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契
“刘相,你已非人了吧!”
玉笙轻飘飘的说出来,却狠狠击中了刘过的心。
刘过的神色几经变换,灵祉捏着茶杯,处变不惊,纯然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稍稍靠前,准备听八卦。
“哎,阁下说的不错!”刘过捻着佛珠的手停了,娓娓道来。
“我早在六十年多前就死了,那年我十八岁……”
十八岁的刘过本来是县丞家的公子哥,意气风发的年纪,祖籍就在木方城。
他天资聪颖,少年扬名,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十里八乡人人都道刘县丞家的小公子才华横溢,学富五车。他本来在准备乡试,想着一次中举,可是父亲因为做清官,被当成替罪羊,就死在他面前。他一介书生,孱弱无力,被家奴护着,一路奔逃,跑到了祁蒙山上。
刘过跌跌撞撞,在像墨一样浓的夜色里,慌忙逃窜,如同丧家之犬。
他受了很重的伤,身体上不知道有多少个刀口,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血迹蔓延在地上,突然的碰撞让他闷哼一声,呼吸渐渐微弱……
“走,快走!磨蹭什么!”雾很大很厚,他看不清眼前的路,只听见悉悉索索的链条声,他的双手也被铁链敷住了。
这是哪,他想反抗,奋力的反抗,动的越狠,铁链越紧。他这是被人抓住了,还是到了阴曹地府。
恍惚间,他看见幽绿的火光,若隐若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黑影也渐渐多了起来,在他身边擦肩而过。
他却没感觉有一点温暖,连带着绑住他的链条都冷到了骨子里。
“怎么着,一会去喝顿酒。”来人和押着刘过的人一样的打扮,黑衣黑帽。上前搭话,腰间的佩刀泛着银光,闪到刘过的眼。
他忽然想起,他不该在这,他爬上了雪山,雪下的很大,那群杀手没敢来追上来,笃定他活不下去,他身上被砍了数刀。
那天下了大雪,夜色雪色覆盖下,那些杀手没再追了,他一人进了孤山,跌跌撞撞,一头栽到了一处墓碑前,石碑上刻着“亡妻明希之墓”。血留在墓碑上,他跑不动了,靠着墓碑停下了,一天下来,昏昏沉沉,饥寒交迫,就这样离了魂。
再醒来,刘被铁链绑住,被两个半人半兽的家伙拉着。
全部都是雾气,看上去阴冷可怖。他听见俩人的交谈声,言谈之间是傲慢无礼,才明白自己已经死了,正在去往枉死城的路上。他奋力的想要挣扎,可惜于事无补,被训斥几下,锁链一紧,他痛的喊叫,却吃了一鞭。挨了打,才老老实实的。
刘过知道自己不能死,就算化作厉鬼,也要找到害他一家灭门的人报仇雪恨。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到了枉死城中,遇上了个鬼差,俩人和她打招呼,叫“明希大人”,言语之间很是恭敬。明希,他不知在哪看到这个名字,刚才蓄的力全使出来,抓住了那位大人的裙摆,死死抓住不放,任那儿押他的鬼物抽了他十几鞭。魂体是没有血的,鞭子的每一下都直冲神经。
“救救……我!”
他勉力气声说出来几个字,手抓的很死。
明希用力也扯不开衣边,道了声“晦气”。
新裁出的布料做的衣裳,可不能毁了。
也不知道明希用的什么办法,他再醒来身上的锁链就没有了,躺在地板上,有一个穿着像嫁衣一样红妙龄女子坐在太师椅上。
“醒了?”明希的声音低沉,带着冷意。
刘过听到她的声音也不敢装睡,从地上爬起来。
“姑……”刘过看到女子曼妙,容貌昳丽,瞠目结舌。
在女子清脆的笑声中,脸唰的红了,又想到自己深负血海深仇,居然对着一个女子犯痴,当即扇了自己几个巴掌清醒。
明希看完他自己扇自己的戏码,才轻声开口:“刘过,木方人士,年十八,死因,被人杀死!”明希方才查了生死铺,按照凡间的时间,才死了四天,尸身完好。
刘过知道自己遇到了冥界的官差,当即跪下,咚咚磕了三个头。
“大人,我一家蒙受冤屈,遭人杀害,求您做主。”
“我不是冥君,亦非崔判官,做不了你的住。凡尘事凡尘毕,你写下冤屈,饮了孟婆汤,就去投胎吧!”
