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黑山驿站
扶丰城外有个遥远的山脉,山势陡峭,高耸入云,与扶丰山和黑山并不相连,人称大时山。这里罕有人迹,临近山顶有个两丈高的山洞,洞口立着无脸的神兽雕像,洞口上方是极其陡峭的山崖,上面坐落着一栋两人高的小庙,庙里是一尊坐佛。
从山洞往里走别有一番景致,山壁上悬挂着琉璃明珠,芭蕉叶的鸟巢,金丝雀在这里栖息。每天日暮西沉时,阳光洒在这些琉璃明珠上,闪闪发光,照耀的洞内像是仙境一般璀璨夺目。
再行不足一里,突然开阔,没有山顶,呈中空状,湛蓝的天空就在头顶。西边是一面奔流而下的瀑布,流经半山腰画了一道彩虹。各种颜色的飞鸟展翅翱翔,盘旋在当空,山脊挂了铁锁,铁锁上拴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筒,里面塞着各种经文。铁锁的根部罩着玉石,在彩虹和光照下清透的像是数面水镜。
瀑布的远处坐落着一排小屋,墙壁都是绚烂的贝壳铺就而成,屋门口挂着一个大蜘蛛网,上面粘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琉璃球,屋檐上也挂着琉璃球做的大念珠。那琉璃球当中动物爬虫应有尽有
屋前的暖泉咕嘟咕嘟冒着泡,屋子另一边有几亩田地,种着茂盛的蔬菜,一个光着膀子,穿着红裤子的壮汉正在犁地。
远处从洞口行来两个人抬着一顶窄小的轿子,轿子上覆着白纱,纱里的男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捏着经书,左脚踩着轿座闭着眼休憩。一直到小屋子旁,那干活的汉子才扔了犁耙,把地上的唢呐踹进腰里,高兴道:“主子终于回来了。”
江见时睁了眼,又听四处窸窸窣窣:“主子回来了!”
“主子带好玩的东西了吗?”
“主子瘦了!”
若是旁人看了这场景,定然会觉得这里是江见时的洞府,而他不像修行人,更像是洞府里的妖王
他慢慢悠悠下了轿子,一脸疲态斜了眼光着上半身的人道:“司南,东边十里地住着个砍樵夫妇,家里的孩子被那参精缠的不得了,你去看看。”
司南登时喜道:“有活干了!”说完抽出唢呐吹了一曲儿。
江见时退下衣服泡在了热泉中,白皙的肌肤在泉水里烫的通红,他爬在石面上,眼尾晕了红红的水气,看着地上的那双白摩挲着靴子上的绣线,很普通的一双鞋,被保护得干干净净,就像是崭新的,他发着呆,忆着扶丰城那些事情
过了一阵他有些犯困,正要起身,总是安安静静不太说话的那个红衣壮汉走了过来,坐在江见时身边:“主子,有心事吗?”
他似乎学说话不久,词句连接起来还是有些笨拙。
江见时闭了眼,道:“翁仲,给我读读经吧。”
叫翁仲的男子从江见时褪下的衣服上拿起一本经书,道:“主子,读哪一段?”
“认物为己。”
翁仲点头,念道:“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以动为境,从始泊终,念念生灭,遗失真性,颠倒行事,性心失真,认物为己,轮回是中,自取流转。”
江见时听着启唇问道:“猎人将鹰与鸡养在一处,时间久了鹰以为自己是鸡,不会飞了,开始它是因为猎人才不得不与鸡在一起,可是最后它为何有些不想做鹰了?”
翁仲想了想,慢慢回应道:“古人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蜩与学鸠笑说‘我努力飞的时候,顶多飞到榆树与枋树,鲲鹏又何必飞九万里外,那么远的大海呢?’主子觉得蜩与学鸠说的可有道理?”
江见时道:“鲲鹏逍遥,区区蜩与学鸠能有什么大抱负?”
“若是要翁仲说,实则非也。”
江见时睁开眼:“为何?”
翁仲道:“鲲鹏有鲲鹏的活法,它行运数月不知劳累,蜩与学鸠也有它们的活法,两棵树之间便已是遥远的距离,这世间鹰可展翅高飞,鸡虽不能翱翔于天际,但日出醒晨,孵蛋吃虫也有其存在的意义,行善的人可敬,作恶的鬼有因,若这世间都是飞鹰,它还有什么存在的道理?”
江见时听的认真,倏尔道:“可若是飞鹰与鸡整日在一起,那猎人岂不是很失望?”
