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冰棺
陌北尘的寝殿比冬日还要寒冷,进去洒扫的侍从都需要换上冬装的外套才行,而且也不是随便一个侍从就能去打扫君王的寝宫,还必须是生辰极阴的人才行。
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人原本会被视作不详,但在陌北尘眼中却是最难得的人,这些人从各地被君王搜罗来,专门负责寝殿的洒扫,而君王的寝殿大多时候没什么需要整理的。
这些人真正负责照顾的,是君王寝殿中藏着的死去的女子。
多年前的那场刺杀人们至今都好奇发生的原因,只知道当日年轻俊美的君王牵着未来的皇宫登上象征盛宠的凤鸣楼,原本他们该是要在高楼上撒下金叶铜钱祈福,所以有不少百姓凑过去接住这皇家的富贵。
谁知道最后喜事变丧事。
原本象征君王对皇后无上荣宠的高楼成了皇后殒命的地方,原本该在高楼上接受天地祝福的帝后却反目成仇,无故突然刺杀君王的皇后最终寡不敌众,穿着鲜红嫁衣自城楼一跃而下,在无数朝臣和百姓的面前殒命。
而原本是皇后头顶装点的金钗则是差一点要了年轻君王的性命。
礼未成,怨偶已成。
彼时陌北尘刚刚上位,民间还有不少拥护前朝的人,而柳故这位前朝唯一幸存的皇室被陌北尘当成了深宫的金丝雀,惹得不少人群情激愤,一帮人说陌北尘寡廉鲜耻,灭了公主的国却还想要公主的人,而另一帮人则是怒柳故不争不抢,甘愿做君王后宫的金丝雀鸟。
那些声音在柳故装作自己失忆时达到顶峰,又在柳故刺杀时彻底消失。
作为不懂权谋的公主,柳故只能利用自己,陌北尘想要那个蠢的可笑的公主,那就给他那样的一个人,自傲的男人会欣喜于她变回了无知无觉的雀鸟,却不知道自己招惹上的是一心想要杀了他的菟丝花。
凤鸣楼在外人看来是君王的恩宠,在柳故看来则是折辱。
他在她父兄所建的皇宫中建起这样的高楼,似乎是在向天下人宣告将她这个前朝的公主收入囊中,那是赤裸裸的炫耀,或许是某些女子需要的,但绝不是柳故需要的。
大婚那日她身上的嫁衣沉重的不像样子,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登上那座高楼,她睁眼眺望,看着底下的朝臣和百姓,有的戏谑地看着她穿着嫁衣嫁给仇敌,有的则是露出哀怨的眼神,不知道是因为陌北尘,还是柳故。
“皇后,到孤这里来。”
年轻的君王在不远处对她伸出手,柳故第一次看见陌北尘穿着这样亮眼的颜色,袖口的金线也是漂亮的不行,可她却再不会像当年那样欢喜,只余下满心的怨恨。
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多余的情爱。
当年长街初遇,就应该让陌北尘活活饿死在街头。
柳故这样想着,上了妆的艳丽面容让她看上去像是盛放的牡丹,她拖着满身金色的累赘,伸手搭上君王伸来的手,在侍卫的注视中走到了君王的身边,头上的步摇晃晃悠悠的,勾住了几缕发丝。
年轻的君王面向着朝臣,似乎在炫耀着自己的圆满,底下的人期盼着君王大赦天下的命令和撒下的银钱,只有柳故抬手,搭上了发边的金簪。
边上的人以为她只是扶了一下发边的金簪,却不想这位未来的皇后猛地拔出那枚簪子,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将金簪刺入君王的胸口,血色比婚服更为深红。
强大的君王在众人面前倒下,而那位容貌艳丽的皇后则是在侍卫的步步紧逼中毫不犹豫跃下城楼,似乎带着满身奢华繁琐的囚链一同跃下,人们只能看见婚服的长摆在空中如濒死的雀鸟在空中挥动了几下。
下一秒,那位皇后就砸在了地上。
算是死无全尸。
再好的仵作和医者也没能把皇后的尸身修复好,柳故是坠亡,身上错位了无数骨头,连带着头颅都不算完整,可没人敢告诉陌北尘。