“……”往日能言善辩的刘公子吃的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又磕了几个头。
“我死了百年,不会因为你这几个头就折寿。”
刘过明白了她的意图:“我愿意为您所用,求您帮我!”
明希脸上有了笑容,凑近他捏着下巴:“生的倒是不错啊!唇红齿白!你能为我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刘过的声音暗哑,微凉的手让他心生荡漾。
到底是个没受过苦的公子哥,年岁尚浅,单纯的紧。
明希和他签了鬼契,又名阴阳契。
做明希的契人,为她所用,她助自己重返人间,给自己近七十年的寿命。
从此,刘过在人间多行善事,为她赚取阴德。
有了明希庇佑,他换了身份参加科举,一次中举,步步高升,十二年,就做到丞相的官职,也手刃了杀害全家的仇人。
可是前朝败落,乱世数十载,他蛰伏起来,等到夏朝建立的时候,第二任君主再拜他为相,那是他已近知名之年,做了二十多年的夏朝宰相,兢兢业业,鞠躬尽瘁。
大仇得报,正值壮年的他可以在一个年轻的王朝大展宏图。
积累一生财富的他无妻无子,在六十五的时候领养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家里卷入党争,被当成替罪羊,全家被杀,他救了这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取名刘恪。
刘过在三十岁的时候娶了妻子,没过几日,妻子暴毙,他就有了克妻的名声。
刘过十八岁那年喜欢上了明希,他居然喜欢上了一只女鬼,刚发现的时候,他又惊又惧。
可是这份喜欢在日积月累中没有消减,越发强烈!明希看破他的心思,却没有在意,只当他是少年绮思。
三十岁,他大仇得报,意得志满,筹划了一场婚礼,带着满心的欢喜,一笔一划写了婚书。
却是自己一个人拜了堂,没几日,妻子就暴毙了。那之后,明希十年没有见他。
因为契主和契人之间不能离的太远,离开太久,明希还是回来了。
在他当上夏朝的宰相后,把明希的牌位放到家中祭拜!同僚来到家中做客,看到后,他都说是他的妻子,传出他性格古怪的名声,再没有官员给他说媒。
刘过早就过了毛头小子的年纪,蓄了胡须,越发沉稳。
他对明希的感情从开始的强势炽热,慢慢变得温柔绵长,就像经年的酒,越久越香。
这份爱,到最后成了执念,他一人在世上,没有一点归属感,有了明希,他就不是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早早就贴了榜文,等了快一年才等来玉笙一行人。
来的道士都是沽名钓誉之辈,连他是死是活都看不出来,他直接将人打了板子轰出去。
恪儿说他年纪大了,越发糊涂了,竟然开始修仙问道,说家中有鬼,请高人捉鬼。
他只是想再见明希一面,别到了地府,也找不到她。
刘府干净的紧,有明希的鬼气,哪个不长眼的小鬼敢来。
他尽忠职守的做了一辈子的官,到老了却想放肆一回。
—— —— —— ——
等到刘过说完,玉笙叹了口气,活了这许多年,她都没有参透情爱一事。
灵祉和纯然听后也只有可惜,年纪尚轻,并不能感同身受。
“阁下可能帮我?”刘过混浊眼睛中带着难以名状的光彩。
“哎,你所求为何?”玉笙观他福泽深厚,魂光黯淡,已是大限将至。
“我……我心中情爱难抑,却又不愿她为难,想再见她一面。”
“明希是我的朋友,她三月前同我告别,说要见故人一面,现在,应是有事耽搁。”
玉笙斟酌开口,怕刺激到他。
“当真?”刘过激动的咳了起来。
突然有一个穿着鹅黄衣裳,白色披风,束着高马尾的少年闯进来,言语之间很是无礼。
“老头儿,你又搞什么名堂?”
