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幽幽红蝶,悠悠忘川(6)
阴雨连绵,鸣雷不绝,无妄坡的天地已有近千年未曾如此。灾在幽暗的灯火下,吹散紫砂茶杯上的一缕白雾,扭过头去看那不断闪烁的电弧,雷声如鼓,狂风如箫,奏响一曲悲鸣的交响乐。
“要下雨了啊,天气,还真的是难以捉摸。”
灾放下茶杯走到窗边,别有深意的看向昏昏沉沉的天空,树林之间落叶飞舞,此番情景,总多离别。
“我想,大概也到时候了吧,这空荡荡的孤居,历经上千年的磨损,终究承载不住你我的回忆。风雷交响之中,坍塌,也情有可原。”
他喃喃自语着,苦笑一声,又回到桌边,看着涟漪微动的茶水,品了千年,千年苦茗,终得一甘。
这场雨啊,还真是不留情面,毫无预兆的说下就下,不给人以反应的时间。倾盆的大雨洒落人间,密密麻麻的雨点四处飞溅,灾听着雨声,抿着茶水,淡淡一笑,终是,苦尽甘来。
这场雨,于他而言,也是一场甘霖。
无妄坡的小路昏暗至极,此处的温度本就比外界更低,何况如今狂风大作,阴雨霏霏,使得此地更为幽深昏暗。
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穿着白色的丧服,吃力的独自拖着棺椁,行走在青石所铺成的小路上。大雨打湿了她的衣裳,打湿了她的脸庞,她一言不发的低着头,冰冷的水洼落下温热的泪。
“呯!”
少女的鞋子踩在水洼上,青石上的苔藓在雨水的滋润下格外滑溜,她猝不及防的摔倒在脏兮兮的泥水洼中,白色的丧服早已不见原本的洁净。棺椁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她无助的坐在地上,捏着染成褐色的丧服,想哭……却无法哭出声音。
她最最亲密的人与世长辞,离她远去。昔日那个牵着她的手行走于无妄坡间的老人,此时安详的躺在身后的棺木中。他永远只会存在于自己的记忆里,再也没有那双温暖的大手可以牵着她,安慰似的摸她的头发。
“我该……怎么办……爷爷……”
少女故作坚强的用手胡乱的抹去遮掩她视线的泪水,不顾腿部跌伤的疼痛重新站起身,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将棺木拉起。一人一棺行走在雨幕中,几片枯黄的树叶夹带着清新的气息飘在棺椁上,随后又回归于泥泞之中。
一声惊雷震碎整片天空,她拖着早已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躯来到了目的地,取下比她还高的铁锹马不停蹄的开始挖洞。雨中的泥土湿润,虽然松软,却也极易粘黏在铁锹上。她费尽千辛万苦堪堪崛出一个大小正合适的坑洞,这些都是那个睡着的老人所教她的。
将自己的爷爷埋入土中,亲手送他入土为安,看着最后一捧土埋在棺木上,再也见不到棺木那深沉的颜色。他如同失去了力气一般瘫坐在爷爷的坟前,呆呆的流着泪,呆呆的淋着雨,呆呆的看着土丘,呆呆的……呆呆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感觉,她的未来是一片迷雾,没有明确的方向,她,好害怕。
她是往生堂第七十七代堂主——胡桃,当上堂主的第一份工作,竟然就是送自己的爷爷……进入往生。她的天塌了,又有什么人可以为她修补?她的灯灭了,又有什么人可以为她重新点亮呢?这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如果有人肯帮她……她恐怕……也会产生依赖吧。
“毕竟,和当时一样,无依无靠。”
灾在胡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年,魔神灭村,一片荒芜,浩大的废墟,只剩下无依无靠的自己,遇到红蝶姐姐,也是极为依赖。
“那年,你借我一把伞,如今,也轮到我为你撑伞了。”
一把玄色的雨伞激起了雨珠的迸溅,他默默的站在土丘旁,他明白那种无助和无力,刻骨铭心。在灾看来,她需要静一静。
过了许久,少女才把呆滞的目光放在灾的身上,灾闭着眼睛如同睡着了一般,听见响声,他淡淡的开口:
“走吧,你这样下去,会着凉的。”
胡桃沉默不语,跟着灾离开这里,踏上下山的路时,她猛地回过头来,模糊的视线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和蔼的老人,他笑着,浑身散发着一层柔和的白光。灾的视线瞥向身后,点了点头。
放心吧,胡堂主,就算不用你拜托,我也会照顾好胡桃,她不单单是姐姐的转世,也是胡均的后人,是往生堂的后人,他这个往生堂创始人若是不照顾她,还有谁照顾?
和往生堂的路上,两人都没有任何交集。偌大的璃月港也似乎陷入了休眠,一片寂静。人们都不同往常一般喧闹,就连小孩子也不像之前那般嬉笑。他们时不时的看向落寞的胡桃,同情与怜悯的潮水将胡桃淹没。往生堂那么大的产业,只剩下胡桃一个人打理了,胡桃……才十二岁啊!这个年龄……本该欢喜的在学堂中读书,亲人逝去的噩耗,对她打击不小吧。
“她不需要怜悯,只需要无忧无虑就够了。”
灾的语句一字不落的落入胡桃的耳中,她微微侧过头,看着这个依旧为她撑伞的男人,真的好想,一辈子都躲在这把伞下面。当然,胡桃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人与人之间总有一个分离的点,在那之后渐行渐远。
“我不会离开,至少我还在的时候,绝不会离开。”
哪怕我不在了,我也会以另一种方式,默默的陪伴你,静静的温暖你,悄悄的守护你,绝对不会……放下你!
灾在遇到胡桃的那一刹那,身躯就已经有一种排斥感,作为往生三法之一,灾深知只有两种身躯会对魂魄产生排斥反应。一种是尚有意识的身躯,另一种,是早就应该没有意识的身躯。他这种情况,显然属于后者,他早就……已经不在了……
灾用毛巾细心的替她擦干头发,胡桃始终没有说什么,待头发干后,并把自己关在寝室中。灾清洁好毛巾后,看着紧闭的房门,听到了胡桃的低语。
“那就说好了……不许离开……”
和他简直……一模一样。
灾没有睡觉,他静静的坐在屋檐上,手举瓷杯,眸视明月,一挽清风,一睹清辉,他在等人,等一个……许久未曾见过的友人。
“我应该叫你璃,还是称呼你为,摩拉克斯。”
一个身着暗金龙鳞饰长衣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屋檐上,他背负着双手,琥珀色的眼瞳早已明鉴的乳月,身后扎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站在灾的身后。他不做言语,对于这个男人而言,二者皆是他。他既是岩王帝君摩拉克斯,又是灾记忆中眼瞳蒙着一层白纱的女子——璃。
“如此沉寂,不像是你,故友再见,不应当喝上几杯?只可惜这陈年佳酿,我却是享受不起。”
“你都知道了。”
“是啊,都知道了。执念这种东西嘛,放下……不就消失了。”
话题终于转正,灾淡淡的笑着,将杯中的水光随意的洒在皓月下的庭院中,站起身来,看着安全感十足的沉稳男子。也对,神明……本就无所谓真实的性别。
“我想请你,担任往生堂的客卿,在胡桃的生活中能有一份占比,待我离去,她也不会如同今日这般,可以吗?”
钟离看着灾墨色的眼瞳,逝者之眸无法映出真实的倒影,他在其中看到了灾内心深处的无可奈何。
“我答应你,以后……称呼我为钟离便可,摩拉克斯之名,也早已逝去。”
“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