则天再次让他惊叹，这世间竟有如此不凡之人。
“太后，真相往往是残酷的！”
“自二次进宫以来，真正死在我手里的，和被人谣传死在我手里的人，不计其数，长孙无忌够大了，什么血腥残酷的真相，是我接受不了的？”
狄仁杰突然感到，他的经历，在武则天眼里实在如同儿戏，
但内心又有些不服，
“既然太后愿意听，臣就斗胆说几句，
新皇中宗虽然登基，但实权根本不在他手里，
而是掌握在太后和顾命大臣裴炎手里，
接下来，新皇势必开启夺权之路，
然而新皇无论是学识，还是智慧，都无法与先帝相比，
而他们父子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要面对顾命权臣及其党羽的压力。
臣担心，新皇可能做傻事！”
“那你站在哪一边？”
“臣当然站在新皇一边！”
“可是你也说了，李哲斗不过朝中大臣，你不怕那些人对你不利吗？”
“呵呵，太后多虑了，不是我邀官，我现在还没有入人家的法眼！”
“那你打算眼睁睁的看着李哲，被那些大臣欺负？”
狄仁杰听出武则天的话，所暗含的意思，她要给他升官！
不行，不能接受！
狄仁杰下意识觉得不好，于是说道：
“有太后保驾护航，新皇不会有事，况且新皇也需要经历历炼，不然怎么能成材？”
“你怎么知道我会保驾护航？万一我不会呢？”
“太后经历过与长孙无忌等顾命大臣的夺权经历，知道其中的凶险，如果您不出手，可以说，新皇死定了！”
“哈哈哈哈，我儿不会死的，你让我回想起了当年和长孙无忌的，那一段荡气回肠夺权之战，老匹夫褚遂良当场逼宫先帝，先帝愤怒至极，差点当场扑杀了他！如果李哲在场，不吓尿了裤子，就不错了！”
“我就说嘛，太后不会放任不管的，只是，太后要走汉朝吕后的道路，必会遭世人唾弃的！”
武则天突然一愣，紧接着警惕之心瞬生，
“你在警告我吗？”
“臣不敢，自先帝宾天之后，太后代新皇施政期间，无论民间还是朝中，已经有人在议论，他们猜测太后，迟迟不放权，是不是想做第二个吕后？”
“现在呢？”
“自太后还政于陛下，现在当然没人再这么说啦！”
“你们有没有想过，当年吕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力这个诱人的东西，它能使人生命发光，只要沾上了，就绝不会轻易放弃！”
狄仁杰听了此话，背心发凉，他真的开始担心起武则天了。
“太后想说什么？”
“我记得先帝在世时，那时李贤刚坐上太子不久，先帝召宰相们进殿，当面对他们说，想让我摄政！”
狄仁杰一听，立刻回想起当年宰相郝处俊，突然深夜造访，对他说起过这事，
没想到这一次，竟然从武则天口里听到她的说辞。
武则天继续说道：
“几位宰相当然不同意，尤其是郝处俊1、2、3，有条不紊地摆出各种借口，
甚至说，为什么不直接传位给李贤，总之目的就是阻止先帝，
当然，先帝是位明主，最后还是妥协放弃了，
只不过，我猜想，郝处俊等人定会将这件事，赖在我头上，
说我吹枕边风，进谗言，是不是？”
狄仁杰看着武则天锐利的眼神，点了点头！
“哼！其实，那是先帝自己的主意！”
“先帝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明崇俨的医治疗效不错，先帝想好好静休养病，彻底地治愈风疾，
所以计划养病期间不再上朝，
但又不想马上传位给李贤，
因为如果传位，他就是太上皇了，等病好之后怎么办？
让李贤重新回去做太子？那样的话，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而且，你也应该知道，当年高祖皇帝，成了太上皇后的惨淡结局吧！
先帝可不想做太上皇，
所以，只有让我摄政，等他病好了，我在把权力交还与他，重归后宫，
这才是先帝想要的！”
“原来如此，我们都误会了！”
“是先帝舍不得放权给太子啊！”
“这也说明，先帝是最信任太后的！”
“只可惜，明崇俨被李贤暗杀了，不然先帝就不会过早地英年早逝！”
武则天黯然低下了头，眼神伤感，眼泪盈眶！
“所以太后恨极了李贤太子！”
“如果是你，你不恨吗？”
“我也恨，事实上，臣可是一直想进谏先帝，废掉章怀太子，
他不能做我大唐皇帝的宝座！”
“别看他已经被废，可是谁知道，朝里还有没有李贤余党呢！”
“放眼古今，新皇继位，无不面临夺权斗争，太后有何打算？”
“你叫我怎么办？
放着李哲被人欺负？
或者就像当年对付长孙无忌一党那样，将顾命大臣罢黜免职？”
“假如让臣来选，也只能牺牲那些对新皇不忠的臣子了！
当然，臣还是希望君臣和睦，君君臣臣，天下祥和！”
“你倒是很忠于新皇！”
听到此话，狄仁杰立刻警觉起来，不能让武则天知道，他答应李治的承诺。
但现在对新皇来说，除了裴炎等顾命大臣之外，
潜在的威胁，还有武则天，
他会不会成为李唐王朝的吕后呢？
此刻狄仁杰，都忘了眼前这位半老徐娘，依然风韵犹存，精神烁烁，魅力十足！
他只想着，她可千万不要做吕后第二！
“哎呀，说了这么多，我都饿了，你除了带火折子了，有没有带什么吃的？”
即使被关在黑洞里，无法脱身，但武则天依然兴致很高，此刻也开始饿了。
狄仁杰却自责的摇了摇头，“臣哪里想到会身处这种地方！”
“诶，你不要小看这里，这里可是温泉，待我下水摸摸看，有没有鱼可以烤来吃？”
“太后还会摸鱼呀！”
武则天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始走下水中，一边说道：
“没入宫前，我可是一直和邻居男孩子一起玩耍的！”
“难怪太后，乐观，开朗，体质惊人！”
“来，你也下来呀，水是温的，你把外衣脱去烤火，然后下水和我摸鱼！”
狄仁杰经学出身，饱读儒学，此刻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了吧，要不，太后还是上来，我来下水摸鱼！”
“你口口声声，太后太后的，我有这么老么？”
“太后保养有方，确实能常人所不能，看起来还非常年轻。”
狄仁杰说完，自己都脸红了，他又被武则天的话挑逗了，
虽然武则天比常人显得年轻，但毕竟已经六十岁了。
“既然你叫我太后，那我下旨，命狄仁杰下水和我摸鱼，你敢抗旨不尊吗？”
狄仁杰五十多岁的老脸，竟然红了，他的心脏就像小鹿一样，蹦蹦直跳。
“这，臣不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