翁仲道:“猎人有猎人的修行,鹰有鹰的修行,怎可尔语,猎人是那指月的手,鹰不该站在手上,而是要奔向月光,指月二字不该是这个意思吗?主子?”
江见时低了头,喃喃:“我心不静,愧对师父,愧对指月二字。”
翁仲道:“主子经常给我讲因缘和合,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合,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只是一段缘而已,并非主子做了多大的恶事。”
江见时叹气,站起身子:“若是缘也是孽缘,一厢情愿的孽缘。”
翁仲将衣服递给他:“当初翁仲被收服时,也这样想过,可是现在看,似乎并非孽缘,而是成就。”
江见时穿上衣服,眼角扫着翁仲,生疑:“你怎么知道我和他?”
翁仲微微笑道:“上次给主子送去的草药可是有了灵气的仙草,您的伤不可能拖到现在才好,能让主子您安安心心待在扶丰城衙门里,定是有个让你不想回来的人!”
江见时挑唇:“说话越来越流利了?”
“主子教的好!”
翁仲的话固然有道理,但是江见时的心里仍是结成了疙瘩,他不过是寻个妖邪不敢近的地方养伤,却有了修行以外的心念,多少绝色女妖都没让他动一丁点凡心,一个固执的呆子,还是个男人,却将他心里搅的心起波澜,神思不定
就是江见时自己也没弄懂,鹿青音有什么好的?自以为是,固执无趣,为个俗气的女子,将自己抛在一边
可就是这么一个无聊的呆子,第一次见他时,用自己的衣服盖住了他的脚整晚上在他身边打盹儿守着他醉醺醺的对他欲擒故纵
这么多年,江见时第一次有了心慌的感觉,并非当初酒后与鹿青音的身体接触让他慌,而是他察觉心中除了降妖除魔,竟然有了旁的念头?这个念头很可怕,种在他心里时已经开始生根发芽,数月之后到无法控制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与一个小姑娘争风吃醋时,他才知道,扶丰城衙门不能再呆下去了
扶丰城衙门内,鹿青音正在理着案子,兔子走了进来。鹿青音看着他,见他摇了摇头,轻轻的叹气:“他当真是不想理我了,竟然就这么不见了。”
兔子安慰道:“还有几天就要去通判大人家中做客了,现在扶丰城沸沸扬扬都是您被杨家小姐相中,不打算回来的消息,江公子一定会来寻您的!”
“若是,他不来呢?我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他了?”
鹿青音合上卷宗,落寞的躺在椅子里,心里又空又焦急
王员外的案子已经结了,被胡春焚烧杀害的女子也都一一找到了来处,这胡春的确是本地人,父母走得早,十五岁之前腿脚都还利落,十五岁的生辰刚过,便被不知道什么人带走了,再回来已经三十好几,还瘸了腿。街坊也曾给说过媒,可是胡春也不吐口,经过鹿青音一查才得知,胡春掳来的女子都是灵秀漂亮的,锁在那山洞里,发泄兽欲,再栽赃嫁祸给那坐在庙里的城隍老爷,这半年一过,女子吃的不好,又备受折磨,没了光彩和美貌,胡春便将她们杀害,然后运送到山中的院子里进行焚烧,再和灶灰一起掩埋。
此次杨姑娘幸运,遇到了鹿青音等人,还没等胡春伸出魔爪就已经被鹿青音发现,并当场自裁。
可是胡春十五岁之后的十来年去了哪里却是个解不开的迷,鹿青音忘不了胡春看自己的眼神,他竟然认得自己,认得林兆雪?他为何会认得?鹿青音离开林家时不过几岁,他如何能看得出来?他是何人?
伴随这个疑惑的还有一件事情,便是胡春烧尸的手法,他与兔子多次到埋灰的地方查看,的确能辨别得出尸灰,但却罕见大块的人体骨骼。寻常燃烧,骨头不可能烧成灰烬,除非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法
再想那生了红衣的桶,越发难以理解,如此珍贵铁器从何而来?尸骨又真的是木炭和烈酒引燃?那红衣有粉末状的形态,是雨天或是清洗后留下的印迹?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胡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一个月过的很快,鹿青音与马秋霆一道前往黍江,马车行的不快,马秋霆也想借机让鹿青音瞧瞧这一带景致,过去一段时间鹿青音不是在整理案子,就是在案发地的路上,许久未见到他脸上挂着笑容。
这一路鹿青音翻阅了当地的一些异志和闲文,伴着马秋霆时起时落的呼噜声倒也有些闲趣。
行到第二天上午,鹿青音被熟睡的马秋霆影响,满是朦胧睡意,一时不辨方向,他索性手倦抛书,揭开了车帐,远看一座黑色大山隐在朦胧大雾里,甚觉古怪,便问驾车的兔子:“那是何地?”
