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杨拓
永昌12年元月,吉安县。
这本该是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杨拓却顶着风雪在外奔波。
人在前面跑,风雪在后面追。
他一刻也不想耽搁,顶着大雪急匆匆往客舍跑,早一刻抵达,就少受一份罪。
隆冬烈风,他的身上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羊袄子,打底的仅有一件单薄的内衬。
这根本无法抵挡冬天里的酷寒,唯有加快步伐,才能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找到一处栖身之所。
吉安是座偏远的小县,布局呈井字型分布,将城中格局划分成大小不均的几块。
杨拓是从北城门入的城,此时天色将黑,皓月刚起,正刮着风雪,路上几乎没什么人还在走动,因此很难有人会注意到他。
转过几处街道,他来到了北街豪族居住的区域。
街道尽头就有一家客栈,这是他此行的终点。
一排排屋舍顺着街道排开,看起来十分整齐,从里面照射出来淡淡的光亮,仿佛只要伸出僵硬的手掌,就能触碰到温暖。
路过一户民房,偶尔还能响起稚童嬉闹之声,伴随着大人的欢笑,给漆黑严寒的冬夜,添上了一抹温馨。
月光照耀下,风动雪舞,整片天地宛如水晶宫殿般华丽。
杨拓身形匆匆而过,并没有心思捕捉这一幕。
“哐~哐哐哐~哐哐”
空旷的街道上响起一阵敲门,不知道是大门冻僵了,还是敲门之人的手僵了,竟然发出这般响动。
只不过呼啸的风雪将这一幕很好地掩盖,以至于门后的人,只听到敲门的动静,就拉开门上的小洞,见门外月光下,正站立着一个六尺左右的人影,他小声问道:“足下何人?”
这个时间段,绝大部分客栈都已经关门谢客,小厮因为别的缘故,特意留守在门后面,现在终于有人来敲门,心里暗喜的同时,不由升起警惕。
门外人当即从怀里,拿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牙牌,借着皎洁的月光将牙牌送入小洞,他的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抖:“劳烦通报一声,在下杨拓。”
门后人接过牙牌,大舒一口浊气,并没有任何回应,而是重新掩上小洞,将寒冷阻挡在门外。
这才小跑着上楼禀报。
一连串咚咚噔的踩踏声响起,杨拓只觉得后背的风雪更猛烈了一些。
身上的旧羊袄有一种从他身上剥离的错觉。
他忍不住在原地跺脚,双手反复揉搓产生少许暖意,这样会好受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大门这才打开一道缝隙,一缕温暖的火光照在雪地上。
那小厮低声叫喊道:“快些进来。”
杨拓心中一喜,立刻从半张开的门缝里挤进去。
嘭一声,大门再度紧闭。
“给,收好。”
开门的小厮用余光打量了杨拓几眼,就收回了视线,见是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人,心气不由高了几分。
在他打量杨拓的时候,杨拓也在观察他。
这小厮是一个身材适中的青少年,走起路来一高一低,手里正提着一只三足小鼎,鼎中炭火正旺,驱散了不少门外跑进来的寒气。
杨拓将牙牌贴身收好,拱手道:“劳驾。”
“跟我来。”
入门是大堂,周围乌漆嘛黑的看不清楚有多大,左右两边依稀有鼾声传来,却没半点灯火。
跟着小厮来到一楼的后堂,才有零星的光芒打在窗纸上。
杨拓跟在小厮后面,不搭话,也不东张西望,偶尔会用眼角余光观察。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扇通往地下的木门前,就听见那小厮叮嘱道:“进门后莫要张望,跟着我走,我自然会将你领到主人前。”
“是,在下明白。”
杨拓诺诺答应,显得十分顺从。
小厮敲了几下木门,发出邦邦邦的响动。
唰——大门上面拉开一个小洞,里面似乎有人正在在观察。
几个呼吸后,木门被打开。
“走。”小厮先一步入门,杨拓紧随其后。
两人进门后,木门砰的一声再次合上,他和才看清楚里面的陈设。
两人沿着一条斜向下的阶梯,来到另外一扇门前,这扇门由石头砌合而成,左右摆着两盏松油灯,其中一盏正亮着,发出噼啪的微弱响声。
干冷的空气里飘来缕缕焦糊的松油味,这令杨拓疲倦的精神为之一振。
临行前,交代任务的主事已经向他介绍了,将要见的这位名黑山堂的掌权人物,名叫潘季,以前是陈国的宫廷校尉,如今在堂中担任档头,全权负责肃州郡一带的情报搜集工作。
他此行的目的就是通过这位潘档头,联系另外一伙势力,打通双方关系。
传言这位潘档头脾气火爆,时常打骂下属。
因此他不得不谨慎应对,以免开罪这位大人物。
石门缓缓升起,升到一半,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矮瘦的山羊胡男子,他朝小厮吩咐道:“好了,交给我,先去休息。”
“是,朱头目。”小厮告谢一声,留下杨拓就退了出去。
“进来吧,”山羊胡男领着杨拓钻进石门,打量少年一番询问道,“不知道小兄弟在谁麾下高就?”
