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人生(中)
字幕褪去,画面再次亮起,特写镜头粗暴地怼着一台闹钟。
闹钟嘀嘀作响,指针一顿一顿前行。
闹铃声与指针富有节奏感的运动,轻易就抓住了人的眼球,台下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再没有一丝声音。
所有人都专注看着银幕上,一只手入画,按停闹钟。
随后镜头逐渐拉远,由特写拉为近景,一个睡眼朦胧,面无表情的男人从床上坐起,下床。
一系列动作中,镜头的焦距也一直在运动,当景别拉为中景,画面中的主人翁的半身彻底入画的时候。
台下响起低低的惊呼。
画面上的“陈设”很简单,床、起床的男人、放置闹钟的床头柜,让人们惊呼的就是那台小柜子——
昏暗、阴郁的镜头中,那缓缓呈现在大家眼前的柜子,哪是柜子,而是一个背对镜头,蜷缩在角落,头顶桌面的人!
但主人翁却对他视而不见,只是在重新推近的近景中眨了眨眼,站起来,与镜头同步移动划过一面空白的墙壁,走到一座立式台灯前。
台下再次传来压低的惊呼。
因为就像之前的床头柜一样,那台灯造型太诡异了——它的灯柱完全是一个笔直站立的男人。
一个穿着衬衣、打着领带,两手垂下,贴着裤缝的男人。
硕大的灯罩扣在他脑袋上,拉绳从旁边垂落。
但让许多人不理解的是,对这样一个明显是人装扮的台灯,主人翁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眨了眨眼,拉动灯绳。
啪!
灯罩亮了起来,光芒从下缘和顶部照射出去,在墙面投下对比强烈的光与阴影。
而在灯罩上,则模糊显现出一个脑袋的轮廓。
主人翁再次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路过台灯,出画,画外传来门扉打开,又重新关上的声音。
随着画外门关上,屋内仅剩的嗡嗡的白噪声中,画面仿佛凝固一样定格了2秒。
灯光微微闪烁,片名在“台灯”旁边,那被台灯衬托着,仿佛也多了几分阴沉的墙面上缓缓浮现:
【雇佣人生】
【the employment】
台下观影的人群中,孙宏雷目瞪口呆,说实话,他有些被这短短1分钟展示的镜头和内容惊艳到了。
他不懂专业术语,也不知道该怎么明确表达视听语言。
但哪怕作为一名普通观众,他都能感受到,这段片名前的开场,那运镜、色彩、景别间塑造的浓郁的冰冷与漠然。
画面冷漠,里面的角色也冷漠!
还有运镜之间,对所要传达的信息,处理的非常纯熟和透彻。
之前第一次拉中景,蹲在角落扮演“床头柜”的人影出现时,他还没反应过来片子是什么性质。
以为是个恐怖片。
但等到下一个镜头,主角来到“立式台灯”旁,拉亮台灯,片名浮现、对照。
他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家具是人,而主人翁丝毫不在意,也明白了,为什么叫《雇佣人生》!
这……现在导演系的学生这么牛批吗?
孙宏雷忍不住看向前排带队的两位中戏老师,演员那边是常教授,编导那边是苏教授。
两位教授也是瞠目结舌的样子。
甚至孙宏雷还注意到,另一边央美、央广,还有陪同他们左右的那些北电教授,都表现得很惊讶。
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望坐在最前排的林麦冬。
前排,坐在郑冬天旁边的谢小晶,就是抻长脖子的一员,他是北电自家培养出来的教授,和张一谋、凯子哥他们是同学,只是毕业后没有走上导演之路,而是一边留校深耕纪录片创作领域,一边任教。
如今已是党委委员,导演系95级班主任,如果不出意外,过两年郑冬天任期到了,多半就是他接任导演系主任和青影厂厂长职位。
谢小晶很是惊讶,事实上,昨天学校临时通知他今天来看短片的时候,他还有些不满。
认为是浪费时间。
还是郑冬天亲自给他打电话,他才推掉和央视那边的纪录片研究工作,跑回来看片子。
林麦冬坐在另一边,中间隔了好几个校领导,谢小晶看不到对方,只能看向郑冬天:“老师,真是他拍的?这股冷峻的气质太浓烈了……”
是的,和其他人注意到的内容创意,运镜纯熟流畅不同,谢小晶注意到的,是《雇佣人生》画面中彰显出的“气质”。
这是比较玄的说法,所谓气质,其实就是构图、色彩、光影营造出的一种感官感受。
开头短短1分钟里,白噪声,阴郁的光,灰黄的色彩,共同构成出一种麻木、冷峻的气息。
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记录者,正将镜头与画中人物进行统一。
只是在台下看着,似乎就能体会到电影里无处不在的漠然。
郑冬天笑而不语,倒是坐在他旁边的张海芳,望了谢小晶一眼,她不是电影专业人士,很难明确表达自己的感受,但她也和谢小晶有一样的感觉。
太冷峻了!
风格太强烈了!
她知道谢小晶的那句询问,只是下意识的不敢相信,拥有如此浓烈风格的片子,居然是一个18岁孩子拍出来的。
她也不敢相信,却又非常相信。
没错,她不是专业电影人,但接手组建六公主节目部的任务后,她的阅片量可不少。
如此独特的风格,她只在那些外国电影中看过类似的。
而能交到她面前的影片,一般都是各国相对知名导演的作品!
“这……再看看,再看看……”
银幕上诡异的台灯、片名,还有嗡嗡的白噪声定格了几秒,转场,一个更丰富,也更诡谲的世界,随着那冷峻镜头,一一展示出来。
主人翁刮胡子时照的镜子,吃早餐时坐的椅子,用的桌子……
这些原本生活中的工具,全都异化成了人的样子,不,应该说在影片的世界里,是人把自己物化成了工具。
最让张海芳,让孙宏雷,让所有观众越看越沉浸,越看越恐惧的是,那些将自己物化为工具的人,是如此麻木。
没有一句台词,没有一丝声音,更没有一点点表情。
除了主人翁使用他们时,他们会像主人翁一样眨眨眼,提示他们是真人之外,在他们身上,就再也看不见任何属于人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