兔子道:“师爷,是黑山。”
黑山
一阵凉风袭来,鹿青音清醒不少,他似是想起什么来问到:“可是周公子那案子里,那些山匪的来处?”
兔子点头:“对,黑山的这些人,据说都是些武功不得了的悍匪!到了这个地界,运送货物和财物的商贾都要在当地寻些朝廷驿站的人护送,即便如此,每年折在这里的人和货也是不计其数!”
鹿青音看着在雾中且行且淡的路人,思忖半晌,道:“此地离扶丰城有些距离,他们却死在城门口,确实有些蹊跷。”
兔子随着颠簸懒散的晃着脑袋问:“师爷还在想那几个山匪的事情?”
“嗯。”鹿青音若有所思。
兔子撇嘴又道:“都是些杀人不眨眼,恶事做绝的匪徒,死就死了,何苦为他们费神?”
鹿青音这才抬头盯着兔子后脑勺:“他们劫财害命是一码事,但他们死在扶丰城,这就是你我的事!这世上恶人多如牛毛,你当是劫财就是真恶人?”
兔子听不明白:“那是自然,行恶事自然就是真恶人!”
“话虽如此。”鹿青音又将车帐揭开的更多,索性坐在了兔子跟前,道:“做事恶不如心中恶,这世间长着笑皮,却假以他人之手杀人的人大有人在,看你不顺眼直接揍你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里恨着你,面上却敬着你爱着你的人,这样的人想要害你,你是翻不了身的!”
兔子琢磨了一阵鹿青音的话,问:“师爷可有头绪?”
“并未,除了鬼书生,这案子似乎没有什么突破口。”鹿青音道。
兔子闻言索性岔开话题,笑道:“师爷,我已差人放出风了,不知江公子什么时候能来找你?”
鹿青音眼神黯下,心里顿时没了底:“说到此,江兄一走,万一再遇到那鬼书生”
兔子闻言急忙安慰道:“江公子福大命大,师爷别担心,退一万步讲,若是江公子真没来,很有可能是我那信儿压根儿就没传到江公子耳朵里。”
正在此时,马车内的马秋霆睡醒了,他坐直身子问:“到何地了?”
马车旁的侍卫忙道:“大人,已经到了黑山的地界,再过一日就到黍江了。”
马秋霆点头对鹿青音道:“再行几里,便找朝廷的驿站休息休息。”
“驿站?为何不寻个客栈,还舒服些?”鹿青音问。
马秋霆摆摆手,道:“海镜有所不知,你我是朝廷的人,在此地随意留宿,怕是要遭了那些山匪的报复!”
“难道是因为之前的案子?”鹿青音蹙眉。
马秋霆叹了口气道:“若是如此,便也惹不起这么大的仇怨来!那黑山山匪数百人,几十年前被朝廷派兵围剿过一次,死伤惨重,留下的人七八十不到,如今早已复兴,但一直没出什么大事,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为何要大动干戈,围剿一群山匪?”鹿青音不解。
马秋霆将衣服上的褶皱重新捋展,道:“此事我也不知,当年消息封的紧,知情的人大多都死了,从那时起,那黑山山匪便和朝廷结了大梁子,有一些粮货之类的,若是不请当地朝廷驿站帮忙,怕是过不去这个地界,不过地头蛇称王称霸也是熟悉路和环境,出了黑山范围,他们也猖狂不到哪去。”
说话间几人行至驿站,下了马车。
兔子带着一队人马去院子里补给,马秋霆和鹿青音就坐在外面喝茶吃饭。
见鹿青音一直板着脸,马秋霆道:“海镜可是担心江公子?”
鹿青音默默点头,道:“听大人这么说,这些悍匪也不是吃素的,江兄好不容易从他们手里逃出来,一边要躲着他们,还要防着那鬼书生”
马秋霆灌了一大口茶,缓解了焦渴后,半开玩笑道:“直接将山匪的死推给那鬼书生,你我也乐的一身清,何苦纠结至此,至于江公子,他若心不在你身上,强求也无用,此次若是他不来寻你,大人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你二嫂子有个侄女漂亮的紧,若是你不满意,从了那通判家的杨姑娘也好。”
鹿青音皱起眉头红了脸,急忙摇头:“大人不可随意乱点鸳鸯谱,现下我是除了江兄,谁都不想的。”
马秋霆见他这般哈哈取笑道:“放着两坨子肉的仙娥不要,非要个比你还高的男人,你可真是个呆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