看似拉家常,实则有盘问核实的目的,如果杨拓支支吾吾,或者胡言乱语,他就见不到潘档头,甚至还会丢掉性命。
两世为人,他的心思自然比寻常少年成熟,不然也不会成为精英弟子:“高就谈不上,也就跟在樊大人后面打打下手。”
“哦哦,原来是樊大人,我家档头与樊堂主也有一些交情,咱们就是自己人,不知小兄弟此来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代。”
杨拓在樊堂主麾下谋事,而潘档头又与他有旧,山羊胡男立刻就将两人距离拉近,甚至杨拓都成为自己人。
杨拓不以为然,拱手道:“朱大哥所言极是,大家同属白水盟,自然是一家兄弟。”
避重就轻的回答,山羊胡对他不由高看几分,“是啊,大家都是结白水之谊,承黑山之情。”
山羊胡指着沿路吵闹的汉子们,说出了一句数百年前开国太祖的名言。
这句话就挂在白水门正堂大殿。
“想当年,太祖与三十二位义士共举白水起事,打下陈国基业,与诸家共治天下,当时该是何等威武。”
山羊胡似在追忆往昔,他曾是诸家里的显贵,锦衣玉食,乃是人生人,如今却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生活在地下,做着下人们的活计,还要担惊受怕。
杨拓对此无置可否,他本就是仆役出身,天生就是当奴才的民,若不是陈国被灭,在这样一个世家门阀把持的朝代,一辈子难以翻身。
如今,年纪轻轻就成为精锐弟子,再努力几年,未必不会成为头目,甚至是档头首领。
陈国刚灭不足五年,各地的反抗势力层出不穷,往事这里的刚刚扑灭,另外一边又飘了起来,而白水盟就是里面的领头羊。
据说,正统就是各地义军推选出来的新陈王,以此来激励还在抵抗的陈国百姓。
而吉安这座小县城,就是其中一股隐藏起来的势力。
明面上朝廷提拔当地有名望的士绅充任府吏,再派遣官员担任要职,推行一系列利民政策,暗地里朝廷官员早已经被架空,盘踞在里面的各级官吏与陈国旧吏没有任何区别,上欺下瞒,剥削百姓。
唯一不同的是百姓的生活比以前好过,少了自下而上的造反理由。
杨拓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审视白水盟的行事,毫不犹豫就下了定义:反贼。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辟显贵阶层的辉煌,而这种辉煌是踩在万民头顶得来,新朝廷就是由他们踩着的贱民建立。
前世身为普通人,他自然而然站位新朝廷。
只不过现在的他,也是名反贼。
行至一处偏房,在朱头目的示意下,杨拓脱掉僵硬的靴子,赤足进入了潘档头的房间。
房间奢华,地面上除了一层地板,还铺着鲜艳的绒毯,装潢多有金银,精致镂刻的烛台上,燃烧着秘制的蜡烛,散发阵阵清香。
并不像影视剧里那般,客人在前堂喝茶等待,引路来的下人前去通报一声,主人家才会从忙碌中抽出身来接待客人。
杨拓直接被带到后堂,眼前的这位,正隔着一层薄纱帐,专注忙碌自己的事。
纱帐中偶尔传来妇人的娇嗔,以及剧烈的床榻响动。
光听这音色,绝不止一位。
玩的够花呀。
杨拓默默在心里赞叹了一句。
他原本生活在地球华夏,本是普普通通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却不知道为什么一觉睡醒,就穿越了。
而这一切变故,就发生在半年前。
原本他只是一个画连环画的普通画手,热衷于魔改神话题材,为了迎合市场需求,专整一些偏门,比如什么唐僧爱上白骨精,猪八戒大战蜘蛛怪,法海去西游等等。
情节炸裂,突出一个猎奇毁三观。
为此没少收小黑子们寄来的刀片。
平时只敢宅在家里画稿,出门害怕被打,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面临生活物资亏空时才出门囤货。
昨天突然收到网站编辑,线下约谈自己一本原创新漫签约的事,为了能顺利过稿,他又将之前觉得不太满意的地方修改一番。
不知不觉就修改到半夜,杨拓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就到这方世界,穿越成了一个神秘组织里的一名仆役。
杨拓花费了小半年的时间,才完全融合这副身体。
继承原主身体的同时,也获得了他的记忆。
这少年着实悲惨,自从有记忆开始,就在人贩子手里辗转腾挪,一路从苦寒的大戎草原,一直倒卖到陈国贵族府上当仆役。
后来大顺军打过来了,他又跟着主家躲进大山。
一直待他穿越而来,原主就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
不知道是听到了他的赞叹,还是失去了雅兴,潘季的声音幽幽传来:“怎么樊兄就派你这么个东西来?”