君王奇迹般地活着,那枚刺入他胸口的金簪并未取走他的姓名,陌北尘依旧和原本一样强大,更是让百姓觉得这位君王是天命所归。
可天命所归的君王却不甘心。
不甘心他的皇后死在他面前。
陌北尘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那么喜欢他的柳故是为什么要杀了他,在那座为她而建起的凤鸣楼上,在万千朝臣和百姓之前,毫不犹豫地想杀了他。
可能回答他的人都死了,自此,前朝皇室悉数死亡。
似乎与陌北尘走上了毫不相关的道路,陌北尘作为前朝皇子时,想的是养精蓄锐,逐个击破,而柳故则是拼命要和他鱼死网破,一死一生,明明她是女子,却不知道为何是这般血性,或许和她骁勇的父兄一样。
宁死不从。
“你睁开眼看看孤。”
那具尽了最大努力修补的尸身在帝王面前平躺着,身上依旧是红色婚服,可浑身皮肤发紫,干裂的嘴唇连胭脂都挂不住,谁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个死人。
可偏偏陌北尘不在乎。
他只是希望柳故再睁眼看着他,就如同当年一样,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少女总是会在骑射场外带着食盒等着他和她的兄长,食盒中的糕点总是一人一份。
“往后有你和皇兄护着我,本公主还怕什么?”
曾经,柳故将他视作和她皇兄一样厉害的英雄,可到后头,她却是毫不留情说他是下贱的刍狗,活该死在街头巷落。
陌北尘原本不想杀了她的父兄的。
可柳故的父兄和她一样,宁愿死,也不愿意放下,没有一位君王会将皇位拱手相让,哪怕毫无胜算,可直到柳故的父兄死去,他们依旧站定在皇位之前,就像是对夺位者的嘲笑。
他们死前最放不下的,或许就是柳故了。
而在第二年,柳故就跃下了城楼去寻他们。
或许等到陌北尘也进了黄泉,会被她的父兄斩断双手双脚,变成奈何桥上的摆设也不一定,毕竟,他们亲族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好。
自柳故死后,陌北尘就开始搜寻复生之法,哪怕是复生在残破的身躯中也好,哪怕复生的柳故变成了茹毛饮血的鬼怪也好,他只想要他的皇后回来。
得到了权势的君王却不觉得满足。
故去的皇后似乎也带走了他的一部分。
为此,陌北尘不知道杀了多少人,那些想要给他的后宫塞进女子的大臣,那些刻意模仿柳故的女人,还有那些说他不该为柳故疯魔的言官,陌北尘一个都没留下,在私事上,他无疑是一个暴君,只要惹得他不快,就得死。
可他又是圣明的君主,在他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也重用贤能,东临国一跃进入强国的行列,与战无不胜的君陌所在的盛国平起平坐。
两国和谈时,君陌曾见过这位年轻的君王,对方不像别的皇帝一样头戴冠冕,巴不得展示自己作为帝王的威严,而是长发也不束起,只在发尾松松绑了一圈,穿着颜色鲜亮的长袍,斜靠在座位上。
与民间传言的冷漠君王有极大的差距。
就像是一个有气无力的花孔雀一样。
而在君陌打量着对方的时候,陌北尘也打量着他,甚至开口搭话,只可惜一张嘴说的话就踩在了君陌的雷点上:
“听说君陌将军的夫人,死在敌营?”
那时候君陌差点拔剑以对,还是身边的周副将拉住了他,而看见他动作的陌北尘却似乎并不知道收敛两个字怎么写。
“真可怜的女子,被自己的丈夫送给了别人。”
年轻的君王性格意外的恶劣,一步步走到了君陌的面前,似乎真的只是在求教:
“那将军可知道该如何让人死而复生?”
那时候的君陌连柳故的尸骨都未寻回,自然没想到这一层,而他脸上的迟疑也被陌北尘尽收眼中,君王似乎很失望的摆摆手。
“原本还想着同是天涯沦落人,说不定能想出来什么办法,却没想到将军如此愚钝,自己的妻子死了,难不成只想着给人立一个衣冠冢吗?”