听到他的声音,刘过眉心一跳,当真是前世冤家。
“恪儿,你回来了。”刘过说着话,不住的咳嗽。
刘恪还没开始对着玉笙三人发难,就赶紧扶住刘过:“药吃了没有,风雪这样大,你怎么不多穿两件衣裳。”
顺手就把身上的披风盖在刘过身上,视线在玉笙三人上扫过,在看纯然的时候,停滞一下,很快错开眼。
“恪儿有心了,不碍事。”他眼中都是慈爱。
“快拜见几位仙师,这都是祁蒙山上的仙人!”刘过言语间很激动。
刘恪嗤笑,不屑一顾:“就是这几个骗子,让你忘了吃药。”
“你,住嘴!”刘过喝斥他,又跟玉笙道歉:“小儿无状,向阁下赔不是了。”
玉笙并不在意,十几岁的娃娃而已,不妨事。
灵祉也没有闲着,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联系自己的心腹求证。
签订阴契,鬼差的惯用手段。
更改寿命,违背冥界律法。
那头的明希不是不来见他,崔珏借地府公务繁忙拦住了明希,和凡人牵扯太多有利有弊,现在刘过阳寿将近,冥界一日,凡间三月。
等到明希看完这些,刘过早就投胎转世了,这因果也就断了。
崔珏把阴律司积攒百年的公务都拿出来了。
“崔珏,我都说了,我有事,这公文你就不能自己看!”
“你还把我这个判官放在眼里吗?”崔珏有些不满,拿身份说话。
明希咬咬牙,假笑道:“何止啊,我不止把你放在眼里,还在心里,时时挂念!”
“那凡人就这么好,你非要送他最后一程。”崔珏直勾勾的盯着她,声音低沉。
“崔珏,你……”明希答不上来他的话,不敢看他。
“看着我!”崔珏现在无比后悔对明希收契人,和改寿命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刘过,明希或许喜欢过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人,被炽热的爱意感动过,和喜欢个物件没什么区别,凡尘几百年,她见过太多人,太多男欢女爱。
她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有缘无分的事,她从来不做。
“他为我赚了七十年的阴德,于情于理,我都应当去看看他。”
“只有这个理由?”崔珏在深绿色的官袍掸了掸不存在的灰。
“你不相信我吗?”明希好笑的看着他,看他不自在的样子。
“哼,你,谎话连篇。”
崔珏用手指点点自己的眉心,叹了口气:“算了,你去吧!”
明希听了他的话,拍拍他的肩膀,就打算去凡间。
她前脚刚走,一殿冥君的旨意就到了阴律司,崔判更改寿命,知情不报,罚幽冥火八道,以儆效尤。
崔珏说是自己纵容下属,愿意承担所有罪责。最后明希功过相抵,只被罚禁足冥界五十年,不得出。
一道幽冥火都能要了明希的命,八道幽冥火,崔珏千年的修为都化为乌有,半条命就没了。
这边刘过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交代完后事,就咽气了。
“既如此,你就舍了这具肉身吧!”
玉笙淡淡的声音和哭的撕心裂肺的刘恪形成鲜明对比。
刘恪再顽劣,也是听刘过话的,刘过死后,他也没有耍混,把刘过留下的八十万两黄金给了玉笙一半。
他好像一瞬间长大了,没了倨傲的神色,颓然的退下了。
玉笙则在城外的一处梨树下设了结界,款待两鬼。
刘过恢复了年轻的面容,回到了他十八岁那年,身上轻快许多。
明希还是穿着像嫁衣一样红的衣裳,风风火火的赶来了。
她先去了刘府,看到刘府在办丧事,才知道刘过已经死了,还是没赶上。
刘恪看到她,怔了一下:“我认得你,在老头儿书房的画上。”
面对凭空出现的明希,他没有害怕,说父亲已经死了,有位叫玉笙了姑娘留了口信给你,城外十里梨花树下,过时不候。
明希转眼间就消失了,玉笙三人和明希对他来说就像一场梦。
微风吹来,梨花缓缓飘落,美的宁静雅致。
“明希,久违了!”和这样年轻的面貌。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安心去吧!”
“你没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没有结果的事,你又执着什么!”
明希淡淡的开口,刘过看着明希的淡然,眼眶发红:“你害的我好苦,我下辈子不要遇见你,也不要爱上你。”
“如此甚好。”
二人的对话没有想象的那么好,明希倒是坦坦荡荡。
玉笙看着这场景,也不好说什么,只觉得情爱反复。