他出口就是一副上位者的姿态,连带堂主樊皋一同问候:“真是老糊涂了,如此重要的大事,就派来一个不入流的毛头小子。”
“何时加入的执事堂?”
他掀开纱帐,露出一条条白花花的曼妙躯体。
如此大好春光,却无一人敢欣赏。
杨拓埋头回答道:“回禀大人,小人是正统四年六月廿五入的执事堂。”
意思就是半年前,也是他刚穿越过来的时候。
“好,还算机灵……把东西呈上来。”
潘季离开沙帐,精壮的身材显露无疑,一条贯穿后背的伤疤极为醒目,胯部仅围了一条遮羞的绸缎,随着他走出龙行虎步的威武之感。
除了好色,他看起来也是个勇武之人。
杨拓闻言默默跟在身后,他的余光不经意瞥见了沙帐中,若隐若现的靡靡春光着实骚动少年心,但他并没有任何留恋就收回余光,默默跟在后面。
大冬天顶着风雪汇报工作,还要看领导脸色。
唉,打工人难呀。
即进书舍,潘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杨拓立刻从衣襟里抽出一封薄薄的信件。
双手托举,恭恭敬敬地递给潘季。
信件采用传统的蜜蜡封口,里面只有一页折叠的信纸,正面洋洋洒洒写了十几行关切的家常话。
真正的内容,则在信件背面。
需要刷上一层特制的汁液,才能显现上面的内容。
他并没有急着看背面的文字,而是煞有其事地在阅览前文,“好了,下去候着吧。”
“是。”
杨拓并不知信中内容,更没有心思窥探里面的隐秘。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信使。
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里自然有计较。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到衙门报官,直接举报白水盟老窝。
能这么想的不是智障就是弱智,先不提衙门有没有人信,即便信了等他们调兵遣将讨伐,早就人去楼空。
事后等待他的是无穷无尽的报复。
白水盟里不乏宗师高手,杀他如杀鸡。
因此,在杨拓看来,蛰伏到有一定自保能力再想别的,现在他还想当好执事堂的送信使者。
从始至终他都低着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轻轻关上门。
潘季收回余光,从抽匣暗隔中拿出一只密封的铁皮小盒,从中捻出几撮细沫,撒进精致小巧的茶杯里。
旋即取下笔架上的一只大湖毛笔,沾上一些茶水,娴熟地在信纸背面涂刷。
一行行蚊蝇小字渐渐浮现。
他不由喜上眉梢,加快涂刷的速度。
杨拓离开书舍,朱头目立刻凑了上来,低声道:“随我来,今晚你就留在舍里过夜。”
“是,劳驾。”
能不顶着大雪乱跑,他也是极为乐意。
暂且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天亮就走,省得外面的严寒再将他拷打一番。
朱头目将他带到一间侧室,即进门,便有一股暖意袭来。
他已经让人安排好了一床被褥,一只炭火正旺的炭盆,小声叮嘱道:“小哥安心在此住下,莫要随意走动,吃食稍后差人送来。”
杨拓拱手作揖,态度极其诚恳道:“拓,谢过朱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