“可孤却想要让人回来,哪怕遭天谴。”
某种意义上,君陌想出借命复生柳故的法子的苗头,是由陌北尘点燃的,年轻的君王比他疯的多,手段也更加极端,不知道因为一个女子杀了多少人,是暴君,却也是明君。
这才是让人动不得的原因。
而在陌北尘那样疯癫的行为下,越来越多的人期盼着那位前朝公主真的能死而复生,不是因为别的,年轻的君王越来越平静,行事却越来越残忍,如今还算是勉强能控制,可再过几年,一定会变成完完全全的暴君。
一个强大的暴君,连反叛的苗头都燃不起。
到最后,连负责照顾冰棺中的柳故的侍从们也接了些生意,若是帝王在早朝上发怒,下了朝便会有人打探他们的门路,一锭金子换一炷高档的香,在冰棺前燃尽,似乎是祈求这位故去的公主保佑他们不被君王斩杀。
而陌北尘觉得这样的行为也算是为柳故积福,于是也默许了。
久而久之,冰棺中的女子似乎比神佛还要有用,因为君王真的会因为她而收敛许多。
在旁人不知道的角落,年轻的君王日夜躺在冰棺旁,如果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早就病死了,可陌北尘却活得好好的,手上总是抓着珍珠宝石做成的珠链,隔着冰棺给柳故看着,他记得柳故很喜欢这些装扮的小物件。
在柳故还是德安公主的时候,总是会拿着大差不差的两支发簪问他哪一支好看些,当时的陌北尘只是草草敷衍,而在陌北尘夺权后,数不尽的珍宝被送进柳故的宫殿,而后被她砸出来,哪怕是大婚那日数十个工匠赶做出的金簪,也被柳故当成刺杀他的工具。
因为他,柳故连自己原先最喜欢的东西也不要了。
想到这里,侧躺在轿辇中的陌北尘似乎想起了什么,撑起身从一旁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描金的檀木盒,双手捧到柳故的面前,面对着柳故警惕疏离的视线也不气馁,笑着打开。
那是一支用最好的玉石制成的缠着金线的蝴蝶发钗。
“你可喜欢?你把我带回皇宫的那日,头上戴着的就是一支蝴蝶珠花。”
似乎是想起那时候的德安公主,陌北尘脸上出现了类似于幸福的神情,可下一秒,他的动作僵住,柳故取出那支发簪,和当年搭上君王手掌的动作一样轻柔。
而后毫不犹豫将发簪刺进陌北尘的肩膀里,似乎还很不甘心,在手中扭了一圈才罢休。
“我真想杀了你,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提前当年?!”柳故眼中慢慢涌上泪水,她又想起了当年血染的皇宫,“当年就应该让人将你打死在街头才对!”
“你做不出的,公主,你太心软了。”
陌北尘笑了起来,似乎很高兴柳故还能对着他生气,抓着柳故的手用劲,似乎要把玉石都嵌进血肉中才罢休,他就像是不抓住猎物不甘心的毒蛇一样。
“你也杀不了我的,皇后,我们注定抵死相缠,今生今世,你都不可以丢掉我。”
陌北尘甚至偏头靠在柳故的手背上,那一瞬间,让柳故觉得自己像是被冷血动物的鳞片刮蹭一样,浑身打了个冷颤。
“孤绝对不会再让你离开了。”陌北尘紧紧盯着她,“无论是谁要来夺走你,孤都一定会杀了他,哪怕是死,你也不能离开!”
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身下一大片的绸缎,血腥味散开,轿辇猛地停下,禁军撩开了轿帘,才发现受了伤的君王,金簪已经捅在他的肩膀的血肉中,而让人害怕的是君王的神情,似乎是相当喜悦的微笑着。
而一旁还穿着婚服的柳故却满脸冷漠。
她一点也不想和面前的人有什么情面可留。
而在禁军的眼中,这一切就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当年,穿着婚服的皇后自城楼坠亡。
眼下,穿着婚服的柳故举起金簪刺伤了君王。
纷争似乎因她而起,可又似乎不是,受伤的君王大笑几声,挥袖让他们退下,还让人快马加鞭给皇城传去命令。
不日举办皇后的册封礼。
哪怕必成怨偶,他也要求一世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